"才二十二岁就当排长了?家里有后台吧?"丈母娘的话让我手里的茶杯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裤子上,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擦拭。
正月里的天特别冷,1984年这个春节,我第一次去雅芝家。
土坯房里飘着炉子烧红薯的香甜味,墙角堆着几袋化肥,那是村里供销社刚发的农资。
屋里点着煤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惨淡的光照在雅芝爸爸郭大明花白的鬓角上,他坐在土炕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我。
雅芝妈妈李春花握着暖水壶,来回踱步,目光在我的军装上来回扫视,雅芝低着头,耳根都红透了。
"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郭大明瞪了李春花一眼,"人家小伙子能当上排长,肯定有真本事。"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叔叔阿姨,俺是凭本事当上排长的。"话一出口,脑海里就浮现出三年前和王建军一起参军的场景。
记得那天,天还蒙蒙亮,村口的大喇叭就开始放《歌唱祖国》,我和王建军坐在开往军营的解放卡车上,颠得东倒西歪。
王建军紧张得直搓手:"明明,你说咱俩能行不?"我嘿嘿一笑:"怕啥,咱俩一起扛!"
可军营里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苦,每天凌晨四点就要起床,五公里武装越野,负重前进,单杠双杠,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
王建军刚开始总是跟不上,我就拉着他加练,一遍遍教他要领,晚上还偷偷跑去操场练习。
有天夜训,天上下着毛毛雨,我俩在泥泞的训练场上练习战术动作,王建军一个不小心摔倒了,爬起来继续练。
就这样反复了十几次,他的迷彩服全是泥巴,可愣是咬牙坚持下来了,那股韧劲儿让连长都刮目相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建军进步得特别快,渐渐地成了班里的尖子兵。
有一次野外拉练,我不小心踩空了,眼看就要掉下山崖,是王建军一把拉住了我,可他自己却失去平衡摔了下去,腿给摔断了。
那段日子,我天天背着他去医务室换药,晚上值班的时候,就给他讲老家的趣事,逗他开心。
有次他发烧,我跑遍整个营区找退烧药,最后是从连长那借来的,那晚我守在他床边直到天亮。
就这样,我们成了最好的战友,战友情比金坚,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因为训练成绩拔尖,又在一次实战演习中表现突出,我被破格提拔为排长,这些,都是实打实用汗水换来的。
转眼到了83年秋天,王建军的妹妹来队里探亲,带来了她的同学雅芝。
那天阳光正好,雅芝穿着一件蓝格子布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站在营区门口的白杨树下冲我笑,那一刻,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从那以后,写信就成了我们之间的纽带,每次收到信,我都会反复看好几遍,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温柔。
雅芝在县城蛋品厂当会计,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多块钱,可她总是把一半工资花在邮票上。
有时候为了省钱,她会走几里地去邮局寄信,风里来雨里去,从不间断。
信里,她写着对未来的憧憬:"等你转业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我一定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的。"看到这些话,我心里就像灌了蜜似的。
"妈,你咋这么说话呢!"雅芝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回忆,"明明他当排长是靠自己本事,你知道他多努力吗?"

李春花叹了口气:"傻闺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搓着围裙的一角,"当兵的常年在外,家里大事小情都要自己操心,你从小娇生惯养的,能受得了这苦?"
"再说了,"李春花继续说道,"村里王寡妇家的闺女,就是嫁了个当兵的,男人常年不在家,婆婆使唤她就跟使唤牲口似的,最后受不了,撇下孩子回了娘家。"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我看见雅芝的眼圈红了,但她倔强地抬起头:"我不是王寡妇家的闺女,我是郭雅芝,我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能做好。"
这时候,郭大明掏出一包红金龙烟,递给我一支:"来,小伙子抽根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老实说,一开始我也不太赞成,不过前几天我特意打听了,都说你小子靠实力当上的排长,在部队表现不错。"
我手里捏着香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嗓子眼儿有点发紧。
郭大明接着说:"我是个教书的,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盼着闺女能过得好,你要是真心待她,我和她妈就放心了。"
"叔叔阿姨,"我站起来,正色道,"我一定会好好对雅芝,让她过上好日子。"
"那你倒是说说,"李春花插话道,"你们以后准备咋过?"
我掰着指头算:"现在我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加上各种补贴,能拿到五十多,等转业了,肯定分配个好工作,到时候..."
"停停停,"李春花摆摆手,"你这光说干巴巴的数字有啥用?要是雅芝生病了咋办?要是你临时有任务走了咋办?要是..."
"妈!"雅芝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带着哭腔。

郭大明咳嗽一声:"春花,你先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
等李春花出去后,他对我说:"其实她是心疼闺女,雅芝从小就没受过啥苦,这要嫁给当兵的,肯定要经常一个人扛家。"
我点点头:"叔叔,我明白。"
"不,你还不明白,"郭大明正色道,"当兵人的媳妇,不光要面对孤独,还得替男人分担很多,你说你当了排长,责任更大了,以后肯定更忙,雅芝要是受了委屈,想找你都找不着..."
我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春花端着一盘花生米进来,身后跟着村支书。
"哎呦,这不是老郭家的女婿吗?"村支书笑呵呵地说,"刚才在村部开会,听说你们家要来个当兵的女婿,我寻思着来看看。"
李春花赶紧给村支书倒茶,郭大明也起身让座。
村支书抿了口茶,说:"老郭啊,你这女婿不错,听说是当排长的?现在农村姑娘找对象,都喜欢找干部,你闺女有福气啊!"
这话让李春花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村支书又说:"再说了,当兵人的媳妇也有好处,你看咱村张铁柱家,他媳妇因为他当兵,每年都能分到优待金,去年还评上了军属模范呢!"
听完这些话,李春花的态度明显软化了,她把花生米往我面前推了推:"小郭啊,你也别怪我话说得重,这不是担心闺女嘛。"
我连忙说:"阿姨,您说得对,我以后一定加倍对雅芝好。"
夜幕降临,村里响起了串串鞭炮声。
郭大明让雅芝去厨房帮忙,自己又给我倒了杯茶:"小伙子,我问你个事,你当排长,一定经常带兵训练吧?"

我点点头:"是啊,有时候一练就是一整天。"
"那你觉得,带兵和过日子像不像?"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郭大明继续说:"我觉得啊,都得讲究一个责任心,带兵要对战士负责,过日子要对家人负责,你能当上排长,说明组织信任你,也说明你懂得责任,我这个当老丈人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远处又响起一串鞭炮,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见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映照着村里的房子,映照着每个人欣慰的笑容。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人生路上,有些坎儿必须得自己迈过去,那些质疑和不信任,不是打击,而是激励。
就像当年在军营里,每一次摔倒后的爬起来,都让人变得更加坚强。
人常说婆家人难相处,可这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却让我记了一辈子。
那年,我二十二岁,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个小小的农家院里,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什么叫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