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灯盏窝瀑布下坐了很久
文/ 黄文庆
遥远的1992年夏天,我穿越过广袤的佛坪自然保护区,从岳坝到大古坪,再到三官庙,然后去了三个包、光头山和接近黄桶梁的地方。
那时大古坪还没有通车路,全靠步行,当地人搬运物资就靠人力或马力。岳坝到大古坪要沿着荒扒里的毛毛路走,尽上尽上十五里,到了山梁上,那里有个瞭望塔,是防火用的,高十四米多,有窄窄的钢筋梯子,边上铁塔边摇摇晃晃,上去了还在摇摇晃晃。塔上视野开阔,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山山岭岭都尽收眼底,塔是危塔,眼见的是苍苍莽莽,第一次从那样的视角看一方秦岭,心里就无限的感慨。下山的路不如上山的路平缓,很陡峭,人不由自主地会跑起来。大古坪太远了,就像一个被人遗忘多少年的小村子。村里人说,大古坪曾经有座祖师庙,庙不大,鼓却特别大,或者是因为村子小、庙小,就把鼓衬大了,就叫这里为大古坪。也有人说,大古坪这个名字是有文化的人给取的,大应该读(Dai),和大(Dai)王的大是一个音,在古汉语里属于破音异读,这样叫了,就表明这个“大”很特别,合起来就是“特别古老”的意思。大概那个有文化的人想的是,大古坪就如老子说的“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见大古坪是何等荒远。
到三官庙保护站住了一晚上,才上的三个包。三个包又叫三仙峰,因为那里的三座山峰远看过去,是三个白色光溜溜的硕大球体,就如三个仙人智慧的脑袋。三个包有一座小木屋,是个保护观测点。里面有灶和床铺,有人上去,就带上钥匙,升一缕炊烟,点一盏灯,聚一点人气。我们到了那里,是阳历八月天气,得拢一塘火。环木屋一周,都是参天粗大的冷杉,苔藓爬到了树干高处,树干就像裹了一身绿平绒。夜里有雾气,万籁俱寂,月亮毛茸茸的,有露水从树上、月亮上滴下来,响彻一夜。
我们从三个包往西去的光头山,走了好几个小时,一路上不是松花竹海便是冷杉树林,吹着大风,远远近近都是苍茫模糊的声音。光头山并不是一座光光的石山。它的植被很好,山太高了,长不出乔木,也长不出灌木,粗大如网的树干以藤的方式网住了整个光头山,矮草从那样的网眼、网格里长出来,在大风里瑟瑟抖抖,间或有小瓣的野花,亮亮地开落,弱弱地娇媚着。
沿着光头山的山脊往西南方向再走,就可去黄桶梁、鲁班寨。黄桶梁因它直上直下像一座大黄桶而得名,黄桶梁是佛坪最高的山峰,海拔2914米,和佛坪最低处的大河坝渡口有2400米的落差。鲁班寨是古老的冰川期地貌,巨大的石头叠放在那里,巨石间有些大树,给人感觉就是那边从前有着不知多少万间抵天遏云的宫殿,在共工触不周山的时代垮塌了,留下大手笔的废墟。鲁班是建造宫殿的始祖,所以叫鲁班寨。黄桶梁和鲁班寨当年都有小铁皮房子,里面也有床铺,高压锅,去那里的巡护者,带点粮菜,在那里生出一点人烟。后来,每当读到题目为“遥远的白房子”或“天边的蓝房子”的文章,我就想起那里的铁皮小屋,心里就有点悲壮绝望的感觉。
退回三个包后的一个清晨,我和熊猫专家雍严格兄穿过一大片枯死的冷杉林,去观牛台看羚牛。那片枯死的冷杉林我得说说,它们也许真的已经经历了九千年——活着,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朽!太悲壮了,就像穿过圆明园的残破的石头廊柱一般,或者,像是穿过春秋战国,百家的智者伫立成群……出了冷杉林,到了竹海,到了一个高大如巨厦的石头上。雍严格兄说,这就是观牛台,不过羚牛里的王者、哲者也常常站在这巨石上观天、观地、观世。雾太大了,等了很久也不散去。虽然不能观牛,却能听牛。观牛台下的雾里有羚牛群的喘息声、打响鼻的声音,踏翻石头的声音和咀嚼食物的声音……雍严格兄说,牛群很近,不要出声,听一会儿就走。
几天后。我们是沿着三个包北面的山梁离开的,山梁是佛坪和周至的分界梁,也是秦岭南坡北坡的分界梁,当然也是长江、黄河流域的分水岭。著名作家叶广芩曾风趣地说,在这梁上撒一泡尿,半泡入了长江,半泡入了黄河。
回到佛坪小县城后,我就觉得是从仙界回到了人间,从别的星球回到了地球上。
当我在别人面前炫耀我在保护区的见闻时,有人说,怎么漏掉了灯盏窝瀑布啊?我一惊,怎么还有个灯盏窝瀑布?
都怪我游保护区那么大的山山水水是和一对恋人一路的,受他们爱情的感染,如同喝了迷魂汤,遗憾!
就想着,有机会了,去看看灯盏窝瀑布。
上一周,朋友们约好要去岳坝那边,而且目标就是灯盏窝瀑布,好事来了,我从善如流。
从县城出发。起点和终点之间不知有多少山山岭岭,都是斑斓和鲜明。秋景如高僧,疏朗、寂静、通达、隽永。秋景也如妆,是北国女子出嫁时的妆扮,红盖头,红袄袄,彩礼也是披红挂朱,灿烂、惊心,让人眼亮。薄雾似纱,更见山水的婀娜多姿。一林明亮的枫树,就是一群革命年代的火把;一树鲜红的黄栌叶,就是一个妖冶的聊斋女子;一坡一坡雏菊,就是一堆一堆璀璨的黄金;一湾一湾秋水,就是伊人戴着的碧玉;一丛一丛还没有被秋风凋伤的绿草,就是一支一支天真的童歌……
大古坪如今换了名字,叫熊猫村,因为佛坪境内的130多只野生大熊猫都在那里的茫茫竹海里,迄今七次发现棕白大熊猫,也都是在那片山河上。佛坪是中国熊猫第一县,那么大古坪就是中国熊猫第一村,在那一方,关于大熊猫的故事每一个妇孺都能说出一箩筐。
我们穿过它的短街,把传奇的金水河抛在身后,也告别了通往三官庙、凉风垭的小东河,选择金水河的正源西河,溯流朝着西北方向迤逦而行。西河是佛坪最野吊、最僻远的一条河,佛坪的二百四十条有名字的河流,就是它最为执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西河就是清之又清、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幺丫头和掌上明珠。
我曾深情地写过,“西河,流淌着一河柔软的玻璃,在那里做一个水底的石头也是幸福的……”
沿着西河不时会看见一个垂钓者,坐在石岸,安静如石,都是独行侠。我疑心他们都只有钓竿、垂纶、浮漂,而没有钓钩。何必有钓钩呢?钓徒之意不在鱼。如果不是我们的脚步打搅,他们就是坐在无边的寂静里,守着一条空空明明的西河,守着碧绿起皱、潋滟着无数小闪电的潭水,守着寂寞空远、如道如禅的阳光,也守着不知多少万亩清风。这一片山河今天是他一个人的,早晨是他的,中午是他的,下午是他的,残阳也是他的,明月照着他一个人和更深的寂静。三毛曾说,我守着一屋子寂寂。寂寂静静多好,嘈杂和工具化的生活把人废了,把人木了,把人尘化了。几个钓者的打扮是真贵族的那种,不装逼,纯棉的,听到人声也不张望。人声太多,把他们蛀得千疮百孔,他们就是来躲人声的,还有躲人声、人字里的倒钩,他们逃到了想要的孤独里,大孤独里,百年孤独里。孤独是他们最奢华、最眺望的宫殿。他们在把自己澄清为真水无香,劝归为与世无争,他们来沉浸在一个人的天底下,一个人的孤独里。
路过那些垂钓者,我们对比出了自己身上的嘈杂、热闹、油腻、庸俗和讨厌。我们一个个拉开距离,行走得更加独自,仿佛很快都成了一棵一棵会走路的树,植物般单纯。
在山水自然里,我们参照另一些存在于自然里的人,参照植物的状态,取舍着自己。
沿途不时会有一个国际自然保护组织做的宣传牌,都是有趣的、中性的文图。我们被它们留驻,看一会,想一会,然后安静地离开。在人海里、嘈杂里,那些重叠又重叠、堆积又堆积、装腔作势又装腔作势、煞有介事又煞有介事的自炫、自秀、洗脑、愚化,都是有毒的、虚妄的、捏住鼻子哄眼睛的,可笑可恶又可悲的。
走累了,就靠在树上歇一会儿,就坐在石头上放松下腿脚,就听一会风声和水声,听一会寂静。
越走越觉得就应该隔三差五地到自然里流连忘返,就该去找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片草地,一挂瀑布……
人被聒噪久了,被玷辱久了,被陪笑脸陪说话久了,被当跑马场久了,被做工具久了,被定义为傻子久了,被割韭菜久了,被拍马溜须者狗眼看人低久了……就想找一找自己到底是谁、还剩下一点什么、还能不能继续善良下去、能不能修复如初!
就在这样自清自净、自慰自惭的路上,我们听到了瀑布的声音,穿过树林,一挂瀑布就裸在了我们的眼睛里。
灯盏窝瀑布有一百多米高,用米描述明显把它描述低了,应该说,有三十多丈高。在秋尽冬来的枯水期,它的流量比十个人用木桶从天上往下倒还要多,站在几十米外,有可湿头、湿脸、湿衣的瀑风瀑雨。因为瀑布跌落得非常激烈,也就见识了滴水穿石、瀑布凿出、啃出、咬出石碗、石盆、石潭的洪荒之力了。
灯盏窝瀑布是由上下两截接续构成的,下面一截约有二三十丈,上面一截约有十多丈。上面一截跌落在一个石洼里,亿万斯年,便冲成了一个巨大的石盆,持续跌水,再把石盆里来不及安静的水逼下绝壁,做第二次蹦极般的垂天跌落。
站在瀑布下,人有一种疼痛的感觉,悲壮的感觉,惨烈的感觉,被活来被死去的感觉。
在看黄果树瀑布时,车绕到瀑布对面山顶上时,我看见了瀑布顶上有两级阔大的池子,源源不断流入池子的水是松弛的、天真的、娴雅的、无忧无虑的,可是,当后来的水、别的水,将它们挤着、推着、怂恿着,就在它们不注意间,猛然踩空,没有了支点,晕厥般地掉下了叵测的深渊,它们大喊大叫着不知生死,就疼痛地跌成了瀑下之水。
我理解了,什么叫弱水。
它们以为自己被跌死了,被又跌下来的水砸伤了,砸死了,它们接着被挤、被推到了瀑下之潭的边缘,才又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
它们逃一样地离开了下潭,结束了悲壮的历险,轮回般地汩汩、淙淙、潺潺而去。
我听到了它们一路的哭声。
它们是因疼痛未消而哭,因自己命运的壮烈而哭,因那跌落时和跌落中的晕厥无助而哭,因惊心动魄一场的后怕而哭,因终于可以逃离厄运、有了转机而哭。
我蹲在瀑布下的河流边,抚摸着水浪,无限的悲悯,也获得了深长的慰藉。
心里在说,一场生死结束了,你们已经轮回了,可以忘记那不堪回首的一切了。
它们既是英雄之水,也是可怜之水。
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曾经浑然一体。
我在瀑布之下坐了很久,不知自己是人是水。
回程一路,我沉默不语,觉得每一滴水本来都是从更高的天上掉落下来的雨,一掉下来就要流浪,水在世上就是流浪的命,流浪才是活水,不流浪,就死了。
被切割,被囚禁,被摔打,被煎熬,被压缩,被冻结,被送上高空、被撕开、被污染、被与火不容又永远合作的水啊!
水选择了这颗星球,让它成为蓝色,不是一个枯球,水历尽沧桑,水洗掉芸芸众生的屈辱,水洗掉战争、瘟疫的创伤,上善若水,至亲若水,水永远是人类的祖母、母亲、妻子、姐妹和女儿、孙女!
张恨水,别再恨水了好吗?
不知那几个在西河无人区垂钓的人走了没有,反正灯盏窝瀑布不会走,它还在无尽的岁月里继续经历着它别无选择的一切。
2024.11.8

来源:椒溪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