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里，充满着些许暖意，方靖借放风的时间，去收自己晾晒在胡同口处的被子。那里栽有几根木桩子，上面绑上铁丝，是罗历戎告诉他那里可以晾晒被子的。因为方靖总感觉到自己新发的被子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或许是在仓库里放的太久的缘故吧。

胡同口处，已经有人在散步了，不过大都是各走各的路，如同别人不存在一样。方靖猛然感觉到这个世界真的很陌生，一个个曾经的同事、战友、上下级，好像从来都没有谋过面一样，戴上一副假面具，机械而麻木地活着，自己如同进入一座鬼魅游魂的城堡，让人有几分窒息的感觉。

方靖想着心事，用手轻轻拍打起自己的被子来，果然，晾晒了一天的新被子，不仅暄和了不少，而且经手那么轻轻一拍，便荡出些许细细的灰尘来，在阳光里飘散着，那股难闻的气味，也化为淡淡的棉花清香，方靖喜欢闻这种带着温情暖意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似乎看到了方靖，急忙扭过身子，迅速地摘下自己的被子，抱起来就走了，根本没有让方靖看到他的脸，但方靖却早已看清了，那人是杨伯涛。方靖的心，登时凉了，内心里暗自大骂一声：“竖子如此绝情，连一个照面都不敢给老子打，什么玩意儿！”

方靖见杨伯涛进了监室，这才愤愤然地摘下自己的被子，往监室里走去。再看监室里，大伙都出去放风了，只有黄维一个人，懒散地在床铺上躺着，直到这个时候，方靖才发现，他的身子仍然很虚弱。于是慢慢地放下自己的被子，叠放整齐了，才问了一句：“老黄，喝水不？”

黄维摇了摇手，说道：“不用了，不用了，能撑过这个冬天，估计就会好得多了。”方靖无语地坐到黄维脚头，把刚才自己见到杨伯涛的事，说了一遍。没想到黄维一听杨伯涛的名字，便如吃了一只苍蝇般，皱起眉头，骂了一句：“老方，卖主求荣的东西，说他干什么，不怕污了你的舌头。打倒校长、打倒辞公、打倒我黄某，甚至连他自己都要打倒了，算个什么东西嘛。”

黄维说着话，显然有些激动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用手使劲地摁了摁肚子，脸上的汗也出来了。方靖着急地问道：“老黄，要不要找医生？”

黄维摇了摇手，说道：“不用了，不用了，一会他们就过来了，这种痛，已经好几年了。或许是因为被俘之后，心情不好，对他们这种以整人方式来改造我们，思想上根本想不通，1952年春天的时候，我的病就发作起来了。这一场大病，害得我死了几回，什么肺结核、腹膜结核、淋巴结核、精囊结核、副睾结核，好几种结核病一齐暴发出来，特别是急性腹膜结核、腹膜炎最危险，形成的腹水很多，整个肚皮肿胀得老高，两条腿肿得发亮。从发病那天开始，我就躺下不能动了，这一躺就是几年的时间。老方，说句实在话，我黄维是这几天才能下床走动的，难啊。共产党一面救着我的命，一面批判着我的顽固，那些唁唁而吠的家伙，还要打倒我老黄，甚至是动手打人，实在是生不如死啊。”

黄维说着，脖子里青筋又动了几下，才恢复了情绪，又说道：“不过，共产党在救治我黄维方面，还真的是很尽力的，这一点，我感谢他们。我害病之后，他们把我送进了最好的医院。住的是单间，不和别的病人接触，这里派去专人管理，什么都不用自己发愁，由他们安排妥当。为了给我治病，他们是费了相当大的力气的。通过公安部的卫生机构专门派人到香港、澳门购买急缺的药品，英美产的链霉素和青霉素等。因此，我的病治疗得很及时，效果也很不错。生病后，我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就连小大便也不能下床，都是由管理员和那两个护士专门负责照料。说起来不怕丢人，我啊，最严重的时候，已经瘦弱得不成人形了，大小便的时候，他们就像把孩子一样把我的，长时间这样做，真是不容易啊！你说，咱能不感谢人家管理员和医生、护士吗？就是在家，那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更何况他们对我们这样的人呢。就这样，我总算又捡回来了一条命，有好几次病情也稳定下来了，就回到战犯管理所医疗室休养治疗，可病一反复，马上又会被送回医院。我这两条腿在病重的时候肿得油光发亮，皮肤裂开并流水，腹部水肿也很厉害。一般的腹水是可以用导管来放水的，可我患的是结核病，用导管排水会使结核扩散，只能靠药物来排除。有一次我病情恶化又被送进医院时，打青霉素、链霉素，每隔四个钟头就要打一针，这样我就一连打了300多针，当然还用了许多其他药物。至于我的饮食，你也看到了，吃的小灶病号一饭，平常是每顿二菜一汤，每天有牛奶、鸡蛋、猪肉。呵呵，忘了给你说一件事，昨天是为了欢迎你们这些新人，才改善了伙食的。不过，你们普通的伙食，也不错，一星期肯定会吃上一到两回肉的。”

说起这些事来，黄维很感恩，也很高兴。就在这个时候，胡同里又响起了脚步声，黄维早已条件反射式地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说了声：“她们，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