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张彦远论画，谓"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然至范中立《溪山行旅图》横空出世，方见太古真容扑面而来。千载绢素展卷时，但闻雷霆裂地声，骤见巨嶂拔天起。主峰如天帝冕旒垂落人间，流泉似银河玉屑飞溅太虚。此非寻常笔墨经营，直是洪荒开辟时，留与人间的一块补天遗石。

细观其山骨肌理，雨点皴法似星陨成阵，豆瓣皴痕如龙甲生辉。主峰石壁直下三千仞，恍若共工触柱断不周；侧岭云气翻腾九万里，依稀女娲炼石补苍穹。近景巨石如虎蹲象立，老树虬根似蟒绕蛟缠。中景飞瀑三叠，初段若白虹贯日，次段似素练悬空，末段化明珠跳涧。山径盘曲处，驼队铃铎声穿云破雾；危桥横跨时，行旅蹇驴影入画成诗。墨色积染九十遍，乃得岩壑浑沦如铸；笔锋转折八千回，方见草木葳蕤若生。

尤绝者，阴阳相背之妙。阳面斧劈如削，阴面积墨似漆。山脊受光处，石棱嶙峋若商鼎周彝；谷底含幽时，苔点斑驳如禹碑秦碣。云气吞吐处，时见荆关遗韵；水纹勾勒间，暗藏李成风神。更妙虚实相生之道：实处敢用焦墨点睛，虚处能留飞白透气。千钧笔力皆在"行旅"二字——若无这豆芥人踪，万仞高山不过顽石；有此蝼蚁征夫，整幅气韵顿活乾坤。

至若构图之法，足令后世骇然。主峰占幅七成，似犯画忌，然其以溪流破局，以烟云化险。近景古木斜出如戟指苍天，中景栈道蜿蜒似篆刻山腹，远景群峰揖让如百官朝阙。更见画眼所在：飞瀑右侧石隙间，梵宇隐隐现鸱尾，此非闲笔，实乃点睛——使洪荒气象中忽现人文星火，令太古浑茫里陡生禅意幽光。观此经营位置，方悟郭熙"三远"之说犹显局促。

噫！中立公作此图时，必是解衣磅礴，与天地同呼吸。其笔下峰峦，非终南实景，乃华夏脊梁；其墨中溪山，非秦陇地貌，实宇宙魂魄。米襄阳观此画，叹"远望不离座外"，今展卷对视，果觉山气扑面，泉声灌耳。千岩万壑间，似见范宽青衫磊落，负手立于云巅：左手握五岳，右手提江河，将秦汉雄魄、唐宋文心，尽化入这丈许麻纸。

今人论画，多言透视解剖。然观《溪山行旅》神品，方知中国山水非视觉艺术，实为心灵图式。主峰压顶，是儒者"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溪流不息，是道家"上善若水"的哲思；行旅艰辛，是禅宗"步步踏实地"的证悟。千年以降，每见驼队穿行丝绸之路，便觉此画仍在生长：山石皴法渐染胡尘，溪涧清流暗含梵音，行旅足迹化成文明血脉，在绢素间奔涌永恒。此等艺术，非具补天襟怀者不能为，非怀缩地神通者不能睹。后之览者，当沐手焚香，对画九拜——因这不仅是山水至尊，更是民族精魂铸就的青铜巨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