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 那人 那时光
阳台上的君子兰，养了整十年。
妻常说，这花性子孤傲，经年累月养着也不见成效。我在一旁附和着，安慰妻，说不定在某个春日的清晨，会忽然捧出一簇玛瑙似的花苞。
每间隔些时日，妻都要侍弄一番君子兰。她会细心地蹲在青瓷花盆旁，疏松每一寸腐土，擦拭叶片上的尘埃。每次，她纤细的指尖轻抚过粗壮的剑形叶片，脸上都会漾着期盼的眼神。
冬日，妻就会像催促儿子穿秋裤一样，用旧毛巾裹住花盆，恐怕深冬的寒气伤了君子兰的根系。
好多年过去，始终没见一朵花开，妻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仪式感。
清晨，阳光钻进阳台，妻会抽出空闲，用铲子将盆里的土，翻松一遍。周末，妻还会用洗刷干净的塑料瓶，去洛河灌满水，提回家。
妻说：“自来水有漂白剂，洛河水天然有营养。”
我笑她，侍弄花草比养孩子还精细。
她举着喷壶，反驳：“你瞧这叶脉纹路，分明是活着的年轮，这也是生命。”
一阵喷洒，水珠顺着蜡质叶片滚落。在晨光里，叶片上的水珠，折射出细碎虹彩。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竟像是岁月凝成的琥珀。
“君子兰有花蕾了！”妻惊呼道。
她真的绽放了。在年前，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里，妻发现君子兰长出花箭。花箭抽得极慢，像老人蹒跚的步调。
等待花开的日子像被拉长的麦芽糖。
每日晨起，我都要挪动青瓷花盆，让渐隐渐现的十六枚暗红的花苞，沐浴在晨光里。尖端的绿萼，渐渐褪成浅绛色，像少女褪去稚气的面纱。在某个雨水沾湿窗棂的清晨，第一枚花瓣终于挣开襁褓，露出里头金箔般细密的花蕊。
妻把备课的教案、写作的笔记本一同搬到阳台，说是要守着花箭抽穗。我们并排坐在阳台上。她敲击键盘咔咔作响，我膝头摊着未读完的《宜阳宜阳》。有风掠过阳台，带着初春的清香，扑进怀里。妻顺势把头转向君子兰：“一、二……花苞又多了一枚。”
妻说话的语气，轻软得像在数星星。
清晨，妻比之前早起半小时，将花盆从东侧挪到西侧，追着阳光画弧线。傍晚，散步归来，妻会带一支迎春花插在玻璃杯里，说是给君子兰作伴。
第一朵花绽开那日，正逢春分。
雨水敲打窗棂，妻天未亮便赤脚跑去阳台。熹微晨光中，金红花瓣正挣开浅绛色萼衣，有水珠顺着花蕊滴落，在青瓷盆沿撞出清脆声响。妻沉醉在烂漫中。忽然，她转身奔回卧室，拿着手机说要拍下花开的模样。睡衣的下摆，扫过地板上的光影，惊起一片浮尘在光柱里翩跹。
怒放的花冠，足有拳头大。十二片花瓣，次第舒展，宛如孔雀开屏。阳光穿透薄绢似的花瓣，在木地板上投下琥珀色光影。十二片花瓣次第舒展时，整间屋子都浸在蜜糖色的光晕里。
妻这段时间住校，但时常叮嘱我关照好她的花儿们。我想着妻的嘱托，回到家没事时，也学着妻，拿一片丝绒软布，轻轻拭去叶脉间的浮尘。在手触碰到叶片时，恍然惊觉，那些蜡质叶片已生出细密的纹路，像极了老人眼角叠起的岁月。
周末，妻会沏上一杯花茶，坐在阳台的君子兰旁，说：“还记得吗？她刚到咱家那年，女儿冰疙瘩还没上初中，儿子皮皮还在幼儿园。”
我望着妻说话时，眉眼间新添的细纹，慨叹时光易逝。这盆花叶上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妻和我一起走过的岁月，有晴空万里，也有阴雨弥蒙。
花期很长，但凋零却是猝不及防。
暮春的穿堂风，掠过阳台。最外侧的花瓣，忽然无精打采起来，瑟缩着蜷起身子。不过两日，整朵花显出疲倦之态，曾经挺立的花茎微微佝偻，像迟暮的美人，挽着最后一缕芳华。落瓣时，最是惊心，薄红的花衣在风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花盆腐土上，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
我蹲身收拾残瓣，发现妻伏案读书的背影，映在地板上，安静而温暖。日出日落的光影里，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们都成了彼此的守花人。这些擦拭叶片时，闲散聊天的家常话，等待花开的晨昏，还有此刻零落成泥的暗香，才是窖藏在时光里的陈酿。
十年呵护君子兰，本就是一卷无声的生活手札。草木荣枯里藏着的，从来不只是植物盛衰的奥秘，更是我与妻拿时光熬煮的情书。还有那些挪动花盆追光的清晨，那些数着花苞等待的黄昏，那些将落瓣夹进诗集的夜晚，都是烟火日子里最郑重的仪式。
君子兰的傲骨，需要十年的涵养。家庭里的琐碎，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试图用耐心擦拭生活中的尘埃，用理解去浇灌鸡毛一地的日常。在无数个看似重复的晨昏里，我们试着将爱意酿成叶脉间细密的纹路，一路成长。
凋零，从不是终点。正如飘落的花瓣，终将化作春泥，守护在根系周围。那些被时光揉皱、扯碎的片段，也终会在记忆里，窖藏成永恒的琥珀。
窗外的玉兰树又开始酝酿下一年的新蕊，而我的君子兰也已敛了锋芒。墨绿的剑叶间，鼓胀着新的芽点。原来草木荣枯，从不是终点。我们浇灌的每寸光阴，终将在某个湿润的春日，化作枝头不期而遇的颤巍巍的绯红。
我们家的阳台上，永远流转着新旧交替的生机。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个当下串联成的珠链；所谓深情，不过是愿意陪一株花慢慢生长，陪一个人细数流年。
当春日的阳光，再次穿透薄绢似的花瓣时，我们终将懂得：最动人的绽放，不在盛极一时的绚烂，而在岁岁年年里，始终有人与你共守一寸天光。
作者简介：
赵海涛 司卫平文学艺术工作室文创成员，洛阳作家协会会员，高中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