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六月,历仕三朝、宠冠两朝的司徒崔浩被以修史“暴扬国恶”之罪夷灭五族,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亦受牵连,遭族灭。这是北魏史上的空前大狱,也是南北朝最诡异、最令人费解之事。
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崔浩既不掌兵,也非权臣。说它费解,是因为一件小小的“国史案”就能让当朝第一红人人头落地,还被夷灭五族!

如此残酷大狱,难道仅仅是因为修史产生的问题吗?
让笔者从崔氏在北魏发迹说起。
西晋末年,大批中原世族南迁,然而也有许多留在北方的,清河崔氏就是其中一支。
崔氏从崔浩的曾祖起,就服务于北方各朝,曾祖崔悦出仕后赵,祖父崔潜出仕前燕,父亲崔宏出仕前秦。
前秦亡后,崔宏奔走流亡,想投往江南,到了泰山,被叛将张愿扣住。后燕时,为慕容垂录用。北魏和后燕争夺河北时,他正在高阳内史任上,避难东走。道武帝特地派骑兵将他追回,后从道武帝草创制度,议定国号,成为北魏的开国重臣。

崔宏为人谨慎,心存汉室(他没有去成江南,内心苦闷,曾做了一首反虏向汉的诗,崔浩抄家时被发现),在朝从不阿谀奉承,但进谏也总是婉转陈辞。拓跋珪晚年,动辄杀人,独他能安然无事,原因就在于此。
拓跋绍弑父后,大出财帛赏赐朝士,不受的只有他一人。明元帝即位后,因此对他大加褒奖,还命他和长孙嵩、奚斤、拓跋屈等共听朝政。

崔宏无疑是北魏汉官中最受信任的人物。
而崔浩更是不得了,早在天兴年间(398-404年),他就做了著作郎,成了道武帝身边的近臣,明元帝初年,又升任国子祭酒,兼帝师(常教元帝读儒家经书)。
明元、太武二帝时,崔浩参与的军国大谋数不胜数。
比如,刘裕北伐时,姚泓向北魏求援,大臣纷纷劝拓跋嗣出兵相助,唯有崔浩反对,明元帝折中,派一支兵在北岸监视骚扰,结果被刘裕“却月阵”反击一下,才吃了点小亏。刘裕不会久留关中,也在崔浩的预料之中,所以他主张“按兵息民以观其变”。

又比如,赫连勃勃死后,以长孙嵩、奚斤为首的宗室勋贵力主先伐柔然,后伐夏,独崔浩持不同意见:“柔然鸟集兽遁,举大众追之不能及,轻兵袭之不足以灭。赫连氏土不过千里,政刑残虐,宜先伐之”,拓跋焘从其计,果然一举灭之。
再比如,擒灭赫连昌后,拓跋焘想趁势再灭柔然,但内外朝臣“皆不欲行”,保太后也从中劝阻,唯独崔浩一人力主北击,太武帝才下定决心。进军途中,崔浩又断定:“柔然必克,但诸将顾虑,恐难竟全功”,结果如他所料,魏军一路狂胜,但当行至涿邪山时,诸将恐深入遭伏,纷纷劝拓跋焘止兵,拓跋焘没有坚持。事后却得知:柔然主惊惧生病,身边只有仆从数百,且魏军当时距他只有一百八十里,“若复前行二日,则尽灭之!”

由此,拓跋焘开始对崔浩言听计从,并敕令各部尚书:“凡军国大计,卿等不能决,皆先咨询崔浩,然后施行。”
如果说以上只是拓跋焘因看重崔浩能力而产生信任的话,以下就是实打实的亲近了。
史载,拓跋焘经常到崔浩家中,向他请教军国大事。崔浩有时接待皇帝,非常仓促(拓跋焘到崔家一是经常,二是不事先安排,想起来就去,有时还微服,不摆依仗),来不及制作精美的糕点,就搬出点家常菜肴,太武帝总是高高兴兴地拿起来就吃,既不防备,也不见外。崔浩进宫见驾,地点也不限于朝堂,可以出入卧室。

这样一个深受尊重信任又极亲近的大臣,忽而遭灭族之祸,真是太匪夷所思!
让我们先来看看,崔浩是不是做了什么惹祸之事。
崔浩以师事道士寇谦之,并且把他举荐给太武帝。寇谦之是道教的改革家,他抛弃张道陵五斗米道的那一套,以礼拜求度为主,辅以修炼之术,他到平城,宣称要辅佐北方的太平真君。太武帝因而用“太平真君”为年号(440-451年)。

这件事与崔浩获罪不会有什么关系,因为在他得罪之前,太平真君这个年号一直在用,甚至他死之后,还又用了一年。
有人说,崔浩跋扈,曾因任用官员得罪了太子拓跋晃。
这就有点无罪找罪了,首先,这件事发生在太武帝攻打北凉期间,也就是439年,距崔浩之死相差了整整11年;其次,拓跋晃在拓跋焘心目中的地位未必有多高,崔浩得罪之前三年,他还和老爹因灭佛之事产生了极大矛盾,后来更是因为大批东宫官员被杀,忧虑而死(与崔浩死在同一年);再说,大臣与太子交恶不正是帝王乐见之事嘛。

崔浩之死的主流观点还是在“修史”上。现在把过程交待一下。
道武帝使尚书郎邓渊编著《国记》十多卷,没有完成。明元帝时,修史没有开展。神麚二年(429年),拓跋焘始命崔浩与邓渊之子邓颖等续修《国书》。太延五年(439年)魏灭北凉后,崔浩又把凉州士人阴仲达、段承根吸收到修史工作中。至此,崔浩总其事(总主编),中书侍郎高允、散骑侍郎张伟参著(副主编),“续成前纪”。
根据《魏书·崔浩传)所载有关诏书,“神麚时始命史职注集前功,以成一代之典”,可见神麚时已经撰成一部分,到伐凉时命崔浩留在京师,续成前书。成书时间究竟在哪一年,史载不甚明了,但估计不会离伐凉之年(439年)太远。

至于另外两罪——“复五等之本”和“大整流品”,一个发生在明元帝末年,一个发生在太武帝神麚四年(431年),距离崔浩得罪超过或接近二十年,拿二十年前之事,攀污一位当朝大红人,不嫌太无稽了吗?
再说,如果真是因“修史”成罪,那两个“副主编”也应该有杀头灭族的份,他们为何无恙?如果说高允是因为有拓跋晃保护(姑且认为拓跋晃在老爹面前面子足),张伟又为何能高官得坐(崔浩死后,他升任平东将军、营州刺史,进爵建安公,死后,赠征南将军、并州刺史,谥“康”)?

以此来看,将崔浩之罪定为“把所修《国书》刊石立于郊天坛东,暴扬国恶”,还真是恰当的理由。
但还是那句话,《国书》都已经刊行天下10多年了(按照伐凉之年算),鲜卑人才意识到丢了面子吗?一个面子问题就能让北魏杀了信重亲近三十年,且没有功高震主、拥兵祸乱的大臣吗?
编者还是比较倾向于“崔浩一直处心积虑地心存华夏密图光复”的观点,原因有七:
其一,神瑞二年,明元帝想迁都于邺城,崔浩力止,可能是不想让北朝蛮族入居中华旧地,贻害当地汉民。
其二,刘裕伐后秦,明元帝想出兵,崔浩竭力劝止,也是出于偏袒汉族军队的“私心”。

其三,明元帝立储君,崔浩力主立拓跋焘,正因为其生母是汉人,希望这个“汉种”日后为君对汉人有利。
其四,明元帝和太武帝北伐夷狄蛮族,崔浩无不全力支持,一旦有南征之意,崔浩总是反对,本意是帮助南朝的汉人政权。
其五,拓跋焘攻赫连夏国,连天风雨,士卒饥渴,崔浩力劝猛攻,实际上是希望魏国大败,谁料拓跋焘神武,总能反败为胜。

其六,拓跋焘准备攻伐北凉沮渠氏,崔浩引用汉书的内容说明当地一直水草茂盛,但是自汉以后,多少年过去,水道不可能不改,兼之路途遥远,耗费巨大,胜败不定,可能崔浩原意也是希望北魏兵败。
其七,崔浩可能受老爹崔宏的影响,心向汉室。
读者不要以为,上列只是笔者的想象,不见史籍。《宋书·刘元景》就云:“刘光世为索虏折冲将军、河北太守,其姊夫伪司徒崔浩,虏之相也,虏主拓跋焘南寇汝、颍,浩密有异图,光世要河北义士为浩应,浩谋泄,被诛。”

宋书是南朝人编写的官修纪传体断代史著,在他们眼中,崔浩是因为想反正,重归华夏,失败被杀。史书中有名有姓,合情合理,可信。
这样一个仕虏大半辈子,最后却心向南朝的“无间道”,自然会让北朝难以启齿,于是隐去了崔浩投敌的情节,而污以修史成罪,也可以理解。
大家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