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上回我们说到，从宁波来的柳家两兄弟，经过多年的打拼，凭借敏锐的眼光、聪慧的头脑，和过人的手腕，终于在上海滩，拥有了一席之地。

左：柳中亮，右：柳中浩

那时，他们在上海，也算是有一定话语权的人物。

最辉煌的时候，柳中亮认周璇为干女儿，自己的两个儿子柳和锵和柳和清，还娶凤凰和王丹凤两位“金凤凰”大明星为妻。

而他的弟弟柳中浩，则因经营“国泰影业公司”而赚得盆满钵满。以至于上海寸土寸金的长乐路留园28号那一大片房子，都曾是柳家的私宅。

那时，柳家出入的，都是脂正浓、粉正香的当红明星，而与柳家两兄弟往来的，也都是高官和富商。

他们自然也享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站上“舞台”唱“主角”了。

可几十年后才发现，这一切不过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1949年，柳家眼见国内局势趋于稳定，于是就打算重整旗鼓，再次将“柳家”的招牌给竖起来。在短短的几年内，他们就分别创办了好几家电影公司，比如柳中亮主持的“大同电影公司”，和柳中浩的“国泰影业公司”。

秦怡在“国泰”拍摄的影片《失去的爱情》中

这时，周璇和王丹凤，都从香港回到了上海，而息影多年代凤凰也再次复出，目的应该都是想将柳氏的电影事业发扬光大。

然而他们所遇到的实际情况，与他们的想象，有着较大差异。

多少年后，我们再看柳家的百年沉浮，就会发现，所有的财富、荣耀、美貌等，都会成为过去。

唯有人的精气神，会给后辈传递无限的能量。

在柳家这一大家子人中，人生最为圆满的人，无疑就是王丹凤了。

这当然跟她的生存智慧，有着很大的关系。

而与柳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周璇，却命运最为凄惨。

她和王丹凤，都于1950年从香港回到了上海。

但两人的发展道路，却截然不同。

王丹凤为人处世都颇有定力，尤其是面对一些重大选择，她一定会想好了之后才拿主意，而一旦做了决定，她就不会轻易改变。

可周璇却恰恰相反，她做的很多事情，都很冲动。

而冲动，就会付出代价。

她原本在柳家的电影公司是“头牌花旦”，柳中亮夫妇对她也很好，柳和锵小弟弟也很照顾她。

但1946年冬天，她却接受了别的电影公司的邀请，前往香港拍戏。

当然，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是有着许多迫不得已的理由？但她内心的不安定，才是造成她人生悲剧的最大原因。

1950年，她再回来的时候，是怀有身孕的。

但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众说纷纭。

最终周璇是在报上发声，脱离与商人朱怀德的同居关系，大家才猜测孩子应该是朱怀德的。

周璇在《红楼梦》中扮演林黛玉

周璇生下儿子周民后不久，又与一位叫唐棣的美工纠缠不清。而唐棣和朱怀德一样，也是对周璇骗色又骗财。

这就令人心生疑惑：为何周璇一生都遇人不淑？而王丹凤却恰恰相反？

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周璇并不懂得珍视自己，反而被金钱和虚荣等外在的东西所诱惑，所以她很容易上当。

可是我们看王丹凤，她一生连男朋友都只交了一个，那就是柳和清。

但只一次，她就选对了人，然后一生平安无虞。

柳家其他人的命运呢？后来都经历过各种磨难和考验，有的疾病缠身，有的英年早逝，有的锒铛入狱。

但经历过重重关卡之后，他们对各自人生，拥有了不同的体会。

咱们先说柳中亮和柳中浩这两兄弟。

他们在1949年的时候，也曾踌躇满志。

当时，有人想让大家搬去台湾，但他们没去。

因为当时上海的确迎来了非常好的发展势头，众多好影片应运而生，像《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小城之春》等。

大同电影公司演职人员合影

而柳中亮的“大同”，和柳中浩的“国泰”又正处于崛起的阶段。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1949年11月16日，上海军管会在接管了原“中影”公司及所属一厂、二厂、中国电影制片厂摄影场和上海实验电影工场后，正式成立了国营电影机构——上海电影制片厂。

这时，上海的许多私营民营影业公司像昆仑、文华、国泰、大同等，虽然也在拍片，但拍出来的电影，不是遭到批判，就是被封存起来。

比如昆仑拍的赵丹主演的《武训传》、《我们夫妇之间》，和文华拍是石挥主演的《我这一辈子》、《关连长》等，就都成了“毒草”。

而国泰拍的《信陵君》等电影，则被“打入冷宫”。

当时市场上所放映的电影，就只有国营厂出品的《农家乐》、《大地重光》等没有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私营民营电影企业的老板，日子就非常不好过。

柳中亮干脆停止了电影的拍摄。这样至少可以减少开支——不赔就是赚嘛。

然而柳中浩的“国泰”却同时上了好几部电影，周转资金出现困难。甚至到了连员工的工资，也发不出的地步。于是工人们纷纷要求罢工。据传柳中浩只好将以前送给儿媳妇的一枚5克拉的钻戒卖掉给工人们发工资。后来他又向新华银行贷了8万元的款，才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这笔贷款8万元，却为他日后被关进提篮桥监狱，埋下了隐患。

话说这个时候，众多私营电影厂的老板终于意识到，只有团结起来，走公私合营的道路，才可能有前景。于是就于1952年2月，共同成立了国营性质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拍出了《姊姊妹妹站起来》等电影。

最后在1953年2月，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又并入上海电影制片厂，组成了全新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柳中亮、柳中浩等前“电影公司”的老板，这时都变成了“有单位的人”。

但国营电影厂厂领导的位置，当然是轮不到他们的。

于是上影厂给了这柳家两兄弟两个选择。一个呢，是在电影厂的制片处做处员，另一个是到金城大戏院（后于1957年改名为黄浦剧场）做职员。柳氏哥俩选择了后者，因为毕竟是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戏院，心里很有感情。

上海黄浦剧场

但他们的孩子，比如柳中亮的儿子柳和锵、柳和清、儿媳凤凰、王丹凤，柳中浩的儿子柳和纲夫妇等都进入到上影厂工作。

周璇回到上海时原本还想投奔到“柳老板”家，但眼见着“老柳家”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于是她进入大光明影业公司《和平鸽》的剧组，担任影片中女主角蔡愉英的表演任务。

然而谁能想到，正当影片在拍摄的过程中，她突然发病，于是众人只好将她送去医院，被诊断出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1952年，周璇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取名周伟。

周璇在上海虹桥疗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身体得到了一些康复，甚至当之前的老搭档赵丹前来探望她的时候，她还能唱起《天涯歌女》的旋律来。

然而谁能想到，1957年的9月22日，周璇突然因脑炎而在上海去世，年仅37岁。

这令始终都关心着周璇病情的柳家人都十分痛心，但也无力回天。

而且这时柳中浩也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坎儿”，感觉快要迈不过去了。

原来“国泰”在1951年曾同时上了三部电影，结果全都血本无归。

而柳中浩此前又花大价钱盘下了一大批库存底片，因此手中的流动资金便所剩无几。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无新片可拍，他的公司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拍电影又需要钱，因此没办法，他便向银行借了一笔钱。

当时向银行借款的私营电影公司并不止国泰一家。但国泰却贷得最多，是8万。而大同和昆仑，都分别贷了3万。

可是没想到，到了1954年9月，柳中浩就被扣押在了提篮桥监狱。因为他欠银行的贷款一直没还。

而到了1955年，法院的一张罚款单给送到了柳家。柳中浩的儿子柳和纲一看，顿时傻了眼。原来，短短几年时间，当初借的8万元，这时加上罚息竟变成了82万元。

柳和纲一方面只恨没有早点还上这笔钱，另一方面更担心父亲在狱中的安危。

因此没办法，他只好将长乐路上的几幢房屋以及襄阳路上的增乐坊、金都大戏院后面的里弄房子都做了抵押，事情才总算有了些转机。

时间到了1956年3月，柳和纲又听到一条消息，说将自家的房子申请公私合营，会“立功”。于是他们家在长乐路的房子，除了留下一幢自用之外，其余的就都申请了公私合营。这时他才将父亲柳中浩从提篮桥监狱接回家。

所以当初在长乐路挣了那么多房子，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谁都是过客而已。

1949年，柳中浩、柳和纲和柳启元三代合影

卖掉房子，基本上就是柳家家道中落的开始。

他们从1924年创业开始，在上海已经打拼了30多年，有过非常鼎盛的时期，但这时却也只能看着“雨打风吹花落去，白发多愁泪满腮。”

王丹凤和柳和清的境况要好一些。

这当然与王丹凤低调、“事儿少”、谨言慎行、并且不贪心的处事态度，有着很大的关系。

她凡事不强求，但反而意外迎来了自己演艺事业最辉煌的时期。

她不仅在新中国的大银幕上留下了《护士日记》中的简素华、《女理发师》中的华家芳等劳动妇女的形象，而且还步入了“22大明星”的行列。这太不容易了。

王丹凤的丈夫柳和清，也一生安稳。他后来成为了上影厂的一名摄影师。他似乎很快就适应了从电影公司“老板”到成为普通小职员的身份改变。因为不内耗，所以过得更欢乐知足。

这对夫妻俩，柳和清活到90岁，王丹凤活到94岁。

倒是柳和清的父亲柳中亮和哥哥柳和锵，大概是难以接受家业衰败的事实，所以整日郁郁寡欢，以至于太早离世了。

1963年，柳中亮病逝，年仅57岁。

而过了一年之后的1964年，柳和铿也突然病逝，年仅41岁。

而这时，凤凰才36岁，一夜之间就成了寡妇，身边还带着她和柳和铿所生的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演员凤凰

凤凰是曾过过“锦衣玉食”的富家少奶奶生活的，可如今今非昔比，她也只能认清现实。

她在1953年，也进入到了上影厂做演员，可根本轮不到出演主要角色的机会。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她也仅在《鲁班的传说》、《长虹号起义》、《乔老爷上轿》、《蚕花姑娘》等电影中出演过不起眼的配角。

后来凤凰索性就在演员剧团，做起了一些后勤工作。

她的工资非常有限，还要抚养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这时身边的许多人，都很同情她，给她提供过力所能及的帮助。除了柳家的亲戚外，另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也经常自掏腰包，买一些当时很难买到的营养品，悄悄地送给凤凰。

这个男人，就是凤凰的老搭档舒适。

舒适出生于军人家庭。

他的父亲舒厚德，曾于1912年11月1日被国军授予陆军少将。后担任江苏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长，曾对柳家两兄弟的事业发展，提供过帮助。

舒适原名叫舒昌格，中学毕业后考入复旦大学，后因喜爱京剧和话剧而走上艺术之路。他曾是柳家电影公司力捧的男星，经常和周璇出演男女主角。

周璇和舒适在电影《清宫秘史》中

舒适的妻子慕容婉儿也是演员，40年代出演过《孔夫子》、《花溅泪》、《孤岛春秋》、《西厢记》《地老天荒》等电影。1953年进入上影厂译制片组，担任翻译和配音演员，像印度的《两亩地》、英国的《抗暴记》、捷克斯洛伐克的《仲夏夜之梦》等，都是由她翻译的。但慕容婉儿身体却不好，1970年就因病去世了，年仅50岁。

慕容婉儿去世后，舒适也陷入到了深深的悲伤之中。这时上影演员剧团的领导，觉得凤凰和舒适，两人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又相互之间有好感，于是就有心将他俩撮合在一起。

1975年3月1日，47岁的凤凰和59岁的舒适，举办了简单的婚礼。然后俩人去广西桂林旅行了一趟，就算过完了蜜月。

其实凤凰和舒适再婚后的生活过得非常幸福，两人虽是半路夫妻，但却始终相敬如宾。

可婚姻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儿。凤凰和柳和锵生了三个儿子，而舒适和慕容婉儿也生了一双儿女。所以两家人，在许多事情上，都存在分歧。

尤其是涉及到房屋、财产等这样的大问题时，两家的矛盾就显现了出来。

话说舒适和慕容婉儿曾于1949年之前，在上海的南昌路购置过一套面积28平米的小房屋。后来舒适的儿子结婚，家里住不下，于是上影厂就又在大木桥路，为他们安排了一套小房子。

但时间到了1983年，舒适将这两套小房子都交了出去，然后在复兴中路置换了一套105平米的两居室。当时买这套房子，凤凰也出了五万元钱。而且她和舒适就一直住在这里。2000年还把房子的产权证明，全部转到了舒适和自己的名下。

但没想到，2004年，舒适的儿子，也将户口迁进了这套房子。

这就为日后打产权官司，埋下了伏笔。

舒适的晚年被凤凰照顾得很好，他一直到2015年6月26日才离世，享年100岁。

可舒适去世没多久，88岁的凤凰，就被舒适的儿女告上了法庭，目的是想要将位于上海复兴中路的那套房屋的继承权给争夺回来。

但凤凰的三个儿子却亮出了产权证明。那房屋当时的市场价是600万多一点，而如果按照相关规定，那么舒适的子女可以分到其中的三分之一。但舒适的子女不接受这个分配方案。

丈夫刚去世，自己就被继子告上法庭，这令凤凰难以接受。所以在舒适去世一年后，她也走了，享年89岁。

但她虽然人走了，可房产官司还没了结呢。最终那套房产，就变成了舒适的一双儿女，和凤凰的三个儿子之间的争夺战。

话说当年，柳家和舒家也算是世交，属于一荣俱荣的关系。可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两家的儿女，竟会为一套房子争得不可开交呢？

最终法院判定，这套房子的产权由凤凰的小儿子所有，但他需要向两位兄长各支付200万元，以及向舒适的儿女各支付150万元的费用。

这下，凤凰才总算可以安息了。

演员凤凰

不过她当年做柳家儿媳妇的时候，也一定不会想到有这样的闹剧发生吧？

王丹凤就没遇上她这么多烦心事。

她和柳和清结婚后，生下四个女儿。其中一个不幸夭折了，其他三个都很健康。

但三个女儿长大后都没继承父母的衣钵，而是选择过上自己平静的生活。这大概也是受了父母的影响的缘故吧？性格都比较恬淡。

柳中亮的女儿柳慧琼，和很多典型的富家小姐一样，从小就很任性，也不懂得愁滋味。但长大之后，她把所有小时候没经历过的苦，都品尝了个遍。

她的婚姻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而婚后生下一个心智不健全的孩子，而使她内心充满悲凉。但她依然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可谁能想到，30年后，她的儿子还是病逝了。柳慧琼为此曾痛不欲生。

而柳中亮的弟弟柳中浩，比哥哥的福报似乎更深一些。

他活到了80岁。品尝了人生酸甜苦辣的各种滋味，也见识了世面上繁华和落寞不同的场景。

他给他的儿孙，留下了非常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不要瞎折腾，再怎么样，你们也不过是“跑龙套”的而已。

左二为柳中浩

柳中浩的儿子柳和纲，1953年被安排进入到了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办公室工作，负责管理厂里的技术设备。他一干就是几十年，似乎早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国泰电影公司”的“少东家”。

1946年11月12日，柳和纲与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朱洁莹举办了婚礼。婚后生下柳启元、柳启敏、柳启秀三个孩子。

朱洁莹怀抱着柳启元和柳启敏

在特殊年代，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去了东北农村插队落户，条件十分艰苦。但好在柳启元、柳启秀兄妹俩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改革开放之后，他们三个都寻找到了各自的发展方向。柳启元从东北师大外语系毕业后，被分配回了上海当英语老师。但他后来发现自己对旅游更感兴趣，于是就辞职下海，最终成为了行业大咖。

柳启敏在80年代就早早被柳和纲夫妇送出了国，进入威斯理安学院读书。毕业后他在美国定居。他的女儿中学毕业后也考入了威斯理安学院。

三兄妹中似乎只有柳启秀从事着和电影相关的工作，不过不是编导演，也不是摄录美，而是在南京电影制片厂，担任起了财务工作。

柳和纲家四世同堂全家福

柳启元的儿子柳成荫，也早已长大成人。并且从复旦大学毕业不久就结婚生子。

如果我们从柳家两兄弟1924年起步创业开始算起的话，那么如今时间正好过去了100年。

在这100年的时间里，柳家发生过多少变故？

从默默无闻到星光璀璨，仿佛一夜之间，就可以完成。

而从大富到衰败，也只是在一眨眼的工夫。

1924年，柳家两兄弟开始在南京创办世界大戏院。这是他们发家的开始。但2006年，这家戏院，就被拆除了。

所以，这个世界，什么是永恒的？

也许所有的悲喜、财富、荣耀或不堪，都会成为过去。

没有谁会永远以“主角”的身份存在。更多的人，都不过是“跑龙套”的，或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那么，关心当下是否安心和快乐，也就成了最真实，也最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