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破茧】
我诞生时,黄土高原正用窑洞的喉舌发出第一声啼哭。窑顶悬垂的沙漏是祖父留下的日晷,铜锈里渗着汉唐边塞的羌笛声。土炕上蜷缩的婴孩不会想到,这方寸之地将是他丈量世界的原点——贫瘠的沙漏里,正酝酿着野草般疯长的童年。
春分那日,母亲用酸枣枝在窑洞外画圈,说这是锁住魂魄的结界。我却总在半夜偷溜,蹲在羊圈数星星坠落。老山羊的瞳孔里嵌着整个银河,舔舐我掌心时,盐霜混着草腥化作初代记忆的图腾。

【夏·飞檐】
黄土地里长出的孩子自有攀援天赋。褪色的夯土墙布满蜂窝状气孔,像青筋毕露的臂膀托举着瘦小的身躯。当我的赤脚楔入墙缝,整座村庄便成了悬空的棋盘:席家果园的杏子垂如北斗,大伯果园里的梨树摇着青铜铃铛,大爷老屋檐的麻雀窝藏着翡翠鸟蛋。伙伴们的口哨是流动的烽火台,麦浪翻滚时,我们便化作《山海经》里遁地的鼹鼠。
某日发现崖畔野蜂巢,用竹竿捅下时,蜂群追得我们跳进涝池。大爷说这是“天兵借道”,罚我们跪在打谷场用艾草熏肿脸。夜里却偷偷塞来蜂蜡,说敷在冻疮上胜过宫廷玉肌膏。那蜡香混着月光渗进伤口,竟比偷来的杏子还甜。

【秋·淬火】
饥饿是最严苛的美学导师。麦穗在掌心揉搓的瞬间,我顿悟了神农尝百草的奥义——青浆在齿间炸裂的爆鸣,堪比庄周梦蝶的顿悟。烧麦穗的焦香是乡村版的普罗米修斯之火,乌黑的嘴角泄露天机时,父亲的苕帚疙瘩便化作商鞅的峻法。某夜煤油灯舔舐被角的刹那,我参透了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的辩证:火光中父母颤抖的臂弯,比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更接近永恒。
秋收后,我们在晒场玩“地龙翻身”。把新麦堆成八卦阵,钻进麦垛当伏兵。三堂妹总爱扮貂蝉,却在麦堆里睡到流口水。大伯举着木锨追打时,我们掀翻麦堆作烽火狼烟。飞扬的麦芒粘在睫毛上,把夕阳折射成破碎的铜镜。

【冬·涅槃】
火灾后的清晨,母亲用草木灰在焦被上画符。她不懂《天工开物》里的纺织秘术,却能用补丁拼出太极阴阳。父亲哼着"火着财门开"的谣曲劈柴,斧刃起落间,我看见《清明上河图》里汴京酒旗在灰烬中重生。那年冬天,补丁摞补丁的棉被成了最温暖的史书,记录着文明在废墟里抽芽的秘密。
水磨沟冰封时,我们给破门板钉上驴掌钉当冰橇。肖大总在拐弯处撒灶灰,冰面便裂出青铜器纹路般的裂痕。席跟六扮将军站橇头,举着冻萝卜当令旗高喊“破匈奴去”,下一秒就被我故意掀翻,扎进冰窟窿的棉裤能立成北魏的持矛俑。最绝的是“打冰鼓”——抡圆膀子挥动胳膊粗的柳木棒,猛击那些冻成龟甲状的冰鼓。冰面绽出青铜鼎纹的刹那,轰鸣声震得崖畔枯枝簌簌落雪;冰屑如银箭四射时,整条水磨沟都成了共鸣箱,把《秦王破阵乐》混着碎玉般的冰碴,泼墨似的甩向冻土的每个毛孔。
偷生产队的土窖烧土豆堪称年度大戏。我们用冻僵的手抠开地皮,像考古队发掘青铜鼎般郑重。土疙瘩垒成微型金字塔,塞进麦草点燃时,浓烟惊得巡夜人狂敲铜锣。煨熟的土豆芯烫如岩浆,掰开的刹那金黄流心,比兵马俑漆色更灼目。炭灰抹脸扮张飞唱戏时,火星溅入领口烫出的疤,至今仍是枚微型敦煌飞天印。
腊月跟父亲进山砍柴,在冰瀑下发现温泉眼。他教我“地脉诊法”:把耳朵贴在地面,能听见岩浆诵经声。我们凿冰取水煮茶,茶叶是偷摘的野酸枣芽。蒸汽在睫毛结霜时,父亲忽然说:“这热泉像不像太史公的笔?越烫越能写出冷峻史”。

【四季书】
如今追忆往昔,始知童年原是部倒装的《世说新语》:土墙的裂缝里藏着颜真卿的碑帖,麦田迷宫暗合诸葛八卦阵,就连偷杏被抓的窘态,也透着竹林七贤的佯狂。那些被唤作"瘦猴"的岁月,恰似莫高窟壁画剥落的金粉,越是残缺,越显惊心动魄的辉煌。
当窑洞的沙漏终于流尽,方觉贫瘠本身即是丰饶——就像敦煌的沙暴塑造飞天,黄土地的裂缝里,正涌动着五千年未绝的地火岩浆。那些被饥饿锻造的童年,终将成为文明基因里最坚硬的舍利。
昨夜擦拭旧陶罐,锈迹在瓮口裂成半坡陶纹的密码。母亲当年用钢锯条修补的豁口,此刻正以甲骨文的笔势啃食月光。当指尖触到裂缝里窖藏的余温,突然读懂这残缺容器最暴烈的隐喻:每一道疤痕都是文明的脐带,将仰韶彩陶的火种,焊进我们掌纹的青铜基因锁。

作者简介:李兴民,原名李新明(曾用名李发海),字星翰,别署府谦,号梅花庵主,别斋号陇西堂。祖籍陇西狄道(后迁居天水),籍贯甘肃定西,现定居新疆,草根诗人,2020 年,被中国诗人档案库认证为中国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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