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乡愁,心安归处是吾乡

老山文化 2025-04-09 11:32:53

【一】

腊月十六的雪在记忆里下得特别凶,像千万只素蝶撞破天穹的陶罐。暮色四合时,西北风裹着雪片从窗缝里挤进来,老屋的房梁在风雪中发出吱呀的叹息,仿佛祖父临终前喉咙里那口含混的浊气。母亲生前缝的碎花门帘在穿堂风里起落,褪色的暗红牡丹纹路忽明忽暗,恍惚间总觉着是她佝偻着腰在灶台与堂屋间往返,粗布围裙扫过门槛的窸窣声里,还掺着陶罐煨小米粥时咕嘟的气泡音。父亲留下的铜烟锅在东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积了二十八年陈灰的烟袋随梁柱震颤轻轻摇晃,抖落的烟丝碎屑在穿堂风里打着旋,竟在砖地上拼出陇中梯田的阡陌。

我们蜷缩在烧得发烫的土炕上,雪粒子簌簌砸碎窗纸的声音像是谁在撒盐。小妹的虎头棉鞋在炕沿排成雁阵,红缎面上金线绣的眼珠在煤油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妻子把灯芯捻得只剩豆大一点,三个孩子的睫毛在昏黄里扑簌簌地颤,像幼雀初生的绒羽扫过粗陶碗沿。院里的老榆树正与积雪较劲,枝桠断裂声混着远处野狗的呜咽,瓦檐坠下的冰锥突然摔碎在石臼里,惊得炕头笸箩中的冻梨滚出几颗,在青砖地上敲出空洞的回响。

【二】

五更天送行的人群举着松明火把,雪地上拖出几十条游动的光蛇。大婶子往我怀里塞了双羊毛袜,针脚里还带着她炕头的余温,袜筒里竟藏着半块硬得硌手的梨膏糖。米粮六队的王佐林姐夫追出五里荒路,将三把温热的炒蚕豆掖进三个孩子的棉袄夹层。掺着泪水的盐粒沾在豆壳上,艾草香从他磨破的棉絮里蒸腾而起,与零下二十度的寒气相撞,在暮色中凝成一道白虹,最后悬在他通红的鼻尖结成冰棱。阿姑颤巍巍地捧来个蓝布包,里头是晒了三夏的苦苦菜干,叶片上还凝着去年清明采撷时的晨露。

绿皮火车碾过乌鞘岭时,妻子突然把脸埋进牡丹花被。褪色的缎面在她指缝间皱成沟壑纵横的旱地,被角金线绣的并蒂莲吸饱了咸涩的泪。大女儿趴在结霜的车窗上画"定西",指尖融化的冰水与哈气混作一团,洇湿了袖口风干的泪痕。我摸到包袱里温热的荞麦饼——面皮上还留着丈母娘指纹压出的漩涡,突然想起离村时回头望见的最后景象:祖坟方向的雪原上,有只灰雀扑棱棱掠过碑林,翅膀拍落的雪末纷纷扬扬,像极了去年清明撒给父亲的纸钱,而烟袋里残存的棉线,正在北风里跳着招魂的傩舞。

【三】

芳草湖的初春裹着咸涩的风,我跪在棉花地里扒开板结的碱土。新疆的太阳把影子烤成薄薄一片贴在地上,恍惚看见父亲蹲在陇中梯田的背影——他总说黄胶泥要攥出水才算墒情正好,皲裂的掌纹里嵌着永不消融的黄土。小女儿用红柳枝在田埂写生字,把"棉"字右边描成老屋房梁的裂纹形状,沙地上的笔画被风蚀成蜿蜒的掌纹,像极了母亲纳鞋底时针脚走过的轨迹。傍晚收工时,发现军用水壶底沉着几粒沙棘籽,在夕阳里泛着玛瑙般的光泽。

二十年后的清明,我在十九楼的阳台侍弄第四代洋芋苗。妻子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里八十三岁的二叔正在老院沙枣树下扫雪。老人驼峰似的脊背接住坠落的冰凌,碎裂的星子在他藏青棉袄上弹跳:"你爹的烟锅子还在东墙挂着呢,春燕今年来得早,在烟袋里衔走半截棉线......"视频里的风声混着檐角铁马叮当,与我记忆中的声纹严丝合缝。突然发现花盆里钻出株沙枣幼苗,根系正沿着暖气管蜿蜒,在混凝土裂缝里织就通往陇中的地图。

【四】

乌鲁木齐的雪是粉状的,不像定西的雪会裹着黄尘,落在舌尖能尝出黄土高原的腥甜。我切开新收的洋芋,乳白的浆液在砧板上漫漶成祁连山脉的轮廓,刀刃上粘着的淀粉在晨光中闪烁,恍若洮河解冻时浮动的冰凌。妻子把老门帘挂在落地窗前,北疆的月光透过褪色牡丹,在地砖上流淌出与二十八年前别无二致的碎影,只是砖缝里再长不出母亲撒的凤仙花籽。衣柜深处的羊毛袜突然簌簌震动,艾草香与沙棘酒在血管中酿成春汛,冲开指节上板结的碱土——掌纹里浮出母亲纳鞋底时针脚连缀的星空。

深夜听见两种落雪在耳蜗生根:粉雪簌簌地编织霓虹,黄雪沙沙地刺绣窗花。外孙女把冻红的指尖贴上玻璃,霜花瞬间蜿蜒成陇中山梁的沟壑。暖气片突然发出铜烟锅磕碰墙砖的脆响,惊起的白鸽群掠过城市天际线,羽翼振落的绒毛在晨曦中化作祁连山的雪霰,轻轻覆盖我长出老年斑的手背。外孙捧着烤洋芋问我老家的模样,暖气片蒸腾的焦香里漫出沙棘酒的酸涩,指给她看窗棂上的冰纹,那些蜿蜒的裂痕正是陇中最细微的褶皱。

【五】

二十年陈的棉线在骨缝里抽芽,将戈壁烈日与陇中月华纺成血脉的经纬。每当春风撞响高楼间的风铃,后颈便泛起父亲烟袋轻扫的酥痒,掌心却绽开母亲针脚绣出的萤火。妻子在碎影斑驳的窗前哼起流浪歌,沙哑的尾音里,老榆树折断的枝桠顶开乌鲁木齐的冻土,在柏油路的裂缝中举起一树沙枣花——那分明是故乡的炊烟,正借异乡的躯壳,向黄土地的方向深深作揖。

此刻阳台上的沙枣树突然开花了,细碎的金黄缀满钢筋水泥的裂缝。风起时,千万朵小铃铛摇响记忆的编钟,把定西的老屋、芳草湖的棉田、乌鞘岭的雪雾都谱成绵长的乡音。外孙女用蜡笔把两个"定西"描成蝴蝶,翩跹着落进我栽种洋芋苗的泡沫箱。破土的新芽突然发出铜烟锅磕碰墙砖的脆响,惊起的白鸽群掠过城市天际线,羽翼振落的绒毛在晨曦中化作祁连山的雪霰,轻轻覆盖我长出老年斑的手背——那上面蜿蜒的沟壑,正是洮阳渡口到乌鞘岭的路线图。

作者简介:李兴民,原名李新明(曾用名李发海),字星翰,别署府谦,号梅花庵主,别斋号陇西堂。祖籍陇西狄道(后迁居天水),籍贯甘肃定西,现定居新疆,草根诗人,2020 年,被中国诗人档案库认证为中国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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