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极要脸面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咱们农民啥也没有,就剩下个脸面能比划了。”
在精神文化缺失的年代,脸面是装出来的。而在我儿时那个生活物质匮乏的年头,农村人想要有个脸面,就得“舍”。
所谓舍,无非是苛待自己,大方他人。具体到爷爷身上,最显著的要数他喝的酒之差别了。
爷爷爱喝一小口,不多,每天两顿,每顿两杯。过去农村老家的人们一天只吃两餐饭,于是爷爷喝酒在我看来便是从早喝到晚了。按理说,以爷爷的酒量从早喝到晚也消耗不了多少酒,儿子们均以成家立业挣上了工资,当地酒厂产的瓶装酒也不甚贵,父辈们自己节省一些能供得起爷爷这点小爱好,可爷爷喝酒还是以散装白酒为主,每隔一段时间就让父亲去酒厂打上十斤酒。
当时人们装散白酒用的是卡子,一种带有把手的塑料容器。爷爷嫌弃卡子“不正规”,不像个装酒的器皿,他拿到酒后要把酒倒腾到酒坛里去,说这样看着才有喝酒的感觉。放置在大红矮柜上的酒坛是奶奶以前腌制咸菜的粗陶坛子,黑黑的坛身上圈着一道道深刻的纹路,和爷爷脸上的皱纹交相辉映,比对着岁月的痕迹。
爷爷的搁置酒是有讲究的,酒坛里的酒不能全部喝光,一定要留些底,向里面续酒也不能续满,多半坛即可。我十分不解:为啥不等酒喝完了再买?为啥买一次酒不多把坛子灌满?爷爷告诉我,酒坛子留点酒,有底气,酒坛子不灌满,酒气不溢。奶奶在一旁听得直乐,她说:“你爷爷就是想让你们多回来送几次酒,多看看你们。哪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爷爷听的不耐烦,说奶奶是个妇道人家,啥也不懂就会瞎说。
关于买酒,父亲曾经和爷爷发生过矛盾。父亲觉得,他们哥几个都上了班,应该给爷爷买些瓶装酒,好让爷爷享些儿子们进城的福,并自作主张的给爷爷搬了一箱子酒,本想着爷爷会高兴,没想到被爷爷好一通训斥。
在爷爷看来,平时自己喝散装酒足矣,瓶装酒是在来客人或者过年过节时才可以喝的,不过年不过节的买它,纯属是父亲有钱没地花的赶脚。爷爷甚至给父亲上起了忆苦思甜课:“你小时候,爹啥时候喝过酒?不是爹不想喝,咱没钱买呀。现在日子好了,爹这散白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说这酒和瓶瓶里装的差了个啥?一样!咱庄户人,不讲究那虚面,实在就行。”
父亲苦笑着赌咒发誓再不给爷爷买瓶装酒,爷爷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对了。不过该买还得买,逢年过节的,咱也喝点好的。”
板着脸的爷爷话刚教训父亲,便蹲下身子打开酒箱拿出一瓶酒,抄起把花生乐呵呵出门而去,其变脸的速度让我们错愕不已。奶奶冲着爷爷的背影喊着:“你慢点走。天天虚头巴脑的说孩子,也没见你少喝一口。”说完奶奶终究是不放心,派我去看着爷爷,别喝多。
爷爷是拿着酒去村口和老伙计们显摆去了,等我气喘吁吁赶到时,一群老头已经或坐或蹲在村口向阳的墙角下围着爷爷,嘎巴嘎巴的嚼着花生米喝上了。老哥几个倒也讲究,谁的嘴也不碰瓶口,凭空倒酒进嘴,也不怕呛着了喉咙。没过多久,酒干人未醉,爷爷拽起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我,心满意足的背手而去,刚一进家门就嚷嚷:“这酒真不禁喝,一人几口就没了。”
父亲一听不乐意了:合着您老刚才训我半天都是假的呀。他小心翼翼的劝说着爷爷:“这酒您就留着自己慢慢喝吧,也不是啥高级酒,去外面显摆啥?”爷爷也不乐意:“你说的啥话?村里有几个人能喝这瓶子酒?咱有了,就得大家伙都尝尝。”
父亲眼见劝不了爷爷,只得作罢。
从那以后,父亲和几个伯伯隔三差五的就让人给爷爷捎上几瓶酒,专门让爷爷去显显摆摆的招待他的老伙计们。家里的瓶装酒多了,爷爷把它们在酒坛子旁边一字排开,气势十分庞大。饶是如此,爷爷自己也从来不喝瓶装酒,只是把自己喝散白酒的准备工作进一步复杂化,多了一道灌酒瓶的工序。
瓶装酒多了,空酒瓶也就多了。喝空的酒瓶子爷爷不舍得扔掉,一个个洗刷干净给奶奶当起了醋瓶、酱油瓶和胡麻油瓶。尤其是胡麻油瓶的出现,使得奶奶没有了每次做饭都得去油罐子里现舀,无论怎样小心也得洒几滴出来的苦恼。家里胡麻油多,空酒瓶容积有限,有多少都不够用。可酒瓶再不够用,爷爷都得给自己留上一个,用来灌他的散白酒。
爷爷灌酒之前,先拿起漏斗吹一吹,把它插在瓶口上,然后用长柄舀勺一勺一勺的把酒倒进漏斗中,待灌到多半瓶时,爷爷便停止盛酒,把舀勺在漏斗边上磕一磕,再拿起漏斗舔一下斗口,一滴酒都不浪费。有意思的是,爷爷每做一个动作,都会抿起嘴角笑一笑,好似散发的酒香里有着醉人的故事,令他想起了什么。
爷爷喝酒也特别有意思。如若是他自己喝,几碟子咸菜佐酒便可。爷爷喝酒很慢,慢到让人觉得酒似药般难以下咽,只能咂着进嘴才可缓解痛苦,酒刚下肚,爷爷就会赶忙挑一筷子咸菜入口,像极了喝中药后着急含糖块的我。不同的是,我吃糖是为了压抑苦,爷爷吃咸菜是为了回忆甜。
要是有客人来或者老伙计们馋酒来家,爷爷就会把真正的瓶装酒拿出来。哪怕是还有上次剩下半瓶未喝,爷爷也要当着别人的面开瓶新酒,生怕别人误会自己是拿灌进瓶子的散白酒来糊弄人。
有外人喝酒时,爷爷的下酒菜就不能潦草了。炖肉炒菜都得有,人少三盘,人多六盘,实在凑不够了就拿拌凉菜、炸花生米顶上。与人碰杯后,爷爷也不着忙喝,先眯着眼看别人或多或少的下一口,熟悉爷爷的人这时会说上一句:“你儿子买的酒真不赖。”爷爷听了才仰头喝上一大口,满脸的陶醉。几杯热酒下肚,宾主尽欢。
待到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家里条件好了很多,不管爷爷怎么不愿意,父亲也不再给爷爷打散白酒喝了。此时的爷爷已然苍老到懒得再和父亲吵闹,只好由着儿子们的意思来了。
岁月似酒,醇香中迷醉着时间。爷爷去世以后,柜子上那个酒坛子又被奶奶再次腌起了咸菜,经常央人给我们捎来。似乎酒坛子还没有习惯自己的改变,也似乎是它沉醉在酒香中,忘记了自己最初的功能,用它腌制出来的咸菜,不管怎么洗都有股酒味,让人常常吃着吃着便红了眼睛,在朦胧中想起了曾经,和那往日的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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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亲切,朴实无华[点赞]
老人把最好的东西给别人,不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现在的年轻人,把好的东西给自己,不好的东西给别人。
挺好的纪实文
文章不错!
乡愁
这篇文章想起了我的爷爷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好吃的自己吃了填坑了,和别人分享是扬名了!
[呲牙笑][呲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