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农村,不论过什么传统节日,庆祝的方式只有一个:吃。
现在人们对传统文化的认知,是以购买力来体现的,好似买了盒古香古色包装的月饼便可看见嫦娥奔月。
过去的人,尤其是农村人可不这样。知识水平有限的乡亲们,对传统的尊重更多体现在规矩上,一个自制的团圆饼,必须墙头上放半晚,孩子们再受宠爱,再香再馋,也得等长辈们依次取完才能轮到小小的一牙,谁要敢先动手,挨顿骂算是最轻的处罚了。
在月饼都能引诱出口水的年代,物质资源的匮乏可想而知。当时的人们也想用购买力来点缀传统,无奈不是囊中羞涩就是商家不搞促销。说起来,那时候的商店真是牛气冲天,别说促销了,你要不认识个熟人,买点肉、鱼都得排上半天队,轮到你还不能挑肥拣瘦,售货员给你什么要什么,想多要点需要舔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询问,生怕一个不注意得罪了人家,得到东西重重摔在柜台上的回应。
我家还好,母亲不用去受委屈。这完全得益于父亲在外贸肉联厂上班的便利条件。紧俏的烟酒买不上,肉还是可以随意购买的。可惜父母工资有限,饶是下了狠心,中秋前也只能买上2卷羊肉,一共十斤。
家里没冰箱,羊肉只能暂存在单位。生硬冰冷的生羊肉从父亲掏钱买下的那天起就成了我最惦记的东西,仿佛放在冷库角落里的,是一盘红焖羊肉,是一锅涮羊肉,是一碟子盐煎羊肉干。一天三次的叮嘱父亲,去单位先要到冷库看看羊肉,别丢了,化了,搞的父亲哭笑不得。
羊肉是要拿回农村老家过中秋节时吃的。我家过中秋节是碰日子,不一定非得中秋节那天回去。挑选距离中秋节最近的星期日,父母和我再请上星期六半天假回村过节。如果遇到中秋节正好是休息日,那就皆大欢喜了。
爷爷奶奶对此表示理解,其实这样的过节方式是他们一手促成的。之前我们都是中秋节请假回乡,爷爷说父亲:“你个农村人进城工作,总请假不好,咱们过中秋,要的是团圆,哪天都一样,你就挑星期日回来就行。”虽然父亲答应了爷爷,可请假的事情只能由一天减为半天,回乡路远,总需留出赶路的时间。
八十年代末的一年,中秋节前我和父母回乡。由于客车拥挤买不上票,三个人骑了两辆自行车兴致勃勃地往回赶。一路上,金黄的庄稼丰收在望,微风拂来满心的清香,熏得坝上的秋天寒意顿减。
待回到村中已是下午,父母停下车在村口和乡邻们寒暄吹牛,我飞奔到爷爷家,去邀功讨赏,“赏金”是爷爷奶奶舍不得吃的麦乳精。麦乳精早已受潮结块,爷爷用奶奶的锥子柄把它敲碎,一小块一小块地塞到我的口袋里。
父亲发了几圈烟后终于推车到家,母亲埋怨着父亲把给爷爷买的好烟散的太多。爷爷倒是不在乎,好面子的他巴不得让村子里所有人都抽上一根父亲孝顺自己的烟。
休息上一阵子,父母便张罗着做饭。此次做的饭绝对解馋,是真正的涮羊肉。所谓真正的涮羊肉,在于器具的精良。
所谓精良的器具,不过是父亲买了个铜锅子。
农村人很少吃涮羊肉,大家认为那样太费羊肉,还吃不饱。乡亲们吃羊肉都是先盐煎起来,每回吃莜面炖汤汤时放上几块,只有到了冬天,外面的雪堆能做天然冰箱时,才能吃上冷鲜肉。
涮羊肉被人们看作是富贵人家的食物。在农村,别说大家都穷,就算你生活好一些,也不敢自称富贵人家。尤其在老人的头脑中,富贵与败家是同义词,涮羊肉此等美食,只有来了稀罕客人时才可见着。吃的方式也不讲究,炉子上架起一个浅口铝锅,葱姜蒜什么都不放,水开放肉,熟了捞出,蘸上韭菜花咸盐麻酱简单调制的蘸料就可入口,若是有一小碟辣椒油或者香油,那便算是上档次了。
晚辈回来涮羊肉,是爷爷喜闻乐见的,尤其是这次父亲拿了个铜锅子,爷爷更是爱不释手。从不插手家务的爷爷,跟在父亲后面张罗,一会儿找大盘子倒水放置铜锅,一会摆弄小烟囱,一会和父亲去烧木炭,忙得不亦乐乎。
奶奶和母亲则在一旁准备食材。羊肉卷被母亲放在旧棉袄的袖子里,一路到家处于半化开的状态,正好手工下刀。母亲刀工了得,每一刀都恰到好处,羊肉被片的薄厚均匀,不沾不粘。不一会功夫,母亲切完了一卷,爷爷说5斤够咱们吃了,留下一卷等明天你大哥他们来了再吃。“大哥”是我的大伯,今天和伯母放羊去了。
奶奶帮不上母亲的忙,顾自在一边弄底料蘸料:麻酱加入咸盐酱豆腐汤是蘸料;葱切大段,是要放在底料里的,切葱花是放在碗里的。至于剥蒜洗姜,挑拣芫荽、洗白菜豆腐土豆、泡粉条之类的杂活,是我的事情。
全家人一通忙乎过后,锅上桌,水入锅,料进碗,羊肉片排列整齐,不多的蔬菜蓄势待发,只等水开下肉开吃。
等待的时间不长,家里来了客人。两个堂哥得知父亲回来,在家匆匆吃了口饭便来拜访。起先父亲帮了他们一点小忙,二人来时除了给爷爷的烟酒,额外带了点稀罕物:枸杞和牛奶葡萄。
父亲热情的招呼堂哥们上炕一起喝上一盅,两个哥哥有些尴尬。他们站在地上搓着手诺诺的说:“不知道三爷爷和五叔才吃饭,要知道就过一会来了。”农村人两顿饭,吃得早,要不是我们回来,爷爷奶奶这会也吃过了。
爷爷听了佯装不高兴的说道:“这是啥话?来了就和我、和你五叔喝几口,一家人还有啥不好意思呢。你看看,这锅里正缺枸杞子,你就拿来了,多好。”
两个堂哥听了也不再推辞,去外屋洗了一把枸杞上炕放到锅里,和大家聊了起来。
一家人聊天聊得忘了盖锅盖,水半天才开。父亲拿起一盘子肉倒进锅里,顿时把水压了下去。母亲为大家盛好了蘸料,一人抓把香菜拌匀,只盼着羊肉快熟。
一两分钟的时间好似一年半载,羊肉终于熟了。父亲一边给两个堂哥夹肉一边继续聊着天,假装着经常吃涮羊肉不着忙的样子,我看着父亲微微吞咽口水的嘴唇,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破不说破,父子还能做。父亲觉察到了我在笑他,瞪了我一眼,继续装。要说两个堂哥的战斗力是真强悍,已经吃过饭还是食量惊人,并且,他们明显是在收着吃,放不开。
奶奶笑着给我夹肉,爷爷招呼着男人们喝酒。母亲不爱吃肉,默默的涮着她最爱吃的粉条豆腐。吃了一会,我突然发现,满桌人只剩下我和两个堂哥在吃。堂哥已经没有了拘谨,吃得大汗淋漓。爷爷和父亲悄声地喝着酒,满脸疼爱地看着我们。
其实,那时的堂哥也不过二十岁,艰辛的劳作让他们过早地褪去了稚嫩,家里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肉。即便这样,他们还是老家远亲中过得比较不错的,因为他们会一点点木匠的手艺,做不了大活,帮乡亲们干些小活也能赚点小钱。
地里的收成卖不上价,赚来的小钱得攒着给自己娶媳妇。两个堂哥的生活状态可见一斑,可他们每次来看爷爷或者看望父辈们,总要拎些东西,再怎么劝说也没用。也不知道这次他们买那些枸杞和葡萄时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我们只知道,他们绝对没舍得尝上一颗。而他们所求父亲办的事,不过是想买几块便宜的木板。
不出声的父亲和爷爷终于没有忍住。爷爷叹了口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父亲咂着酒,眼睛渐渐通红。堂哥们察觉到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住了筷子,奶奶和母亲赶紧圆场:“咋爷俩喝酒还给喝多了呢?光顾着自己喝,也不让让两个晚辈,这爷爷叔叔咋当的?”
父亲回过神来,用手抹了一把脸说:“你看看我,就记得喝酒了。”一向刻板的爷爷假意打了父亲一下,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母亲踱步出去,拿出了另一卷羊肉切了起来。堂哥闻声出来阻止,“五婶子,够了,够了,快别切了。”父亲在里间喊着:“都切了,一会咱去在村里买只羊,现宰了,明天叫上还在村里的侄儿们吃个白条羊!”父亲要趁着大伯没回来宰羊,否则大伯肯定不让买,父亲不忍心大伯出这份钱。
节俭的爷爷也在一旁帮腔:“咱们吃完饭就去宰羊,让你五叔买,挣着工资不吃他吃谁。”
堂哥不再阻止母亲,抢过母亲的刀,切了起来。
大家再次回桌,两个堂哥不再拘束,甚至和父亲划起了酒拳。吃菜的母亲也吃了几口羊肉,乐呵呵的看着男人们闹腾。爷爷奶奶眯着眼看我从锅里笨拙的夹肉,也不怕我被不时溅出来的开水烫着。
屋子里烟火水汽氤氲,炕头上吵吵嚷嚷热闹,就连秋寒都趴在窗棱上瞧着滚烫的屋子,不敢迈进一步。
如今,中秋节再也没有回老家去过理由,在城市里的我们一家三口和父亲稍显孤单。每每看到团圆月饼越切牙数越少的时候,不知为何,很多记忆已经模糊的我,总会清晰的想起那些苍老和年轻的笑脸,刀刻斧凿一般。
也许,这就叫做温暖。
作品均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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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作者,忆亲人,忆亲情
儿时的真实写照,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潸然泪下
好文[点赞]
文笔真好[点赞][点赞]
写的真好,泪流满面!
文笔好,又有真情实感,让人感动!
作者最近没有新作了?
字行中流淌着浓浓的思念。[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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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我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