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房产销售公司离职后，一直到不到合适的工作，正当我着急的时候，家里的一个老表，喊我去上海给他帮忙。

说起我这个老表，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一直喊他钟哥。钟哥初中没念完就出来闯荡，而我按部就班地读了个大专，现如今却沦落到要投靠钟哥的境地。

我问钟哥，到上海后具体做什么工作。他告诉我，主要是做医疗中介。

我说：“我没做过这行，怕做不好。”

钟哥安慰我，“怕什么，只要有手就行。”

我琢磨着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是事，而且医疗中介听起来不错，于是收拾行囊，奔赴上海投靠了老表。

从上海站下车后，我按照钟哥给的地址，坐完地铁再坐公交，来到了宝山区的一个民房前。

钟哥领着我上楼，我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和他寒暄了几句。等进了房间，我四处看一下，只见门口小玄关堆满了外卖垃圾，客厅里有一个餐桌，桌上除了厚厚的油腻，还放着两台笔记本电脑。

房间里的环境确实有点邋遢，钟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平时就我一个人住，大老爷们的，有点随意了，兄弟不要介意啊，我待会就收拾。”

屋内有两个卧室，钟哥住稍大的主卧，稍小的客卧里面支了张行军床，暂且作为我的容身之处。

钟哥说我初来乍到，要给我接风洗尘，酒足饭饱后，我问钟哥接下来去哪里上班。哪知道，钟哥听了我的话后哈哈大笑，告诉我，在这民房里工作足矣。

听完钟哥的话，我有点迷糊，不清楚他卖的是什么药。钟哥也不多解释，打开了桌上的两台电脑，每个电脑都挂满了聊天工具，在密密麻麻聊天面板里，最明显的就是一个个备注着“XX癌症病友交流”的群组。

一时间看到这么多癌症相关信息，我目瞪口呆。钟哥分给我一台电脑，简单教我两下，就在另一台电脑前忙自己的事了。

简单说来，我此时的工作相当于客服，只领4000元基本工资，主要是在各个群里管理群员，督促新加入的群友按统一格式修改备注名。比如在胃癌病友群内，就要按地名+胃癌分型+初治时间+与患者关系进行修改。

对于没有及时修改备注名的群友，我要先在群里提醒一下，如果一段时间后还没有更改，就要及时踢出去。此外，我还要关注群友的聊天信息，及时制止一些敏感话题，防止被官方封群。

这个工作对我来说没有难度，不一会我就上手了。见我熟练以后，钟哥交待我接下来的工作，当群里有人聊到“升白”、“骨髓抑制”、“PAT-CT”、“靶向药”、“基因检测”等字眼，要及时告诉他。

我将钟哥告诉我的关键词写在一张纸上，时刻注意着群内聊天信息。不一会，一个宫颈癌病友交流群内有人发问，“第一次化疗后白细胞数量升不上去怎么办？”

发现关键话题后，我第一时间通知了钟哥，钟哥用他的号在群里解答该病友的疑问。

在这个宫颈癌病友交流群内，钟哥扮演的是一个资深患者家属，他给该病友普及了化疗过程中骨髓抑制的知识。

一般情况下，宫颈癌化疗以28天为一个周期。在接受化疗后，化疗副作用会抑制骨髓产生新的白细胞，导致患者体内白细胞与中性粒细胞数下降，造成患者免疫力下降，严重时会危及生命。如果在下一次化疗前，患者白细胞未达到一定数量，将无法继续接受治疗，影响患者预后效果。

不得不说，虽然钟哥的学历不高，但毕竟在各个病情交流群里混了这么久，普及起恶性肿瘤相关知识，倒是头头是道。

听了钟哥的讲解，那位宫颈癌患者十分感激钟哥，她继续对钟哥说，考虑到经济原因，她没选择效果好但比较贵的长效升白针，而是选择了短效升白针。在第一次化疗后，看着陡然下降的白细胞数，她心里实在是有点慌。

钟哥和群里其他病友，纷纷建议该患者通过食补来提高自身白细胞数量。特别是钟哥，还着重强调自己老婆当年也是白细胞升不上来，但用了一个中医的补气血方子后，白细胞再也没有下降过。

那位患者对钟哥说的方子十分感兴趣，连忙追问补气血方子的具体内容。

到了这个时候，钟哥却卖起了关子，表示很为难，说：“这个方子是一位老中医给的，不方便外传。”

我完全搞不清楚钟哥的目的，只好在一旁默默关注。紧接着，那位宫颈癌患者私聊了钟哥，再次恳求钟哥分享补气血方子，钟哥仍然表示很为难。

患者看钟哥态度比较坚决，果断给钟哥转了500块钱。钟哥立即收了钱，喜滋滋地拿出一张药方，拍给了那位患者。

我在边上目睹了钟哥操作的全过程，忍不住问他：“你这么随便给人家药方，就不怕人家吃出问题来吗？”

钟哥不以为然，说：“怎么可能！你以为这个方子是假的啊，这可是正儿八经中医教授开出来，专门用于化疗后调养的。”

我问他这个方子是哪来的，钟哥告诉我，这个方子也是其他病友群里分享的，恰巧被他发现下载了下来而已。

我担心那位病友吃了中药，白细胞升不上来。钟哥却宽慰我，人体白细胞生长周期是7-10天，那位病友才是第一次化疗，骨髓抑制还属于初级阶段，就算什么都不做，两周后自然就恢复正常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钟哥不断切换着马甲，在不同的病友群里冒泡，有时为病友科普医疗知识，有时宽慰情绪低落的病友。更多的时间，他趁机给有需要的病友，介绍一些做基因检测、PET-CT的销售代表。

经过一下午的观察，我算是明白了钟哥的赚钱套路——他利用病友的信息差，不断收割着病友的金钱。

病情往往来得猝不及防，普通人的恶性肿瘤相关知识储备少，当厄运降临时，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会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而这个时候，钟哥往往以热心病友的身份出现，轻而易举地收获病人和家属的信任。

比如，现在的恶性肿瘤治疗过程中，靶向药的应用已经非常普遍。但靶向药的使用前提是，必须确定基因中存在靶点，这就要求患者必须进行一次基因检测。

一般情况下，医院并不具备基因检测的能力，需要患者自行去基因检测公司进行检测。检测的点位不同，收取不同的费用。有的患者1万左右就能完成检测，有的患者会花费近2万元。

只要钟哥向医疗服务销售代理推荐了一名患者，就会有介绍费。如果患者成功下单，销售代理会按一定比例给钟哥回扣。

我对钟哥这种赚钱方法有点反感，癌症患者已经够痛苦了，钟哥还把赚钱的心思打到他们身上，增加他们的医疗支出。

钟哥看出了我心里的反感，对我解释道：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忍心赚他们的钱。但你换个角度想想，恶性肿瘤病情发展极快，但医院和医生是有限的，我们就像中介一样，给他们提供快速、方便的医疗服务，那他们额外支付一些报酬，也是合理的。难道你没听过子贡赎人的故事？”

听了钟哥的解释，我沉默不语。但我打定主意，要赶紧在上海找一份工作，赚癌症病人的钱我于心不忍。

钟哥看我没再继续反驳他，以为已经说服了我，从第二天开始，带着我开展了更多的业务。

除了充当医疗服务的掮客，钟哥还在各个群内倒卖药物。在恶性肿瘤治疗过程中，一些靶向药、ADC药物、抗血管生成药物价格昂贵，更改治疗方案或患者不幸离世后，剩余昂贵药物的处理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所以在恶性肿瘤病友群里，患者或者家属求药转药是一个普遍现象，钟哥仗着自己的病友群多，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商机。他在不同的群里整合了转药与求药的需求，在病友中倒买倒卖赚取差价。

原本病友之间相互转药，是一种自发的互助行为，药物的价格定的都不算高，甚至有些病人离世后，家属会将剩下的药物免费赠送给有需要的病友。

钟哥凭借精湛的演技，在转药的病友面前冒充求药患者，在真正求药的病友前伪装成转药家属，甚至讨要离世病友的赠药，再按正常价格卖出去。

看到钟哥如此行径，我已经决定尽快搬离他这里，虽然很感谢他在落魄时的收留，但他赚钱的方式实在是让我不适。

我不喜欢在癌症病友身上赚钱，没有接受钟哥给我开的工资，只是暂住在他家，闲暇之余用钟哥的电脑，与相熟的群友闲聊。

最初接触这些癌症病友时，我会想当然地觉得，群里面的气氛应该比较压抑。通过一段时间接触，我发现癌症病友群并非如我的想象。

其实，在癌症病友间除了讨论治疗方案、术后恢复经验，大家也会在群里说笑，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病友群里的群友都是与命运抗争的苦命人，但没有人会放弃希望，他们互相鼓励，坚强地活好每一天。

即使病友群充满乐观，有时候也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有些已经进入临终关怀的病友，会强撑着精神，在群里与大家告别，鼓励大家继续坚持。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头像突然陷入沉寂，再也没有动静，默默地完成了告别。

钟哥群里的病友和家属形形色色，我对其中的一个病友印象特别深，也非常喜欢她。

她在群里的昵称叫“无言”，不但热心解答病友们的疑问，还经常鼓舞其他病友坚定治疗的信心。

无言今年才33岁，去年年底确诊了卵巢癌，不但是晚期，而且是预后非常差的生殖细胞型。

我与她认识时，无言正在接受化疗，但是麻绳总挑细处断，化疗期间她发生了铂耐药，也就是一线化疗药对她不起作用。医生给她推荐了新的治疗方案，让她再尝试一下靶向药。

我特别欣赏无言的乐观与开朗，如果只看她在群里的发言和分享的日常生活，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一个恶性肿瘤患者。我有时也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命运能稍微眷顾她一次，让新的治疗方案抑制住她体内恶性肿瘤的发展。

一天，我看到无言正在群里分享“五红汤”的做法，于是打开私聊窗口，问道:“上次医生推荐的新的治疗方案，你有没有在用啊?”

不一会，随着无言头像的抖动，她回复我：“已经在用了，按医生说的，用了奥拉和乐伐。”

我忍不住嘱咐她，一定要按照医生的要求，足量地吃药，尽量拖延恶性肿瘤的进展，说不定过几年就有更多的特效药上市了。

无言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我看到后，也稍微放下了心。

随后的日子里，无言仍然在群里活跃，至少从聊天的语气上来看，她情绪很积极，没有受到恶性肿瘤的影响。

可能是新的治疗方案起作用了吧，我在心里想着。

我开始忙于自己工作的事，逐渐敷衍钟哥交代我的事，只是特别关注无言所在的病友群。

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好像几天没看到无言在群里冒泡了，没了无言活跃气氛，群里也显得特别的沉寂。

我打开与无言的聊天框，问她最近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无言回复了我的消息，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还好，谢谢关心啦。”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又追问了一句，“最近检查了吗，新的治疗方案有效果吗？”

随后，无言的头像再没有动静，她没有再回复我。

可能她最近有事吧，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同时也默默为她祈祷。

第二天，无言的头像抖动了起来，我连忙打开，发现她发了一个图片给我。

图片是一张肿瘤指标物的检查报告，我仔细看了一下，心里咯噔一跳。检查报告里CA125这一项，赫然写着345，高出上限值10多倍，这代表新的治疗方案可能不起作用，恶性肿瘤仍然在无言的体内快速进展。

我陷入到难过的情绪中，不知道怎么安慰无言，无言反倒来安慰我了。

“不要担心。医生说，可能疗程还不够，指标有反复，过几个月就好了。”

我只有希望新药快点起效，给无言带来一点生的希望。随后的日子，无言恢复了开朗，继续在病友群里分享自己的治疗经验和日常生活，最起码看起来，她恢复得还不错。

自从无言发给我肿瘤指标物检查报告，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和她聊过天。有一天中午，外面乌云密布，钟哥中午要外出办事，让我帮他照看一下聊天信息。

到了下午，窗外已经开始下雨，屋内气氛稍显沉闷，群里没多少人聊天，为了打发时间，我随意翻了一下钟哥的聊天账号，竟然在钟哥的聊天列表里看到了无言。

强忍着自己的惊讶，我看了无言与钟哥的聊天信息，发现她竟然在钟哥这里买靶向药，而且买了不止一次。

我翻阅他们过往的聊天记录，原来在无言更换治疗方案后，她就在钟哥这里买药了。正常靶向药价格在5000元左右，但钟哥给无言的价格远远低于市场价。我不相信钟哥会做亏本买卖，她在钟哥这里买的可能是假药。

我连忙登上自己的账号，发了消息给无言，问道：“你是不是在钟哥那买药了，他的药很可能是假药，你千万不再要吃了。”

没过一会，无言就回复我了，相比于我的焦急，她却十分淡定。

“我知道啊，我买的不是假药，说了你也不懂，不要再问了。”

看到她无动于衷，我更着急了，连忙将钟哥平时做的事都告诉了她，让她提高警惕，“钟哥不是慈善家，千万不要被骗了！”

无言看我着急了，连忙回复我，“你先不要着急，冷静下来，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买的不是假药，我买的只是药盒，里面装的都是维生素片。我买了吃着玩的，你不要担心。”

无言的话让我更糊涂了，我继续问道：“那你岂不是一直没有按照医生的建议吃靶向药？”

“靶向药太贵啦，我又没有基因突变，吃了也是白吃，与其到最后人财两空，还不如留点钱给我爸妈养老。”

听了无言的话，我有点生气了，忍不住质问她：“如果能想到你的父母，那你更应该好好听医生的，万一靶向药有效呢，再不济，能延长一些生存期也是好的啊。”

“不用了，晚期卵巢癌的生存率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这种铂耐药的，更是没多少日子了。”

无言又接着发消息给我：“一开始确诊的时间，我心里非常害怕，但不一会我就想开了，死亡固然很可怕，但我想要做一些勇敢的事情，那就是直面它，坦然接受它。”

“但是对于你的父母来说，如果你不在了，那他们该多伤心啊。”

“确实，我放不下的只有他们，他们准备卖房子给我治疗，但是没用啊，医生也没有办法了啊。这不是钱的事情，一线化疗药已经没用了，以后只是不断的多线试药，可我不想那样。

如果说这个病，花上个二十万，能让我再活十年，哪怕是五年，我也就花了。但是没有用啊，二十万只能让我多活一年，甚至几个月，那我想把这钱留给我爸妈。我买的药，说白了就是安慰剂，吃给我爸妈看的，给他们一种大家已经尽力的感觉，这样等我走的时候，他们会少一点痛苦。”

看着无言的聊天信息，我陷入到痛苦之中，这种痛苦无法消解，反复不断拉扯着我。

“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对此我无能为力。刚得病的时候，看到街上的老人，我都十分羡慕，我羡慕的是他们能无病无灾活这么大年纪，那是多么的幸运啊。但是现在，我看到老人，我不会羡慕，反而替他们可悲，活到这么大年纪，那得吃多少人生的苦啊。”

无言发了最后一条信息给我，我没有回复她。

窗外天色已经发暗，雨还是没有停。我没有开灯，电脑屏幕的光照着我的脸，映出一片惨白。

这时，钟哥回来了，问我怎么没开灯，我没有搭话。

我看着钟哥开灯、换鞋，走到我面前。我质问他，“为什么在群里卖假药？”

钟哥显得有点诧异，反问我：“什么假药？我没卖过假药啊。”

“就是你卖给无言的那些，吃了根本没有用的药！”

“你说的是那些啊，那些不是假药，我就是卖个包装钱，其实就是一些维生素片。”

我继续问他：“但这些药没有效啊，那些都是癌症病人啊，你卖出去不就是在害人。”

“害人？我害谁了？那些买我药的人难道不知道没有效吗，谁不知道进口药好，但有几个人吃得起？快要死但不想死的人多呢，吵着要吃药怎么办，吃了就是人财两空！

弄点差不多包装的药给病人吃一下，这也是临终关怀的一种，让他们心情好一点，让家属的负担轻一点，我骗谁了啊？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我无法接受钟哥的解释，试图和他进行争辩。

“如果病人吃了你的药，难道不是白白耽误了治疗时机！”

“有钱才叫治疗时机，没钱只能叫硬挨。电影里都说了，世上只有穷病治不好！面对死亡，能接受的人用我的药安慰家人，不能接受的，家人用我的药来安慰病人，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我听了钟哥的话，只觉得他是在狡辩，平时压抑着的反感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不禁火冒三丈，冲着他大喊：“你这是谬论，你这是害人，我要去举报你卖假药。”

听到我要举报他，钟哥也生气了，一边推我一边骂我是白眼狼。

“老子看你可怜，把你带到上海赚钱，你平时不配合老子就算了，现在还要举报老子！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住了心，有本事你出钱让她治啊，你这个白眼狼！”

我和钟哥推搡起来，忘了是谁先动的手，我们左一拳右一拳地扭打成一团。相对于我这个文弱书生，钟哥在社会摸爬滚打过几年，打起来占尽了上风，他把我压在身下，一边打一边骂。

“你不就是个破大专嘛，有什么可牛的，还不是找不到工作。都混到我这里来了，还给我装逼，我看你就是欠揍，屁本事没有，尽操闲心。”

等我们打累了，也都冷静下来，钟哥看着满目疮痍的房间，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冒雨离开了他的房子。

后来，我们没有再说话。

从钟哥家离开后，我在上海找了份销售的工作，算是安顿了下来。我仍挂念着无言，但面对她沉默的头像，我始终没有聊天的勇气。五个月后，我看到无言更新了朋友圈，上面写着一句话。

“我与生活和解了，再见了朋友们。”

我明白无言走了，我痛哭了一场，分不清我是在哭无言，还是哭这该死的命运。

我没有举报钟哥，但听同乡说，钟哥还是被抓了，被判了三年。

以后的日子里，我有时会想起钟哥，想起他做的事，也想起他说过的话。但随着年岁渐长，我越发无法判断他是对还是错，可能当人被癌症逼入墙角的时候，普通的对与错都已经失去了衡量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