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遇见长洲岛
1961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三月的北风依然刀子似的刮着,卷起地上干黄的尘土,扑打在赵大柱黝黑的脸上。他紧了紧身上打着补丁的棉袄,低头加快脚步。钢铁厂下班的汽笛声早已响过,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家走,谁也没力气说话——肚子里那点玉米糊糊撑不到现在,每个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赵大柱摸了摸怀里那半块玉米面饼,这是中午食堂发的,他特意留了一半。二十五岁的钢铁厂锻工赵大柱生得高大结实,却因为常年沉默寡言,被工友们戏称为"哑巴柱子"。他确实不擅言辞,但那双粗糙的大手总在别人需要时第一个伸出来。
转过巷子口时,他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是个穿蓝布褂子的姑娘蜷缩在墙角,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同志?同志?"赵大柱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姑娘的肩膀。没有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赵大柱知道这是饿的——这两年,街边晕倒的人他见多了。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饼,掰下一小块,捏碎了往姑娘嘴里送。"醒醒,吃点东西。"
姑娘的睫毛颤了颤,突然像惊醒般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赵大柱的手腕:"你干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却尖利,像只炸毛的猫。
赵大柱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看你晕倒了..."
姑娘这才注意到手里的碎饼渣,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松开手,局促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对不起,我以为..."话没说完,肚子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
赵大柱把剩下的饼递过去:"吃吧。"
姑娘盯着那块黄褐色的玉米饼,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倔强地别过脸:"我不要你的东西。"
"你晕倒了,"赵大柱固执地伸着手,"吃了才有劲回家。"
风卷着沙土从两人之间穿过。最终,饥饿战胜了骄傲。姑娘接过饼,小口小口地咬着,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美味。赵大柱蹲在旁边看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叫林小梅,"姑娘吃完最后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纺织厂的。今天谢谢你。"
赵大柱点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林小梅却叫住他:"等等!"她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你叫什么?家住哪儿?这饼我以后还你。"
"不用,"赵大柱摇摇头,"半块饼而已。"
"什么叫'而已'?"林小梅瞪圆了眼睛,声音又尖了起来,"现在粮食多金贵你不知道?我林小梅从来不白拿别人东西!"她一把扯过赵大柱的袖子,"看,这儿都磨破了。明天拿来我给你补,我针线活可好了!"
赵大柱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姑娘,她瘦削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团跳动的火苗。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傍晚,赵大柱真的拿着那件破棉袄站在了纺织厂门口。林小梅老远就看见了他,小跑着过来,嘴里还抱怨:"你这人真死心眼,我说补你就真拿来啊?"话虽这么说,她却利索地接过衣服,翻看着破洞,"哟,这补丁摞补丁的,你家里没女人啊?"
"就我一个。"赵大柱老实回答。
林小梅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两人沿着护城河慢慢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小梅突然说:"我家就在前面胡同,要不去我家补?正好有灯光。"
赵大柱犹豫了。六十年代,男女同志单独相处已经要注意影响,更别说去人家里了。但看着林小梅坦荡的眼神,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林小梅家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墙上糊着旧报纸,家具简陋但整洁。屋里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在择野菜,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
"妈,这是赵大柱,昨天就是他给了我半块饼。"林小梅介绍道,"这是我妈。"
赵大柱拘谨地鞠了一躬:"阿姨好。"
林妈妈上下打量着赵大柱,突然红了眼眶:"谢谢你啊小伙子,小梅她爸病着,家里就靠她一个人..."话没说完就被林小梅打断了:"妈!说这些干啥?"她麻利地拿出针线,坐在灯下开始缝补。
赵大柱注意到里屋床上躺着个人,时不时咳嗽几声。墙角的小炉子上熬着药,满屋都是苦涩的味道。
"我爸肺不好,"林小梅头也不抬地说,"厂里照顾,让我妈不用上班在家照顾他。"她的针线活确实好,细密的针脚很快就把破洞补得平平整整。
离开时,天已经黑了。林小梅执意送他到胡同口。月光下,她突然说:"其实那半块饼,我分给我爸妈了。我爸吃了两口就说饱了,非要留给我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赵大柱心里一酸。第二天中午,他把自己那份菜窝头省了下来,趁没人注意,悄悄放在了林小梅家门口。
就这样,赵大柱开始了他的"秘密行动"。每天省下一点口粮,有时是半个窝头,有时是一把炒豆子,趁清晨或深夜放在林家门前。他不知道林小梅是否猜到是谁,但他看到她脸上的菜色渐渐褪去,心里就踏实了。
一个月后的周日,赵大柱正在宿舍补觉,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林小梅站在门外,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个布包。
"果然是你!"她一进门就嚷道,"我就知道!"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已经干硬的窝头碎屑,"这是你放的吧?每天都有!"
赵大柱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林小梅却突然哭了:"你这个傻子!你看看你自己!"她拽着赵大柱的胳膊,"瘦得就剩骨头了!"
确实,一个月下来,赵大柱的工作服已经空荡荡的。但他只是憨厚地笑笑:"我...我饭量小。"
"放屁!"林小梅抹着眼泪骂道,"钢铁厂的锻工饭量小?你骗鬼呢!"她突然扑进赵大柱怀里,紧紧抱住他,"你这个傻子...傻子..."
赵大柱浑身僵硬,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林小梅身上的肥皂香混着棉布的味道,让他头晕目眩。
从那天起,林小梅开始经常来找赵大柱。有时带几个野菜团子,有时就是来给他缝缝补补。她总是风风火火,说话像放鞭炮,而赵大柱则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工友们都说"哑巴柱子"变了,眼里有了光。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赵大柱下班时被车间主任叫住:"大柱啊,厂里要抽调一批骨干去支援三线建设,组织上考虑让你去。"
赵大柱愣住了:"去...去哪儿?"
"贵州。下个月就走。"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光荣任务,待遇也好,每月多五斤粮票呢。"
回家的路上,赵大柱的脚像灌了铅。贵州,那么远的地方。他想起林小梅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揪着疼。
他犹豫了三天,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小梅。他们坐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色。林小梅听完,半天没说话。
"什么时候走?"她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静。
"下个月五号。"
林小梅点点头,突然站起身:"你等我一下。"说完就跑开了。赵大柱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半小时后,林小梅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个布包。"给你,"她塞给赵大柱,"路上用。"
赵大柱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布鞋垫,上面绣着两朵并蒂莲,针脚细密整齐。
"我熬了三晚上..."林小梅的声音有些发抖,"贵州潮湿,鞋垫...鞋垫得勤换..."
赵大柱的眼眶突然热了。他笨拙地抓住林小梅的手:"你...你等我吗?"
林小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傻子,我不等你等谁?"她扑进赵大柱怀里,"但你得答应我,不许再饿着自己!每月多那五斤粮票,你得吃进肚子里!"
赵大柱紧紧抱住她,闻着她头发上阳光的味道,第一次觉得语言如此苍白。远处,广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晚霞如火般燃烧在天际。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到。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汽笛声、哭声、叮嘱声响成一片。赵大柱背着简单的行李,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林小梅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
赵大柱转身,看到她穿着那件熟悉的蓝布褂子,眼睛红红的,却强撑着笑容。她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拿着,路上吃。"
是六个白面馒头。赵大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得用掉林小梅全家一个月的细粮票。
"我不能..."
"闭嘴!"林小梅凶巴巴地打断他,"敢不吃我饶不了你!"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记得写信..."
汽笛再次响起,催促着离别。赵大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