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阴冷的天空下,北风仿佛席卷着无数把小刀,在我的脸上无情的割着。
刚刚经历了退婚的我,百无聊赖的离开了村子,踏入了村后那片萧瑟的田野。
满是稻茬的田野里,一群乌鸦或走,或跳,或低空飞着,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不知道从哪里冲过来一只黄狗,乌鸦们被黄狗“汪汪汪”的叫声吓到,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了稻田北边水塘旁枝头上。
树枝上仅存的几片黄叶随风盘旋,毫无方向的落在稻田、田埂或者是水塘里,就像那个时候生活在农村的我一样,随风飘摆,不知道未来的方向。
我冲上了不远处的河堤上,河堤北边是一个水库,形状像人的胃一样。
而那条小河就像是连接胃部的小肠,蜿蜒盘旋一直朝东,通往我们的镇上。
我回望那片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
袅袅的炊烟下是村民们做豆腐,炸圆子,做米花糖...他们忙碌地准备着各种各样的年货,而不少的年货现如今已经消失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就像那些人,那些事一样。
偶尔的鞭炮声和杀猪的嚎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那热闹的景象显得和我的心情有些格格不入。
我沉重且糟糕的心情,一半源自生病卧床的父亲,他的病情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另一半,则是因为春节时订亲的对象,出去打工一年回来,竟带着她的男友和我退婚。
其实,我和她不过见过两次面,订亲一次,退亲一次,本就没什么深厚感情。
真正刺痛我的,是村里人那嘲讽的表情,以及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我忍不住望向她所在的村庄,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她和男友在院子里笑声,那笑声似乎是对我的无情嘲笑。
我就像笼中的小鸟渴望着逃离这个村庄,然而父亲生病,作为家里唯一男劳力的我,无法也不能逃脱。
我转回头,看向河对岸往东那片蔓延的山脉,据说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各种山货,但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河里的两只嬉戏的野鸭吸引了。
它们是那么的无忧无虑,那么的欢乐,令我羡慕,当它们的脖子互相碰在一起时,一股因为嫉妒产生的怒火在我心里燃烧。
我捡起一个石块朝着它们扔了过去,受惊的野鸭,无辜地看了我一眼,没入了旁边的芦苇丛中。
但是没过多久,它们又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依旧欢快的在河面游着,仿佛是在故意的向我炫耀。
它们似乎激怒了我,又或者我的内心本来就有一股没有发泄的怒气,我在河边徘徊了一会,终于在临近河面的地方,找到一块大石头。
我高高举起那个石头,奋力的朝着野鸭的方向扔了过去,巨大的浪花淹没了野鸭,也越过了河对岸的芦苇。
然而在石头冲击河面的声音中,我似乎听到了尖叫声,只是我无法确定,因为河边的芦苇和灌木,甚至树遮挡了我的视线。
我看到那两只野鸭,不,还有更多的野鸭,朝远处飞去,直到我看不见它们的踪迹,我的内心似乎平静了许多。
突然河对岸的缝隙中,出现一位姑娘,穿着花棉袄,黑色的裤子上沾了许多的灰尘,扎着两条麻花辫一条在胸前,一条在脑后,头发显得凌乱,但是她愤怒的表情似乎要吃了我。
她举着手中的扁担,冲我喊着:“你...你想干嘛?你可把我害苦了,你赶紧给我过来!”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下意识的想拔腿跑往我的村庄,可是我又觉得这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举动。
我的石头没有扔到河对岸,姑娘完好无损,我没有伤到她,而且石头溅起的水花好像也没有淋到她的身上。
在我犹豫的时候,姑娘继续冲我喊着,我赶紧跑向西边不远处的石拱桥,过了河,来到姑娘的身边。
我发现姑娘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两个箩筐,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你没事吧?我刚才有没有伤到你?”
姑娘看了看我,似乎气消了一些,但是她还是气呼呼的指着身后的箩筐说道:“你刚才吓死我了,干嘛要朝河里扔石头?
我难道该和她说我生活的压力吗?难道该和她说我刚被退婚吗?难道该和她说我嫉妒两只嬉戏的野鸭吗?
我依旧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只不过不是企图逃跑的孩子,而是低头无语。
姑娘见我没说话,她又气呼呼的说道:“幸亏你没伤到我,但是我摔了一跤,我的山货洒了,有些还洒到了河里。”
我赶紧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到对面有人,我帮你捡吧?你损失了多少,我会赔你钱。”
可能是因为我诚恳的态度,姑娘的气消了大半,带着我在河边捡那些干木耳,干竹笋,干蕨菜,还有坚果...等等的山货。
当我捡起山货准备往萝筐里扔的时候,被姑娘拦住。
她接过我捡起的山货,就像是对待宝贝一样,用手拍了拍,有时候在身上擦了擦,然后分门别类地放进大小不一的布包中。
我发现有些山货,尤其是干木耳飘在芦苇或杂草中的河面上,我试图去捡的时候,姑娘突然说道:“算了,已经泡过水了,不能拿去卖了,要是你掉进河里就不好了。”
姑娘温柔的话语,仿佛一股暖流,在这刺骨的寒风中温暖了我。
我问道:“这些山货都是你采的?”
姑娘点了点头,我又问道:“没人去你们村里收山货吗?还要自己去镇上卖吗?”
姑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了,没多少人愿意为了这点钱来收山货,毕竟出去打工挣得多,即便有人收,价格压得太低了,还是自己卖,来的划算。”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姑娘因为寒风变皴了,但是红扑扑的脸上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神,我又问道:“那你没出去打工?”
姑娘看了一眼我,或许是她觉得我是个陌生的男人,又或许是作为一个姑娘有着天然的屏蔽系统,她没有回答我。
但是她反问我道,“那你呢?出去打工了吗?”
我苦笑着说了我家里的情况,有些觉得不公平,又或者是处于对姑娘的好奇,我再次问她出去打工了吗?
姑娘犹豫了片刻,看了看阴冷的天空,对我说道:“我爸妈算是村里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人,后来他们离了,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现在他们老了,该我照顾他们了。”
姑娘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她长舒了一口气,和我刚才扔了那块大石头后的举动有些相似。
我发现她忧郁的眼神中有几滴晶莹的眼泪在晃动,但是她紧咬嘴唇的动作,阻止了眼泪从眼角中流出。
一股怜惜、自责、愧疚还夹杂这同病相怜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翻涌,以至于我不得不做一个动作来表达我对姑娘的复杂心情。
我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我不暇思索的站起身,突然朝着姑娘深深鞠了躬,然后说道:“姑娘,对不起,你说吧,我该赔你多少钱?”
我突如其来的动作似乎吓到了,又或者说惊讶到了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
她转过身去,用衣袖在眼前抹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算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接下来我和姑娘都陷入了沉默,我们默默的捡着洒落在地上的干货,我们的动作变得默契了,我捡她收。
那一刻我似乎忘记了野外的寒冷,忘记了所有的压力和忧愁,我甚至想时间为我停留。
捡完山货,姑娘拍了拍因为蹲下来捡山货而沾在身上的灰尘或枯草,冲我笑了笑,露出了她洁白的牙齿,和浅浅的酒窝。
在她的“谢谢”声中,挑着担子朝着七八里远的镇上走去,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做错事的我,反倒是她来谢我。
姑娘的两个箩筐在她张开的臂膀下,轻轻的摇晃,仿佛萝筐里不是山货,而是两个熟睡的婴儿。
她那略显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缓缓向前移动,而她那双细长的双腿却迈出了坚定的步伐,仿佛河边的枯草都无法阻挡。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我内心中所有的辛酸和压力,还有我的忧愁,在她消失的背影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弱。
我似乎看见她回转头看了我一眼,远远的我分不清她的表情,但我好像看到了她的微笑,似乎在告诉我那些苦,那些累都算不不了什么。
村里传来的那些我原本觉得嘈杂的鸡鸣和犬吠声,似乎感染了我,我出村时原本沉重的步伐,变得轻快而有力了许多。
我回到村里,回到院子和我母亲一起准备着年货,可能是母亲再次见到我时,发现我的表情不似出村时那么沉重,反而有些轻松。
她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是一种母亲对儿子担忧后如释重负的笑容。
而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住在哪里的姑娘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让我有种和她再次想相遇的期望,那个期望一直缠绕着我。
我以为我和那个姑娘就像老天爷那双无形的手,把我们像弹珠一样在平整的地上弹来弹去,我和那个姑娘只是偶尔的相碰,便朝着不同方向,再也无法想遇。
然而我是幸运,抑或是那个姑娘也是幸运的,我们被那双无形的手弹到了地上一个小窝里,紧紧的靠去,再也没有分开过。
春节过后到春耕前,农活并不多,我和父母商量之后,带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当然还有我因为退婚,单方面帮前对象家里干活给的所谓的补偿。
我挑着扁担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朝着绵延的山区走去,我去收山货,抑或是想再次偶遇那个姑娘。
我起早贪黑,往返于大山里和我们的镇上,靠着收些山货,赚些差价,我走遍了山下的每个村庄,每一户人家。
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在一个村庄附近的小溪旁,我遇到了那个姑娘,她蹲在溪水边,舞动着棒槌洗衣服。
她的身影在朝霞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灿烂夺目,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
她还是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她抬起头,准确来说是歪着头,惊讶的看着我,然后站起身,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仿佛是遇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一样,笑着对我说:“你开始收山货了?”
我如获珍宝般冲她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她又说道:“你等等,我家里有山货,一会卖给你。”
我放下箩筐,走带她的身边,蹲在她身旁,我想帮她做点什么,似乎无从下手,我有些慌张,也有些无聊的问了她一句,“你住在这个村里?”
她点了点头,然后问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叫什么?”
我略带自嘲的答道,“长志,长大的长,志气的志,只可惜我还好像没什么志气,你呢?”
姑娘说道:“彩云,彩霞的彩,白云的云。”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山顶上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在朝阳的映照下,灿烂而美丽,就像我眼前的彩云姑娘。
我见她洗了一件冬日里灰色棉袄,拧水的时候有些吃力,我伸手去帮她,她将棉袄的另一端递给了我,我往左,她往右一起拧着。
我似乎没有把握好力度,差点让她跌到了旁边的小溪中,她的身子在往河边倾斜的时候,我扶住了她的臂膀,一片红润出现在她的面颊上,就像天空中那朵彩云。
到了彩云的院子里,两个耄耋老人,在院子里晾晒着谷子,还有山货,他们见到我,奶奶问道:“他是谁?”
“收山货的。”彩云随口说道。
尽管我早就适应了“收山货的”这个称呼,但是这几个字从彩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似乎有些惆怅。
彩云好像发现了我表情的变化,她又说道:“爷爷,奶奶,他是我朋友,叫长志。”
爷爷热情地说:“小伙子,快进屋喝口水。”
我赶紧说道:“老人家,别客气,我是来收山货的。”
在收彩云家山货的时候,我抛出了我的疑问,问她不自己卖山货了吗?
彩云笑了笑说道:“这又不是过年,我去镇上要二十多里地呢,要走山路,骑车也不方便。
我一般在过年的时候自己卖山货,顺便买些东西回来,平时的话,除非是积攒的山货多了,没人来收,我才去卖山货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被老天眷顾的幸运儿,因为在她为数不多,或者说一年一次春节前卖山货的时候,让我遇到了她。
收完彩云家的山货,她带着我去村里转了转,二十来户人家,我的两个筐子还没收满。
离开彩云村子,我有些不舍,彩云怎么想的,我不太清楚,但是她说:“你以后还来我们村子收山货吗?”
我心里起初,即便是我来收山货,起码要等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以后,我勉强露出笑容说道:“会的。”
天微亮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我只吃了一碗泡饭,我不争气的肚子叫声,似乎给了我留下来的理由。
彩云说:“去我家吃午饭吧?”
我没有拒绝,也不忍心,更舍不得拒绝,我跟着彩云去了她的家中。
几个月的收山货生活,也让我对山货有了更深的了解,一直有个想法在我的心里存在了许久,只是苦于找不到人来说。
于是吃饭的时候我对彩云说:“彩云,你有没有想过人工种植山货?我们那里是平原,没有你们这样的条件。”
彩云大大的眼睛顿时亮了,她说:“我早就有这种想法了,可是我们这里离镇上比较远,离城里更远了,再说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也没那个技术。”
我说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你们这里搞人工种植,到时候赚的钱我们对半分,你看能行吗?”
还没等彩云说话,彩云的爷爷说道:“我看行,彩云啊,你要是和他种植山货赚钱了,也就不用跟着我们吃苦了。”
“对对对!”奶奶也在一旁附和着。
彩云略带疑惑的看着我说道:“这样能行吗?”
我说道:“应该可以,我收山货的时候,见过有人种植菌菇和木耳,还有银耳,我到时候去取取经,在买些书来看,应该可以的。”
那顿简单的粗茶淡饭,似乎定下了我生活的方向,更加是定下来我和彩云的终身,仿佛就是一个土窝,将我和彩云两颗弹珠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几个月后,我和彩云的人工养殖小基地建成了,我和彩云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走到了一起,在外人看来似乎平淡无奇,但于我和彩云来说却是我们的一生的牵伴。
春节前,在那个菌菇和木耳收获的季节里,那个和前一年同样,而又不一样的腊月里,父亲的身体基本痊愈,而彩云成了我的妻子,我成了她的丈夫。
我和彩云每次经过那条河边的时候,再次看到河里嬉戏的野鸭时,我们都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而彩云都会冲我笑一下,似乎是在提醒我,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又似乎在提醒我,曾经的曾经已经过去,迎接我们将会是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