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这么说?”1990年深冬的北京胡同里,两个裹着军大衣的办事员缩在传达室窗口前核对文件。玻璃窗后突然传来邓小平警卫员的声音:”首长只让转达三句话。”这幕发生在广安县委接到邓小平关于舅舅淡以兴葬礼批示的第三天。那个被历史巨浪反复冲刷的老人,最终用”知道了、规格够高了、不再送什么了”三句看似冷淡的回应,为这段横跨七十载的亲情画上句点。
要说淡以兴与邓小平的缘分,得从1909年广安协兴场的邓家老宅说起。比外甥大两岁的舅舅,幼时总爱抱着小矮凳追在邓小平身后:”希贤(邓小平原名),先生布置的描红还没写完呢!”谁曾想这对在廊下临帖的舅甥,日后会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1920年邓小平赴法勤工俭学前夜,淡以兴摸黑翻出二十块银元塞进他的行囊——那是他偷偷典当祖传玉佩换的。”到了法兰西别饿肚子”,年轻舅舅的叮嘱混着川江夜雾,成了少年邓小平对故土最后的记忆。

法国勤工俭学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邓小平在蒙达尔纪橡胶厂做工时,常收到盖着”重庆海关”邮戳的汇款单。淡以兴这个原本锦衣玉食的少爷,硬是靠着倒腾山货维持外甥的学业。1926年邓小平转入莫斯科中山大学,汇款突然中断。后来才知,淡以兴为凑学费冒险走私桐油,被军阀扣了货船,挨了三十军棍差点送命。这些事,邓小平直到建国后才从老家来信中知晓。
1939年太行山反扫荡最吃紧时,邓小平收到封特殊家书。淡以兴用歪扭的毛笔字写道:”听闻你在打日本,我卖了祖坟柏树买枪,可惜被县衙截了。”字里行间透着读书人的迂,却让邓小平在煤油灯下反复摩挲信纸。彼时淡家早已败落,曾经雕梁画栋的宅院住进保安团,淡以兴带着妻儿挤在祠堂偏房,靠给人代写书信糊口。

重庆解放前夕的雨夜最是惊心动魄。国民党特务冲进淡家抓”匪属”,淡以兴抱着小女儿翻墙逃进竹林。追兵的子弹打穿他右肩,血水混着雨水浸透怀里的《康熙字典》——那是邓家祖传的孤本,他拼死也要保住外甥的念想。等游击队救下他时,字典内页的”邓希贤印”已被血渍染得模糊不清。
1950年西南局办公楼里,这对舅甥的重逢充满戏剧性。淡以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长衫,局促地坐在会客室,警卫员第四次进来添茶时,终于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舅舅!”邓小平跨进门就抓住老人双手,却在对方提出工作请求时松开了。淡以兴涨红着脸拍桌:”你当了大官,连亲舅舅都不认了?”邓小平转身望着窗外嘉陵江,喉结滚动几下:”您要的官我给不了,但外甥永远记得祠堂里分我的麦芽糖。”

改革开放后的广安街头常见奇景:个戴破毡帽的老头,背着竹篓沿街捡废品,见着穿制服的干部就躲。乡邻们指指点点:”邓副总理的亲娘舅,咋混成这样?”淡以兴却乐呵呵掏出存折:”小平每月寄十五块,够买盐巴就行。”其实邓小平暗中嘱咐过当地照顾,都被他梗着脖子回绝:”莫搞特殊,我外甥要管十亿人吃饭哩!”
1989年冬的丧事最能见淡家人的风骨。灵堂设在祖屋残存的门楼里,淡以兴躺的棺材还是生产队送的杉木板。县领导带着花圈刚进院门,就被淡家长孙拦住:”爷爷交代过,收礼只收乡亲的草纸。”当秘书请示是否要报告北京,县委书记摇头:”按首长三句话办,就是最大的体面。”出殡那天,送葬队伍默默走过邓小平幼年读书的北山小学旧址,纸钱落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

淡以兴枕边遗物中有本1953年版《宪法》,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电报纸。那是1978年邓小平复出时,他托人发到北京的电文:”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外行人看着像酸腐文人的掉书袋,懂行的才知这是借辛弃疾词句表态——不讨官职不求利,唯愿外甥放手改革。邓小平收到后,盯着电文抽完三支烟,最终把纸条锁进办公桌最底层抽屉。
广安老辈人至今记得,淡以兴临终前常坐在码头看渠江水。有后生问他为啥不享清福,老人眯着眼笑:”我外甥在掌舵,我不能给他船底添锈。”这话传回中南海,邓小平难得在工作会议上走神,用川话喃喃自语:”舅舅的船,早就沉在嘉陵江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