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同志,你的退伍证!"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手忙脚乱地转身,那张红色的证书差点撞上我的鼻子。
1982年的盛夏,我退伍了。
那天的站台上挤满了人,空气里飘着一股煤烟味,混合着小贩叫卖梨膏糖的吆喝声。
我怀里揣着三年的军旅生涯换来的复员费,肩上的挎包里装着几件旧军装,就这么踏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接过退伍证,抬头看见一张清秀的瓜子脸,齐耳的短发,身上穿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
她怀里抱着本磨破了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手里还提着个印着"解放"牌子的老式手提箱。
"你是退伍军人啊?"她歪着头问道,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硬座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咸菜和花生米的味道,不时有小贩挤过来叫卖开水。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叫陈雅琴,是从县里考上省城师范学院的高材生。
我把自己在通信连当兵的事掰开揉碎地讲给她听,说起值班时听到的密码,说起战友们的趣事,说起那些深夜里望着星星想家的时候。
车窗外的向日葵地一片接着一片,收音机里放着《小城故事》,她时不时被我说的话逗得笑出声来。
正聊着,一个穿白衬衫的高个男生走过来:"雅琴,真巧啊!"他个子很高,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提着个进口的手提包。
"志国?你也在这趟车上?"雅琴显得很惊喜。
这李志国是雅琴的高中同学,也考上了省城大学,他爸在省商业局当科长。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我低头数起了裤腿上的补丁,心里酸溜溜的。

我借故去上厕所,站在过道里抽了支烟。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已经被志国占了,只好默默坐到过道的折叠椅上。
到站时,我们互留了地址。看着雅琴跟志国一起走远的背影,我在站台上愣了好久,直到一阵凉风吹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回到家,发现一切都没变,可又好像都变了。爹还是弯着腰在地里干活,娘的白发更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屋后的老母鸡还是那几只,下的蛋刚够还邻居家的面粉钱。破旧的土坯墙上还贴着我入伍时的全家福,照片已经发黄了。
我把复员费交给娘,她抹着眼泪说:"儿啊,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年,想你想得我茶饭不思。"
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变化,说隔壁李婶家的儿子在省城找了份工作,一个月能挣四十多块钱。
第二天,老班长王铁柱来看我。他比我早几年退伍,在县邮电局当班长,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但那股子军人的劲头还在。
"老张,你小子在通信连待过,手脚麻利,人也稳当,来邮电局试试?现在国家正在大搞'四化'建设,通信行业有前途。"
娘不同意,说邮电局工资低,让我去省城找关系。她念叨着李婶家的儿子,说人家一个月能买好几斤肉。
爹叹了口气:"咱家能有啥关系?还不如踏踏实实干。"说完,他又弯下腰去,默默地修理着那台老式的脚踏缝纫机。
就这样,我进了邮电局。每天早出晚归,白天爬杆子修线路,晚上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学习。

有时半夜起来值班,看着窗外的月亮,就会想起火车上那个抱着书的姑娘。
最盼着的就是收到雅琴的信,她的字写得清秀工整,会讲学校的趣事,也会问我工作怎么样。
可信里总会提到志国,说他经常去看她,带她去看电影,请她吃饭。每次看到这些,我都得把信放下,出去抽根烟,看着远处的山发呆。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有天收到雅琴的来信,说要来县城实习。我把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床单都换了新的,还特意去供销社买了盒茶叶。
可第二天去接她,又看到了志国。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还提着个大包小包。
"建国,志国是来送我的。"雅琴笑着说。我勉强挤出个笑容,默默提起她的行李。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跑过来,直接挽住了志国的胳膊:"志国哥,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来县城了?叔叔都急死了!"
原来这赵春梅是志国的未婚妻,是两家老人定的亲。雅琴的脸一下子白了,我的心却莫名跳得厉害。
那天晚上,我值班到很晚。回宿舍的路上,看见雅琴一个人坐在学校门口的石阶上。
我走过去,默默地坐在她旁边。她突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我笨拙地掏出手帕,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去雅琴实习的学校帮忙。她带的一年级小孩特别调皮,我就给他们讲部队的故事,讲我们如何在雪地里练习爬杆。
学校的广播坏了,我二话不说就去修。她要做教具,我跑遍县城帮她找材料。看着她教课时认真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可流言蜚语也多了起来。有人说我一个修线的,配不上大学生。有人说雅琴是被志国甩了,才委屈跟我好。
有天下班,我听见几个同事在议论:"听说那个女老师之前跟省城的干部儿子好着呢,现在怎么跟咱们张建国好上了?"
我和雅琴都不说话,可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她下班后总是一个人去江边走很久,我就远远地跟着,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转机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我值完夜班,看见雅琴在校门口躲雨。她的衣服都湿了,头发也贴在脸上。
我把自己的雨衣给她披上,她突然说:"建国,这些年,谢谢你一直在。那天在火车上,其实我就觉得你特别可靠。"
雨点打在雨衣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深吸一口气:"雅琴,我可能没有志国家境好,但我保证会一直对你好。"
她转过身来,眼里闪着泪光:"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真正的感情不是看电影,不是吃饭,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走在雨中,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们结婚时很简单,只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婚礼上,老班长王铁柱喝得脸红红的,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对雅琴,别辜负了这份缘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我们的女儿都上初中了,成绩比我们都好。有时候,我会从抽屉里翻出那张泛黄的火车票,想起那个夏天。

前几天,我又去修学校的广播。站在高处往下看,操场上满是跑跳的孩子,雅琴还在教室里认真地讲课。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白发上,我突然觉得,这辈子,我们这样也挺好。
岁月就像那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带着我们经过人生的每一站。一张退伍证,一颗奶糖,一次偶遇,就这样让两个陌生人的生命轨迹交织在了一起。
回望过去的岁月,我常常感慨命运的奇妙。那些年的艰难与欢喜,就像是一部老电影,清晰地印在记忆里。
如今,每当我穿上邮电局的工作服出门,看见雅琴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都会觉得特别温暖。生活啊,就是这么神奇,它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让你遇见那个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