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同志,请把行李全部打开。"戴大盖帽的女检察官用生硬的中文说道。鸭绿江大桥的震动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我和妻子已经被堵在了硬卧包厢门口。隔壁几个朝鲜姑娘的行李箱"哗啦"一声被掀翻在地,五颜六色的衣物像瀑布般倾泻在过道上。
这是2018年8月23日正午,丹东开往平壤的95次国际列车。车厢里蒸腾着泡菜与汗水的混合气息,我的佳能1Ds MARKⅢ正被三个朝鲜边检轮流把玩。28-300mm的镜头在他们手中传递,像在观摩外星科技。"咔嚓",不知谁按下了快门,显示屏突然亮起的鸭绿江大桥照片,让所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当列车在暮色中爬进平壤站时,站台上方巨大的金日成画像正被探照灯打亮。接站的金导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纸牌,纸边已经卷起——这趟晚点六小时的列车,让他从午后等到星斗满天。
羊角岛饭店47层的旋转餐厅里,穿赤古里裙的服务生端着铜盘穿梭。透过落地窗望去,平壤的夜色像被泼了墨,唯有主体思想塔的金色光芒刺破黑暗。赌场里传来老虎机的电子音,两个俄罗斯商人正在轮盘赌前豪掷千金,而楼下大堂的朝鲜服务员,连多瞥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明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眼睛。"金导晃了晃旅行社配发的华为手机,屏保是他穿着军装与父母的合影。这个平壤旅游大学毕业生告诉我,他月薪相当于300人民币,但说起"国家配给住房医疗教育全免费"时,眼里闪着光。
次日清晨,奔驰面包车驶过黎明大街。女交警在白色圆圈里舞动双臂,湖蓝色制服衬得身姿如柳。我偷偷调高ISO准备抓拍,却被妻子狠狠掐住大腿。"您尽管拍,"后视镜里金导笑眯眯的,"只要别对准军人。"
这种默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愈发微妙。参观万寿台时,我的长焦镜头扫过广场边缘——三个戴红领巾的少年正在捡拾落叶,远处持枪士兵的身影刚巧入镜。金导突然咳嗽两声,手指在车窗上轻敲三下,像摩尔斯电码的预警。
最惊险的时刻发生在板门店。当我对着南方哨所按下快门的瞬间,金导一个箭步挡在镜头前:"那边是傀儡政权。"他后颈渗出细汗,却保持着导游的职业微笑。后来在车上,他悄悄给我看手机相册——全是各国游客违规拍摄的"反面教材"。
在妙香山国际友谊馆的山洞里,我们跟着讲解员穿过千米展廊。柬埔寨送的金边玉佛、古巴送的雪松木雕、中国送的景泰蓝花瓶...当走到某非洲国家赠送的鳄鱼标本前,金导突然压低声音:"知道吗?这里温度永远20℃,是用三班倒的人肉空调维持的。"
这种魔幻现实感始终如影随形。平壤地铁的自动扶梯轰鸣着坠向地心,车厢里飘着《红旗飘飘》的旋律;少年宫里练芭蕾的女孩们,把足尖鞋用胶布缠了又缠;统一市场的小贩见到我们,会迅速用报纸盖住中国产的电饭煲。
有天傍晚,我们的车抛锚在郊外。几个穿工装裤的农妇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好奇地围着车子打转。金导正要驱赶,妻子突然掏出包大白兔奶糖。那一刻,语言不通的女人们笑得像发现了秘密宝藏——直到远处传来哨声,她们又瞬间消失在暮色中。
回程的绿皮车上,我成了孤胆英雄。趁包厢无人,我把相机贴在车窗上疯狂连拍:龟裂的稻田、褪色的宣传画、骑着"千里马"牌自行车的行人...存储卡在掌心传递的温度,让我想起八十年代父亲偷听"敌台"时捂着收音机的模样。
新义州边检站,穿中山装的检察员逐帧审查照片。当他删掉最后一张晾晒在铁轨旁的军裤照片时,我后背已经湿透。但藏在袜子里的备用存储卡安然无恙——这招是从九十年代倒腾打口碟的北京老炮那儿学的。
当丹东的高楼重新出现在视野中时,妻子突然说:"像坐了趟时光机。"我想起羊角岛赌场里的朝鲜服务员,他们收拾筹码时会不会偷偷计算汇率?想起金导说起女儿学汉语时的骄傲,他是否知道B站上的朝鲜旅游vlog?
在"一步跨"景区,我望着对岸新义州的炊烟。有个戴红领巾的孩子正在江边放风筝,线轴是用矿泉水瓶改的。这场景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在县城供销社门口拍洋画的日子,那时我们也不知道,未来会有种叫智能手机的东西,能把整个世界装进口袋。
回京后冲洗照片,发现最动人的画面竟是意外所得:平壤火车站月台上,有个穿褪色人民装的老者,正对着金日成画像虔诚鞠躬。逆光中,他的影子与画像重叠,恍若某个时代的集体记忆正在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