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您该下车了。"

平壤火车站月台上，穿军装的工作人员第三次提醒时，我才惊觉自己攥着车票的手心全是汗。这趟从丹东出发的绿皮火车，用六个小时完成了从2016年到1984年的穿越。当窗外最后一块中国移动广告牌消失在暮色中，我知道，这场价值4800元的行为艺术正式开场了。

"欢迎来到1984！"

推开羊角岛酒店3208房门的瞬间，我差点被浓重的樟脑味劝退。墨绿色地毯上可疑的污渍，床头柜里1998年产的《劳动新闻》，还有永远调不到中央五套的老式显像管电视——这里活脱脱是奥威尔小说拍摄现场。

深夜两点，我被走廊脚步声惊醒。扒着猫眼窥探，只见三个白衬衫姑娘列队走过，手里捧着金正日画像。后来才知这是每日例行的"画像除尘仪式"。更魔幻的是电梯惊魂：某日按下楼层键后，轿厢突然卡在15楼。黑暗中，同行的广东大妈摸出佛珠开始诵经，而导游淡定摸出诺基亚："喂？电梯又停电了。"

你以为这就算魔幻？某天暴雨后，酒店天台积水成河。我亲眼见服务员用搪瓷脸盆接力舀水，像极了80年代国营工厂防汛演习。最绝的是大堂纪念品店，货架上摆着2014年生产的"限量版邮票册"，售货员坚称这是"上周刚到的时令新品"。

"请外国友人乘坐专列。"

当我在全球最深地铁站（地下200米）听到这句话时，还没意识到"专列"的真正含义。水晶吊灯下，空荡荡的车厢像移动展览馆，而相邻车厢的磨砂玻璃后，隐约可见蓝灰制服的身影匆匆闪过。这哪里是交通工具，分明是楚门世界的舞台道具。

偷拍失败的经历更添荒诞。在凯旋门抓拍系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时，导游一个箭步挡住镜头："他们不是展览品。"转身却主动带我们去拍万寿台铜像，"这个角度最能体现领袖的慈祥"。后来发现，每个拍照点都暗藏玄机：主体思想塔要拍出刺破苍穹的气势，建党纪念碑需框进远处的烂尾楼。

你永远猜不到朝鲜人的隐藏技能。地铁到站时，对面车厢突然涌出个背手风琴的大叔，在站台即兴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乘客们保持整齐队形边走边唱，仿佛提前排练过千百遍。这种集体主义的浪漫，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最高荣誉的冷面！"

玉流馆里，服务员隆重端上镇店之宝。带着冰碴的铜碗中，三根荞麦面孤零零漂着，配菜是两片薄如蝉翼的牛肉。当我嗦完这碗价值120元的"平壤招牌"时，突然怀念起兰州拉面里的萝卜片。

物价体系更让人凌乱。超市里可乐标价28元，酒店大堂的现磨咖啡却只要5元。最绝的是大同江啤酒，3元一瓶的口感竟不输青岛纯生。某晚我们偷溜到员工通道，用两包中华烟换来整箱"朝鲜茅台"，次日头痛欲裂时才惊觉，酒瓶上的生产日期是公元年号。

在农家宴遭遇的"土豆宴"更令人难忘。导游说这是"劳动党关怀农民的成果展示"，结果满桌18道菜全是土豆：土豆泥雕成花，土豆片炸成塔，连汤里都浮着土豆丸子。离席时，老农往我们手里塞发芽土豆当纪念品，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您现在踩的是停火线。"

当军装讲解员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右脚正悬在水泥线韩方一侧。三米外，韩国宪兵墨镜反光里的自己，扭曲得像哈哈镜。突然理解为何此处禁止系鞋带——可能怕人假装弯腰突袭首尔。

更刺激的是军事分界线购物。在号称"世界最危险便利店"里，我花150元买了盒印着金正恩签名的巧克力。结账时，朝方收银员和韩方监控摄像头同时注视着我，那一刻仿佛置身科恩兄弟的电影片场。

返程途中经过"不归桥"，导游突然压低声音："去年有美国人在这里逃跑。"全车瞬间寂静，只听得到相机快门声。这时我才发现，桥头士兵的枪口始终以45度角对着游客大巴——既不算威胁，也不算欢迎。

"这个价格是波动的。"

在光复商场，我看中套印着金日成头像的邮票。第一天报价280元，第二天变成320元，到临走前飙升至400元。导购理直气壮："昨天是主体105年纪元日特惠。"后来才知，所谓"限量版邮票"在淘宝只卖35元包邮。

最魔幻的是买人参遭遇的"测谎仪式"。当我对50元/克的天价表示质疑时，售货员突然掏出激光笔照向人参："看！这些须根都在发光，说明吸收了天地灵气！"同行的生物学博士憋笑到抽搐，小声科普："那是纤维素反光..."

回程航班上，打开关机五天的手机。微信涌出99+消息，淘宝推送着618促销，微博热搜挂着某明星离婚。舷窗外，平壤的万家灯火渐渐缩成黑暗中的光点，我突然鼻头一酸——为那个永远在擦领袖像的酒店服务员，为地铁里惊鸿一瞥的磨砂玻璃后的身影，也为在光复商场坚持给我报高价的人参导购。

如今书架上，那瓶带回来的大同江啤酒成了最强讽刺。每当朋友问起朝鲜之旅，我就指指酒瓶："看，这就是价值4800元的楚门世界入场券。"气泡早已散尽，但那些魔幻记忆，仍在每个加班的深夜滋滋作响。

上周在便利店，听见两个女生讨论朝鲜爱豆组合"牡丹峰乐团"，我下意识脱口而出："她们来中国巡演住羊角岛3208房..."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我落荒而逃。那些强行植入的记忆，早已成为挥之不去的都市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