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辟疆:与青年论读书

乐成评文化 2025-04-29 13:05:00

在我未谈到本题的前面,我先得要说明几件事:

1,我自青年时代走出学校门,一直到现在,我始终未脱离我教书和读书的生活。

2,本人学术兴趣,是偏好在中国文史方面,其他专门学术,恕我不能多说。

3,本文完全为青年人说法,不为高论,不事铺张,读者幸勿寄以过分的奢望。

有了上面三项说明,我才能本着我个人教学的经验和青年们的需要,以最诚恳的态度,最平易的句语,献给我敬爱的现代青年,并且盼望青年们能够接受我的意见,具有绝大的信心,去从事阅读,那你自然有“日进无疆”的快乐。

谈到“读书”这一个习见名词,谁都不能否认这是青年学子唯一的神圣任务,无论在学校或外自修的人们。但是在这近十余年来,一般青年学子,虽然也承认这是他一生事业发展的基础,实际上看来,却总是悠悠忽忽的度过了这宝贵的光阴,一到成年或在学校里混到一张文凭以后,走进社会,却自己就常常感觉到读书不够,治事的能力太差,眼前一切的困难问题,立刻摆在你面前,使你无法去应付。反之再看另一方面几个少数的同学们,他们在学校时,是何等的努力学问,手不释卷;遇有书本上的疑难问题,他们无论在课堂里,在图书馆里,在教师的家里,总是那样不惮烦的去请教,必定等到疑滞尽去,才肯放手。他们在学校,受师友的敬爱;走向社会,受旁人的称赞;甚至有些人在尚未毕业的时候,就有人向他们预约到某一方面去服务。这不是我随便捏造这些事实来奖励青年们用功,你只要用冷静的头脑去仔细观察你们的同班同学中,是不是有这样的事实的存在,你可以立刻得到铁样的证据了!

青年们谁不知道要读书,但也有人推诿说读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在现在这乱动的时期,尤其使你无法去潜心研究学问。总其原因:大抵不外(一)教师为生活逼迫,优良的教师,多半改了业;留者素质已差,指导无人。(二)抗战后学校的设备不周,图书馆尤其贫乏得可怜,无书可读。(三)时局不安定,外诱又多,要读书也不能安心去读。(四)学生的经济,多半不充裕,无钱去买书。(五)中国书的文辞太艰深,读了不易懂。(六)读书必定多备工具书,但现在的工具书,确是太少,即便有较好的工具书,也不能人人都可自备,在自修方面,却是一大大的困难。(七)记忆力太差,随读随忘,结果是一无所得。这种种原因,哪一件不是现代青年们读书的绊脚石。我想这些原因,自然多少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一个真正有决心有毅力的向上青年,我想这些困难,是束缚不了他,他总有方法去解决这些困难。这就要看你的自信心和忍耐力。

现在,我要谈读书方法了!

说起读中国书,却不是一件很单纯的事。它有悠久的历史,它有广大的领域,从上古有文字记载一直到现代人的著作;从文字学、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学至其他的方技、术数等等应用科学,哪一件不是有用的学术。换一句话说,哪一件不是我们青年们应当去努力攻习的。但是,我得要郑重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被这些汗牛充栋的书籍所吓倒。青年人没有三头六臂,教师们也不是“大叩大鸣,小叩小鸣”无所不通的神圣人物;但却有一件最扼要最宜先决的问题,就是我们首先要问的,是我们的兴趣如何?我们的信心如何?我们的毅力又如何?假如你对于那一门学问,是有了兴趣,有了信心,有了毅力,那你只管照着你的方向去努力。在你努力读书的时候,你却不要忘记你的读书方法;有了方法,自然是事半功倍;没有方法,今天看这本书,明天又看那一本书,我可以断定你毫无所得,看了等于不看一样,哪里还谈到进步呢!

读书的方法,并不是一件什么神秘的事。前人用这些方法而有效,今人用这方法依然有效,这方法,那我们自然应当笃信和遵守。

第一,读书时先要选择基本书。不论哪一种的学问,总有它的基本来源。譬如观水:探河源者必远溯昆仑星宿,考江源者必远溯汶阜氏道,才知道江河这两条大水,它的滥觞是怎样?上流是怎样,龙门柢柱是怎样?夔巫西陵又是怎样?那你才能全局在胸;千万不要从下流浩浩荡荡的广阔水面去观察,那你只有望洋兴汉了!再譬如登山:登泰山者必穷日观峰,登庐阜必上汉阳峰,居高临下,那东西南北的小山培塿,全在眼底,你可以在上面分别其大小高低,丝毫不爽。千万不要在山脚下仰看,那你只看见这一面,不能看见他一面,而且无从判断这山的高下,岂不冤诳?经史词章的学问,也就是如此。

假如你有兴趣去研读经书,那你必先从熟诵经文着手起,经文不能了解的地方,你可求之汉魏人的古注;注文若仍嫌其太简质,你可求之唐人的义疏;看了义疏,那你总可明了十之八九。由疏以通注;由注以通经;由本经的注疏,以通他经的注疏;由他经的注疏,以证本经的注疏,那你自然有“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妙用。读经书的方法,再没有比这法更直捷了当的了!我尝尝对人说:清朝阮元、王先谦前后所刻的两部《皇清经解》,收入这一大批清人的经学著作,数量不为不多,考证不为不详,只可惜这些考证的结论,总不能超出汉唐人的范围,不过把汉唐人的唾馀,从唐宋以前的故书雅记中收集起来,再替古人作一番证明罢了!假使有人读遍了这两部经解,不去看注疏,我可以断言他的经学,仍然是门外汉。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从本源上做起,你是白费精神了!

治史有两条大路:一条路只是在明了古今治乱兴衰和典章制度的沿革,这是为将来治事应用方面作准备,那你可着重《通鉴》、《通典》这两部书,仔细阅读,已经高据上座。一条路是专门研究史学,那你先得从司马迁《太史公书》(东汉末年后方叫《史记》)和班固《汉书》,痛下工夫;这两部史书,一部是通史体的伟大著作,一部是断代史体的标准著作;讲史学不从这两部书做工夫,那你纵然读遍了廿五史,你是没有资格去批评后史的得失。

他如读子书必从周秦西汉诸子下手,至少要把《老》、《庄》、《荀》、《韩》、《管》、《墨》、《览》、《烈》这几家读过。读文学书必从《诗》、《骚》、《文选》,杜甫、韩愈的集,寝馈研究而外,还要选出几十篇名篇去熟读,方能窥见古人的深处。这就是我说的基本书。其他各种学问,也可照此例推。恕我在这里不能遍举。

第二,读书时必要思考。现代青年们,有一最普遍的错误,大家总是不肯在书本上用脑筋,完全依靠着教师的讲解,无论在中学在大学,他们偶然谈到先生的好坏,多半以教书时讲授清楚与否为标准,好像我的学问,全从教师的口说获得,却不肯在课堂上发一疑问,互相质难。这很可证明青年人读书时缺乏思考力。

什么是“思”?思就是要用自己的心思,常常去体会书本上的句语的含义和怀疑。什么是“考”?考就是多方证明我的怀疑和假定,从正负两方面去寻觅有力的证据,有了思考,那你读书时的心得,或竟有他人所想不到的确当理解;学问就是这样日积铢累而成功的。

谁都知道戴东原是清朝第一流的学者。他在十岁的时候,才能说话;那一年开始就傅读书,就能运用他的思考和先生辨难。有一天他读《大学章句》,到右经一章以下,他问先生:“这何以晓得此书是孔子所说而曾子把它传述下来?又何以晓得是曾子的意思而门人把它记录下来”?先生回答他:“这是朱夫子所说的”。他又问:“朱夫子是哪时的人”?先先说:“宋朝的人。”他再问:“孔子和曾子又是哪时的人?”先生说:“周朝的人。”他再问:“周朝和宋朝相隔有多少年?”先生回答他:“大约有两千多年。”他再问:“那么,朱夫子何以晓得?”那时候这一位乡下先生,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戴东原先生到底凭着他的思考力,终久成就了清朝第一流的学者。这不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吗!青年们!你要晓得古今中外的名流学者,哪一个不是在他们幼年读书的时候,常常去运用他灵敏的脑筋,寻根究底的去追求“什么”和“为什么”的解答;久之这种追求“为什么”的精神,锻炼得纯熟了,那你对于世间任何困难的问题,任何艰深的书籍,没有不得到顺利的解决和澈底的了解。

第三,读书要认清脉络。我这里所谓“脉络”,即是每一部书中主旨。古人何以动意要作这部书?那书内的主要宗旨在什么地方?在初学的青年们,或许一时很难看得出。那你在读这本书以前,你可先把这书里面的前后序跋和作者传记或提要,(古时序内多详作者生平,后人则多腴词,寖失古意。)每篇从头至尾,仔细去读一过,你可能先有一个轮廓的认识,至于所说的准确不准确,你不妨姑作一假定,对不对,还得要我自己向书中去寻求,以待我最后的判断。我在青年时,也曾用过此法,等到一读再读三四读后,才能明白作书人的宗旨所在;(基本书决非一读就了事,必得五六次或十余次方能通晓。)只管它的篇章言论,成千累百,有开有阖,但思想总是一贯。比方树木,有枝有干。干就是作者的宗旨,其他枝叶扶疏,就是他书中推论。枝叶是从树干生长出来,只有互相维护,决不相背;假定有相背的意思存在,那就有真伪问题了!

今我姑就《庄子》、《荀子》和《墨子》这三部书略举例言之:《庄子》是推本老子学说,任自然,齐物我,在他所著的内篇里,就很显明的看得出;外篇好像是另出一手,但大旨尚不相背;可以断定内篇是主干,外篇是干上的枝叶。杂篇的文章和意义,却大有入了!(杂篇的《天下篇》是例外,恐前人从内篇移在后面。)荀子的学说,是主克制,主人为,在他书中的“天志篇”,已经有很明白的宣言,是主干。那么,他说“性恶”、说“礼”、说“乐”、释“解蔽”和“非十二子”等篇,这就是他的理论推阐和工具,是枝叶。“赋篇”和“请成相”等篇,在荀子书中,很显得体裁不同,但不能认为伪书,因为篇中命意,尚不失荀子著书的本旨。墨子书中的“天志”,也是他书主要宗旨,但墨子所说的“天”,不是荀子所说的“天”,荀子所说的“天”,是“自然”的代名词;墨子所说的“天”,好像和耶稣所说的“上帝”仿佛。墨子假设一“上帝”的天,天是好生,能长养万物,故他书的“非攻”、“兼爱”、“尚同”等篇,即从“天志篇”作出发点。至于“经说”、“大小取”,那又是另一种学说了!

他如司马氏的《通鉴》,是以资治为主,顾名思义,即可了然,在他书中,再三致意于正名分,尊朝廷,与夫“任贤勿贰”和“视民如伤”的本旨,更可取证;至于屏绝浮华不书文士,那你也不认为可怪。又如杜佑《通典》,他始终认定“礼”为奠定政治社会的核心力量,一切治术文化,都从“礼”出发,他一部二百卷的大著作,说礼的地方,几乎占全书三分之二,魏晋南北朝时人说礼议礼的文章,如何承天《礼论》和《礼论钞》等书,几全部收入,主旨所在,更不难了然。

青年人读书时,对于某一部书不甚明白它脉络所在,就得指导,就得请教名师;名师的指导,好像三岔路口的一座指路碑,他不能替你走,只可告诉你怎样走,走路还得靠自己,方能达到你目的地。我记得宋朝时有一泽州人王云,他在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冬天,别黄山谷于荆州,山谷在临别时拉着他的手说:“你有志读书,你可去看陈无己,无己是天下士,他读书像大禹治水,他知道天下河流的脉络,有开有塞,至于九州涤源,四海会同,经他一指点,那你就省力多了!”我这里所说的读书必要认清脉络,也就是这个意思。

第四,读书要勤于笔札。章太炎先生曾说过:“现在的学子,大我数是用耳不用目,用口不用手。”这一句话真是说中了近日青年人的病根。荀子也说过:“小人之学也,入乎耳而出乎口。”用耳用口的毛病,就是不肯看书,不肯思考,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目治自然是读书人的紧要关头,但是既然晓得用目,还须要用手;换一句话说,用手就是勤于笔札。青年们不是常常推诿到自己的记性不好吗?但你要晓得古人的记性,不一定好过你们。“生而知之”的大圣大智,更是旷千古而难于一遇。他们既不是“生而知之”的圣智,但他们却能成为一博学多闻的大学者,在你们总是惊为奇迹,也许就在你惊叹之下,心中已认定他是“生知”。这确是一个大大的错误,古今中外的大学问家,他们多半不是绝顶聪明人,甚至记性比你们还要差得多;但是他们学问的成功,就是在我前面所说的“读基本书”、“善思考”、“知脉络”这三个条件以外,再加上“勤笔札”的工夫,没有不成就的道理。

勤笔札有三种:一是钞书,二是笔记,三是日记;我不是说笔札工作,只限定这三种,但这三种工作,有益于记诵,有益于身心,它的功用是最大。钞书又包括“全钞”、“节钞”、“类钞”和“比钞”四项目:大约古人得书不容易,今人得书虽然比古人好得多,而家贫不能买书,这书又非全读不可,只有“全钞”之一法;如巾箱五经是。“节钞”是随看随钞,不立类目,不加排比;如《群书治要》是。“类钞”是分出类目,将书中的嘉言故事摘出,依类钞之;如《子史精华》是。“比钞”是取两部以上同类的书,比合异同而钞之,如《班马异同》是。这四项钞书法,最有助于记忆。我记得梁朝王筠曾说过:“余少好钞书,老而弥笃;虽偶见瞥观,皆即疏记;后重省览,欢兴弥深;习与性成,不觉笔倦。”这几句话,把钞书说得很亲切有味,王筠简直是有钞书癖了!至于笔记一项,与钞书又不同。钞书是便记诵,笔记则录心得;亦有不出于书籍,而是我亲见亲闻,其事其方可供法诫者,自然也是笔记的一种。但总以记录读书时心得,最为可贵;如《日知录》、《养新录》诸书,就是此体的正宗。日记是按日记录起居,旁及山川游览,友朋谈论,以及私人生活琐碎的事。也有将读书时片断心得,平日诗文杂稿,写存日记册内。日记无固定的体裁,无不可记的动作言论,本来就很自由;效用也最宏大;所以古今学者,没有不重视它。前人不把它当作著作,只可留视子孙;今人则多出原稿真迹,影印示人;这又是古今风尚不同的地方。

上面所指出的三种笔札,可算尽笔札的能事,青年们可以取法。至若明窗净几,对客挥毫;广坐稠人,分曹射覆,自然也算笔札的一种。但多能鄙事又牵涉到艺人的范围去了!

青年们!你有健全的身体!你有灵活的脑筋!你有蕴藏的智慧!你应当勿轻抛弃你大好光阴。你应当把你的精神寄托在你的书本上,增进你的学识,准备将来为国家为民族作领导人物!学问和事业,是不能分开;你得凭着你的决心和毅力从书上去争取。

三七,七,十于南京文昌桥

>原载《申论》194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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