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冬的上海格外冷,大世界戏院的后台却热得蒸人。
十一岁的孟小冬踮着脚往脸上抹油彩,两条小辫子随着动作一甩一甩。
班主急得直搓手:“小祖宗,这可是给张大帅唱堂会!”
小姑娘却突然回头一笑:“您放心,保管比真龙天子还像三分。”
谁也没料到,这个裹着旧棉袄的小丫头,一开嗓竟震得满堂宾客忘了嗑瓜子。
孟小冬
二楼包厢里,穿着绸缎的爷们儿们纷纷探头张望,却没人注意到最角落的立柱旁,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人正死死攥着栏杆——
杜月笙那天是翻墙进来的,可他觉得值了,那清亮的嗓音像把刀子,在他心尖上刻下"冬皇"两个字。
——
命运的转折总爱挑最狼狈的时刻。
七年后北平的堂会上,孟小冬描着剑眉正要登场,班主却慌慌张张掀开帘子:
“张宗昌大帅说...说今晚要带您回府唱《贵妃醉酒》。”
张宗昌这是要强行纳孟小冬为妾。
她手里的马鞭"啪"地掉在地上,正巧砸在刚进后台的梅兰芳脚边。
那天她演正德皇帝演得格外卖力,龙袍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当梅兰芳扮的李凤姐娇滴滴唤“万岁爷”时,她突然抓住对方水袖:“梅先生救我!”
这话本该是戏词,却成了她十八岁人生最真实的呼救。
——
而梅兰芳彼时已有妻子——福芝芳掌管梅家的一切,无人敢违逆。
新婚夜的翡翠镯子凉得沁人。
孟小冬摸着梅兰芳刚给她戴上的镯子,忽然想起白日里福芝芳看她的眼神
——那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回廊下,明明在笑,眼里却像淬了毒的针。
现在她懂了,洋房里的梨花木床再精致,终究不是家。
窗外传来梅兰芳吊嗓的声音,她数着更漏才惊觉,原来戏台上的游龙,从来不会为一只野凤停留。
变故来得比北平的沙尘暴还急。
那个举着枪的戏迷喊着“梅郎是我的”冲进来时,孟小冬正给梅兰芳熨戏服。
子弹打穿玻璃的瞬间,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同台时,梅兰芳说"戏里生死都是假的"。
可当梅兰芳的鲜血真的溅在月白缎面上,她才发现,有些痛是真的会要人命。
他如此惊才绝艳、温文儒雅,不该就此殒命。
她已经爱上了梅兰芳。
梅兰芳由伯母一手抚养长大。
伯母过世那天,腊月初八的雪下得铺天盖地。
孟小冬跪在梅宅台阶上,孝服被雪水浸得透湿。
福芝芳牵着孩子走出来,往她脚边扔了块银元:
“班主说您《四郎探母》唱得好,我们老太太的丧事可不敢劳动。”
她抬头望见梅兰芳站在窗边,手里还捧着给伯母烧的往生咒,对跪在雪地里的孟小冬,不闻不问。
连吊唁他亲人的资格都没有,遑论被称作他的妻子。
那一刻她突然笑了,原来戏文里唱的“夫妻本是同林鸟”,下一句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
天津卫的清晨雾蒙蒙的。
孟小冬把离婚声明按在《大公报》编辑桌上时,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突然断了。
编辑吓得要去捡,她却摆摆手:
“劳驾,添上这句——我孟小冬往后唱戏,定要盖过梅兰芳;若是嫁人,定要嫁一个跺跺脚就能让上海滩震三震的男人。”
这话说得狠,可当夜她在旅店拆开发髻,铜镜里映出的分明是个眼睛肿得像桃子的傻姑娘。
恩师余叔岩家的葡萄架结第三回果的时候,孟小冬终于把《搜孤救孤》唱出了名堂。
老琴师常说:"冬姑娘这程婴唱得,比真死了儿子还痛。"
没人知道,她每夜练完戏都要去后院烧纸——烧的是当年梅兰芳给她改的戏本,一页页带着胭脂印子的。
杜月笙
杜月笙六十大寿,请了一众京剧名家来唱堂会义演。
孟小冬描着老生妆往台上一站,满场洋油灯都跟着晃。
当她下了场,在后台卸妆时才听闻,梅兰芳也在受邀之列。
可他的演出被安排在昨天,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
香港的雨下到第四十天,暗恋多年,杜月笙终于把婚戒套在她无名指上。
戒指有些大,孟小冬正要取下来调整,却被病人枯瘦的手按住:“别摘……我攒了三十年才攒够……”
她望着这个曾经叱咤上海滩的男人,此刻虚弱得连药碗都端不稳,突然泪如雨下——原来最珍贵的东西,早就在她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1950年9月,杜月笙在香港与孟小冬举行婚礼。
他让自己的孩子们管孟小冬叫“妈妈”,请来最好的医生,给积年成疾的孟小冬看病。
1951年8月16日,杜月笙在香港病逝,他将遗产分给妻子孟小冬,保她安度晚年。
孟小冬和杜月笙
梅兰芳死讯传来的午后,孟小冬正在教徒弟《武家坡》。
听到“心肌梗塞”四个字时,她手里的戒方尺“当啷”落地。
小徒弟吓得要去捡,却见师父径直走向里屋,不一会儿传来沙哑的唱腔:
“少年子弟江湖老...”
那声音像钝刀磨着人心,唱到"红粉佳人两鬓斑"时突然断了。
徒弟扒着门缝偷看,只见素来端庄的师父正把脸埋在梅兰芳当年送的戏服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
台北的雨季来得悄无声息。
弥留之际的孟小冬忽然要人打开所有窗户。
徒弟们手忙脚乱时,听见师父轻轻哼起《游龙戏凤》,唱到“好人家来歹人家”时突然笑了。
窗外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恍惚化作大世界戏台前的彩带,台下坐着穿长衫的梅兰芳,和戴鸭舌帽的杜月笙,而十一岁的自己正蹦跳着去捡观众抛来的银元。
她慢慢闭上眼睛,最后半句唱词混着雨声消散在风里:
“……这一世相逢,到底是……孽还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