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玩笑的威力有多大?
有的玩笑无意中伤人至深,有的玩笑靠假意吐露真言。
本周深读,未读君给大家分享一下收录在【俄国文学金色经典】《带小狗的女士》里契诃夫的一篇小巧、可爱的《小玩笑》。
在这位文学大师的笔下,回忆里的玩笑,满是“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滋味。
在你记忆里,是否也有让你“意难平”的玩笑呢?

未读·文艺家|出品
一个晴朗的冬日中午……寒流强劲,冷得不得了,娜坚卡抓着我的手臂,她鬓角的卷发和嘴唇上的细汗毛都覆上了银色的霜。我们站在高山上。从我们脚边到最下面平地一路延伸着平滑的缓坡,太阳直射其上仿佛是照在冰镜上。我们身边有一辆蒙着亮红色呢绒布的小雪橇!
“我们一起滑下去吧,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我求她,“一次就好!我保证,我们会顺利抵达终点,不会受伤的。”
可是娜坚卡害怕。对她来说,从她脚上小橡胶靴套站的地方到那冰封山坡下的终点,眼前这一片无边无际得好像是一道可怕的无底深渊。当她朝下一望,或只是我建议她坐上雪橇试试看,她就心惊胆战,呼吸停顿,如果她真要冒险往深渊滑下去,到底会怎么样呢?她会吓死,会发疯吧。
“求求您!”我说,“不需要害怕!您要明白,这种害怕、胆小只是心理作用!”
娜坚卡终于让步,我从她脸上看出来,她是冒着生命危险让这一步的。我把这个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女孩扶上雪橇,我坐下后一手环抱着她,就这样我跟她一起滑下无底深渊。

雪橇像子弹一样飞驰。被劈开的气流打在脸上,不断狂号着,在耳边呼啸着,撕扯着,凶恶地用力刺痛我们,并想要把我们的头和肩膀给拆散开来。风压大到让人没力气呼吸。好像是魔鬼现身张开爪子紧紧勒住我们,狂号着将我们拉到地狱里去。周遭事物连成一道拉长的带子急速流动着……似乎下一瞬间,我们就要车毁人亡了!
“我爱您,娜佳!”我轻声说。
雪橇渐渐越跑越慢,风的呼啸和滑道的嗖嗖响也不那么可怕了,呼吸不再困难,我们终于抵达山下。娜坚卡半死不活的,面色苍白,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我帮忙扶她站起身子。
“我下次绝对再也不滑了,”她张大眼睛满是惊恐地望着我说,“无论如何都不!我差点没死掉!”
稍过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这时她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那句话是不是我说的,或者只是狂风喧嚣传给她的声响?我则站在她旁边抽着烟,专心地检视我的手套。

她挽着我的手臂,我们在山坡附近散步了好一阵子。显然,那个谜一直让她心神不宁。有没有人说过那句话呢?有还是没有?有还是没有?这可是事关女人的自尊、名誉、人生、幸福的问题,这非常重要,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娜坚卡难耐又忧愁地用一种想看穿人的眼神盯着我的脸,没头没脑地应着我的话,她等着看我是不是会亲口说出那句话。啊,这张可爱的脸真是戏剧化,表情真丰富!我看到她内心在挣扎,她需要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可是她没找到适当的措辞,她不好意思问,又害怕问,而甜言蜜语带来的喜悦也妨碍她开口问……
“您知道吗?”她没看着我说。
“什么?”我问。
“我们再……滑一次吧。”

我们费力地爬阶梯上山。我再度扶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娜坚卡坐上雪橇,我们再度飞向可怕的深渊,风声呼啸和滑道嗖嗖的声音再度响起,在雪橇滑到最剧烈又最嘈杂的那一瞬间我再度轻声说:
“我爱您,娜坚卡!”
雪橇停下来时,娜坚卡朝我们一路滑来的山坡放眼一望,然后久久端详我的脸,仔细听着我那漠然又枯燥的说话声,而她全身上下,甚至连暖手筒和长耳雪帽都一起显现出极度的疑惑不解。她脸上好像写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说了那句话?是他,还是哪里传来让我听见的?”
这样的不清不楚使她不安,让她失去耐性。这可怜的女孩不回我的话,皱着眉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们要不要回家了?”我问。
“可是我……我喜欢这样的滑雪,”她红着脸说,“我们不再滑一次吗?”
她“喜欢”这样的滑雪,却在我扶她上雪橇的时候,她一如前两次那样脸色苍白,几乎怕到喘不过气来,依旧发抖不已。

我们第三次往下滑,这回我注意到她想办法要看着我的脸、盯着我的唇。于是我拿了手帕遮住嘴巴,一直咳嗽,当我们滑到半山腰,我又成功说出:
“我爱您,娜佳!”
这个谜仍旧是个谜!娜坚卡沉默不语,心里在想什么事情……我从滑雪场送她回家,她尽量静静地走,并拖慢脚步,一直在等待我当面对她说出那句话。我看得出她的内心有多么难受,以及她如何克制自己别脱口说出:
“那句话绝不可能是风说的!而我也不想要是风说的!”
隔天早晨我收到一张便条:“如果您今天要去滑雪,就来带我去。娜。”从这天起,我与娜坚卡就每天去滑雪,乘着雪橇滑下山,我每次都会轻声说出那句同样的话:
“我爱您,娜佳!”
很快地,娜坚卡习惯了这句话,就像是有了酒瘾或吗啡瘾那样。没有那句话她就无法过活。没错,从山上滑下去依旧很可怕,可是现在,可怕和危险让这句调情说爱的话添上了一股特别的魅力,这句话依旧是个谜,依旧折磨着她的心。有嫌疑的还是这两个:我和风……两者其中谁会向她承认这份爱,她不知道,而她看起来已经无所谓了;不管用哪个杯子喝酒——还不都一样,只要能醉就好。

有天中午,不知为何我一个人去滑雪场,我混在人群之中,看到娜坚卡正往山坡走去,她的双眼四处探寻着我……之后她胆怯地沿着阶梯爬上去……她是多么害怕一个人滑雪呀,啊,真是太可怕了!她脸色苍白得像雪似的,不停地发抖,她一副要上刑场的样子,然而她还是过去了,头也不回坚决地走去。显然,她终于决定要试试看:当我不在的时候,她是否还会听到那句迷人的甜言蜜语?我看着苍白的她坐在雪橇上,害怕得嘴巴都合不拢,她眼睛闭着与这片土地永别,然后出发了……“嗖——嗖”……滑道嗖嗖地响。娜坚卡是否听到了那句话,我不清楚……我只看到,她最后精疲力竭地从雪橇里站起来,虚弱无力。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自己恐怕也不清楚是否听到了什么话。在她滑下去那段时间,恐惧感让她无法顾及听音辨字或理解什么了……
这下到了春日三月天……阳光显得亲切。冰封的山头变得暗沉,不再闪耀光彩,冰雪终于融化。我们停止了滑雪。可怜的娜坚卡已经没有地方能再听到那句话,也没有谁会再说了,因为这时候已经听不到大风吹,而我也准备要去彼得堡——去很久,应该说是永远。
大概在出发前两天,黄昏时分我坐在小花园里,隔壁院子就住着娜坚卡,之间围着一道顶端有钉子的高高栅栏,隔开了这个小花园……天气还冷,在堆肥下面仍有些积雪,林木枯寂,但空气中已经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准备过夜休息的乌鸦喧闹地叫着。我走近栅栏,在隙缝中看了许久。我看到娜坚卡从屋内走到门口台阶上,一副忧伤烦恼的眼神注视着天空……春风直接吹着她那苍白烦郁的脸庞……这春风使她想起,在山上滑雪那时候对我们呼啸的狂风,以及当时她听到的那句话,她的面容变得更忧伤了,脸颊流下了泪水……然后这可怜的女孩伸出双手,仿佛祈求这阵风再捎给她一次那句话。于是,一旁的我等到风起时,轻轻说出:
“我爱您,娜佳!”
老天啊,看看娜坚卡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大喊大叫,满脸微笑,伸出双手迎着风,她喜悦又幸福,她是那么的美丽。
然后我就回去收拾行李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娜坚卡已经结婚,是家人把她嫁出去还是她自己找到人嫁——这都无所谓了,她嫁给一位贵族门下的秘书,目前已经有三个小孩。而我们曾几何时一起滑雪听到风捎给她的那句话“我爱您,娜坚卡”并没有被遗忘,现在这句话对她来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感动、最美丽的回忆……
而我现在年岁老了些,已经不能明白,那时候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为什么要开玩笑……
(这个结局是契诃夫大改过的。在最初刊于杂志的版本中,男主角最后在栅栏后说 完那句“我爱您,娜佳!”之后,便冲出去跟狂喜中的女主角承认一切,并向她求婚。契诃夫在自选全集中修改了这个阖家欢乐的结局,改为他晚期思想较深刻的风格。)

编辑|泰若克塔
封面|《初恋》
图片|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