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家庄是坐落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人有一大半都姓牟，其余的都是些从外面进来的人，有来避难的，也有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牟华是个走街串户的小商贩，有一年他去城里进货，在江边歇脚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江边的芦苇丛里传来孩子微弱的哭声。等他扒开草丛一看，只见一个脸上布满了伤痕，穿着一身碎花单衣的孩子，正躺在草丛里挥舞着小手，小脚。

小脚上已经有蚂蚁爬过，牟华连忙上前将孩子抱起来，拍掉身上的蚂蚁，回身朝着江岸喊道： “谁家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他的喊声惊动了来往过路的行人，大家纷纷上前查看，同时议论起来。

牟华问了半天，也没人知道孩子的下落，更没人愿意领养这个满脸伤痕，还不到一岁的孩子。看着孩子清亮的眼睛，牟华顾不上别的，咬咬牙决定自己收养这个孩子。当他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货物回到牟家庄的时候，在村里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山村里谁家接新媳妇，谁家今天买了二斤肉，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整个庄上的人就都知道了。牟华回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稳，村里老老少少就陆续跑到他家院子里来，大家看着箩筐里的孩子，笑着打趣道： “你娃子，行啊，这刚出去不到半年孩子都这么大了。”话音一落下，就引起大伙一阵哄笑。

未婚妻一家听说牟华带回来个孩子，气得老丈人背着手来撂下狠话，要想娶他家梅香，就必须把这孩子送走，永远不许再见，否则想都别想。

牟华看着摇摇晃晃扑向自己的孩子，心里顿时充满了温暖，咬咬牙还是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货物走街串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孩子九岁的那年，牟华带着孩子进山砍柴的时候，孩子竟然一脚踩空摔下了山崖！

等牟华再见到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身旁散落着一只早已变了颜色的小鼓。一夜之间他的青丝换成了白发，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流，不断滴落打湿了孩子那张稚嫩却早已冰冷的小脸。

从此以后，牟华就搬进了大山，在孩子摔下的那个山崖下搭起了窝棚，每天用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只小鼓。开始的时候，村里人还时常进山去看他，时间一久，大家也渐渐地将他忘记了。

牟华以为自己剩下的半辈子就会这样一直守着儿子在山里过，没想到三年后，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再次出现，让他又一次回到了牟家庄。

冬去春来，一轮残阳斜挂在远处的山崖上，一头白发的牟华，扛着半截碗口粗的枯树枝，从儿子的坟地往回走。刚走到窝棚处，就看见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在棚口抽着旱烟，一抹金色的阳光倾洒在老人的后背上。

“叔，你怎么来这了？”牟华走近了些才看清，原来是牟二叔进山来看他。二叔抬起布满岁月痕迹的古铜色脸颊，看着牟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阿华，以后叔可能再也不能进山来看你了。”

牟华有些惊讶，赶忙扶二叔在木桩做成的凳子上坐下，问道： “二叔，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牟二叔使劲抽了一口草烟，看着一缕烟雾在夕阳下变淡、变得飘渺，幽幽地说道： “村头吴家不到两月的时间里接连死了两人，临死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梅香。唉，前几天我去观音阁的时候，见到了梅香。”

“当年那么俊俏的女娃娃，两三年的时间竟然瘦成皮包骨头，居然在街上乞讨、偷人家的馒头吃.........”听着二叔断断续续的唠叨，牟华也忍不住感叹世事无常。

“梅香现在谁也不认识，只知道吃，边吃边笑，回村后，乔医生来看过了，说梅香是受了刺激，导致她精神失常。昨天你二婶带着梅香去祭拜了她爹娘，也不知是不是血脉亲情的缘故，那孩子竟然昏倒在坟头上.......”二叔不再说话，看着西边逐渐下沉的残阳，一口接一口地猛抽起烟来。

山里的夜晚格外安静，一轮弯月爬上树梢，牟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二叔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梅香如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又疯疯癫癫地，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哟！

还记得他俩刚订婚的那些日子，每次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梅香都会等在村口的梨花树下，那时候以为幸福离自己很近，可如今回头再看，才明白那都是造化弄人啊！

晨曦的微光，照进了温暖的鸟巢，惊醒了熟睡中的鸟夫妻，一阵唧唧啾啾的鸟鸣，打破了山间的幽静。此时的牟华经过一夜的思考，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回村的路。

当他真正见到梅香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惨象惊得呆愣在原地。

二婶正柔声哄着给她梳头，当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时却一片茫然呆滞，脸色苍白一片，时而嘻嘻哈哈大笑，时而满脸惊恐地往二婶怀里躲，嘴里不停地喊着“别打我，别打我！”

泪水顺着脸颊落进尘埃里，牟华上前一把握住梅香瘦削的胳膊，柔声说道： “阿香，阿香，这里是牟家庄，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里没有人打你，也没有人赶你走！”

梅香被突如其来的男子吓得哇哇大叫起来，二婶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把梅香拥进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

等她情绪稳定了一些，对牟华说道： “梅香也不知道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乔医生前些天开了些镇定的药，别让她再受刺激，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这两天已经好些了。阿华，你打算回村了吗？”

牟华点点头看着梅香说道： “二婶，梅香如今这样，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说你和二叔也需要人照顾，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吧。”二婶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牟华，又看了看梅香，最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照顾，梅香逐渐安静了下来，虽然还是胡言乱语，但至少不再躲着人到处跑了。时间一长，村里竟然流传起一股风言风语，大家纷纷在背后偷偷说起闲话来，气得二婶跑到村口的梨花树下破口大骂了一场。

晚饭过后，二叔一个劲地猛抽烟，看着牟华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把拉起牟华走到院子外面说道： “阿华，你不能再这么照顾梅香了，以后梅香就让你二婶照顾吧，你就别管了。好好把家里收拾一下，我明儿就去找张媒婆给你做媒讨房媳妇。”

牟华知道二叔二婶都是为了他好，这些天他走在村里，经常有人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些什么，现在他一门心思都在梅香身上，哪里还有闲心讨媳妇？

他仔细想了想，讨了媳妇肯定不能再这样照顾梅香，虽然现在梅香的病情稳定了一些，可万一自己结婚又刺激到她，那这些日子的努力岂不白费了？既然如此放不下，那还不如自己娶她进门，这样岂不更好。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二叔二婶的时候，二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道： “阿华，你可想好了？梅香这病可得终身吃药，并且还不能怀孕生孩子。”牟华点点头说道： “我想好了。”二叔原本就有些担心，没想到自己越担心事情越往那个方向发展，只得狠狠地抽几口草烟，看着院外漆黑的夜幕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红的喜字贴满牟华家的小院，等大家布置好婚礼需要的一切东西时，梅香却找不到了。原本还嘻嘻哈哈打闹的人群，瞬间愁云满布，大家连忙四处寻找新娘子。

二婶一把拉住牟华说道： “阿华，你去吴家二老的坟头看看，梅香会不会去哪了？”他来不及多说，转身就往坟地跑去。

一身大红嫁衣的梅香，此刻正默默地跪在父母坟前上香，旁边一堆还没烧尽的冥币还冒着青烟。

牟华放轻脚步走上前也跪在坟前，伸手拿起一叠冥币点燃，说道： “爹，娘你们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梅香的，以后再也不让她受委屈。今天是我和梅香大喜的日子，还请二老保佑梅香早日恢复健康。”说完对着二老的坟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阿华哥！”身边的梅香突然泪流满面地轻声喊道。牟华浑身一震，惊讶万分地扭头看着眼神清明的梅香，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好了？”梅香双眼浸满泪水，点点头说道： “嗯，你的梅香回来了！”话音还没落下，就一头扑进牟华温热的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而又短暂，五年后，村里突然爆发的瘟疫，夺走了大部分人的生命。牟华也在被感染的那一部分人中，为了不拖累妻子和村里其他人，牟华悄悄地带着被感染的那部分人进了深山，把自己封闭在儿子坟墓旁的窝棚里。

此时已是深秋，金黄的落叶在蒙蒙细雨中打着旋，飘飘洒洒地扑进冰冷的大地怀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孤独地坐在长凳上，一把黑色的长伞静静地斜倚在椅子扶手边上。低洼处有一个小小的水塘，映现出老人孤单的倒影。

老人木然地看着水中自己满头白发的模样，岁月拥有的光阴，似乎在这一刻也有了更长远的意味。那些酸甜苦辣，似乎都成了岁月的味道，调剂了生活的佐料。

几步远的草地上，有两只灰色的斑鸠，摇摆着微胖的身体，来来回回地寻觅着什么。

此生已接近尾声，却突然变得茫然无措起来，透过这逐渐细密的雨雾，老人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那个贫乏却充满温情的年代......

收录于合集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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