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姜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却被全国老百姓都看不起。
只因我爹是个忠臣,可皇帝却认为他是个大奸臣。
不仅将我满门抄斩,还把我囚禁在深宫,做他亲手豢养的金丝雀。
白日被罚跪在佛前诵经,入夜被迫承欢龙榻。
他总在深夜闯入长春宫,用最屈辱的方式提醒我——沈家女儿不过是龙榻上的玩物。
可我死后,却成了他的白月光。
1
姜国,昭帝五年春。
长春宫内清冷沉寂。
宫里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个年头了,越过粉红艳灿的桃
枝,远远看过去,只剩了黑青色的言殿,一座又一座,看不到头。
「瑾儿,陛下是不是又去了长乐宫?」
沈菀斜靠在榻上,整个人恹恹的没有什么生气。
她如同这座寂寂宫殿一般,似已沉沉垂暮,渐渐无人问询。
瑾儿是她的侍女,伴着她已经有些年头了。
瑾儿微微屈膝一礼,替她掖好身上的披风:「听宫人说,是的。皇后娘娘,这倒春寒尤其厉害,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去歇着吧。」
这么多年,沈菀以为自己都要习惯了,可每每提起,仍止不住心酸。
她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带了几分苦涩:「无妨,你去帮本宫把那匣子里的剑拿出来,置了一整个冬,怕是都要锈了。」
「皇后娘娘,那剑又不是什么宝剑,您还珍藏着做什么?倒是陛下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那哑女也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竟把陛下哄得团团转!」
说起来,瑾儿不由得气得跺了跺脚。
一阵风微微拂过,满树的桃花颤了颤,随风而落。
瑾儿这丫头能知道什么,那把剑是宋淮安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珍之如命。
沈菀看着花瓣,又像是在看她自己,半晌却道:「瑾儿,她如今是淑贵妃了,莫要再口出不逊。」
瑾儿瘪了瘪嘴,心中不满,但到底没再多说,转身去殿里拿出那把剑。
她轻擦拭着剑身,仔细又小心,仿佛这剑是什么稀世珍宝。
听得外殿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不等瑾儿上前,门便自己开了。
她是皇后,这后宫却没人将她放在眼里,连宫里的使役奴才都不愿来这里伺候,偌大的宫殿,除了自己,她身边只有一个瑾儿了。
「嘭。」
长春宫的门是被人踹开的,天底下,会这样来找她的人,只有宋淮安--这姜国的皇帝。
宋淮安身边的奴才两边站着,低垂着头噤声不语。
宋淮安身形修长,穿着一身黑底龙纹长袍,一双狭长的眸子蕴满了怒意,冷峻的面容此刻却是阴沉着。
「沈菀!今日淑贵妃所饮汤药可是你命人送去的?」
沈菀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起身行了个礼,像是没有感受到面前男子的暴怒,声音不缓不急:「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记忆中,自从做了他的皇后以后,他进门,就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她倒像是习惯每次的质问和愤怒。
「朕在问你话!」
宋淮安对她从来是没有什么耐心的,就连这后位,也不过是因为沈家满门忠烈,替姜国打了无数胜仗才拥有的,或者说,是用沈家先烈的命换来的。
沈菀不由攥紧了手心,咬了咬唇才道:「是,臣妾不过命人送了些人参过去。」
「沈菀!你明知道淑贵妃当年在长岭救朕一命,自此身虚体弱,你送这大补之物,让她虚不受补,是想害死她吗?你这皇后当真是不想做了?」
宋淮安一把抓住她的下颚,那眼神几乎是想要将她看透。
看着宋淮安的眼神,她的眼眶不由有些酸涩,那个送她长剑,英勇无双的少年,终究是爱上了旁的女子。
可笑的是,那女子出身农家,其貌不扬,还是个哑巴,除了会些粗浅医术,并无甚出彩,她十年爱慕,便就是输给了这样一位女子。
「陛下,臣妾不知道。况且,臣妾不过是送了人参过去,她若虚不受补,不吃也罢,难道是臣妾逼着她吃的吗?」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依旧觉得委屈,只要长乐宫那位一有什么不舒服,便全是她沈菀的错。
宋淮安猛地松手,一脸嫌恶地松开她,狠道:「还敢顶嘴?沈菀,你是仗着有沈家撑腰便可以顶撞朕了,当真是好得很!」
沈菀一下子没站稳,撞在榻边的小茶桌上,桌子被她撞翻,桌上的断剑掉在地上,她往后跌去手腕正好落在剑锋,划了一下,有鲜血缓缓流出。
她抬眼,眼眶竟还是不由得红了一圈,一双曜黑的眸子怔怔看着他,嘴角却是笑了,那笑里带着嘲讽:「所以,陛下当如何?」
这五年来,因为那位淑贵妃,她不知道被罚了多少次了,从前她还解释,还委屈,可是现在,她已经连解释都不想给了。
宋淮安不由得双拳紧握:「看来,你是真觉得朕不能拿你沈家怎么样了。沈菀,朕警告你最后一次你记着,若淑贵妃再有任何闪失,朕一定废了你,连带沈家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提到沈家人,沈菀才抬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眼里满是淡漠和厌恶。
「陛下,恐怕早已忘了,我才是中宫皇后,你的结发妻子,这些年,陛下口口声声说臣妾恃宠而娇,胆大妄为,可这五年来,陛下何曾宠过臣妾半分?」
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皇后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如她这般,任由一个贵妃骑到头顶来?如今又当着众多宫人的面受如此羞辱。
她这皇后做得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妻妾,当真是耻辱至极。
「你配吗?」宋淮安不由得皱了皱眉,眼底满是不屑。
配?不配?
她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之事,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她就是十恶不赦?
「臣妾不懂,陛下何意?」
宋淮安冷笑一声:「何意?朕意,皇后既然不长记性,就该在长春宫多休养,手若是伸得长了,朕也不介意让皇后重新学学皇城的规矩。」
她该难过才是,可她只是眼眶红了一圈,咬唇垂头应了声:「是,臣妾谨记。」
是了,这女人在他面前永远低眉顺眼的模样,可是一转身,却做着这世上最恶毒的事情!半点没有从前将军府里良善贤淑的模样了。
他淡淡看了一眼那剑,挥袖离去,一如他怒气冲冲地来。
一旁的瑾儿忙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鼻头忍不住有些酸酸的:「皇后娘娘,您的手
受伤了,我去请太医来!」
沈菀轻轻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看长春宫的桃花开得正好,却又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将我禁足中宫吧。瑾儿,这是桃花开的第几个年头了?」
瑾儿再也忍不住,有眼泪悄悄掉下来,她没敢让沈菀知道,只语气有些哽咽道:「娘娘,已经是第五年了。」
2
殿外天还亮着,殿中香炉还燃着青烟,床上的人却已经像是睡着了。
太医替沈菀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又重新替她把了把脉,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收了手。
一旁的瑾儿忙压低了声音问道:「陆太医,皇后娘娘的病如何了?」
陆太医摇了摇头,也没敢太大声,怕惊扰了她休息,缓缓道:「皇后娘娘记忆愈发模糊了,只怕这样下去,有一天她会连自己是谁都忘掉,再严重些,可能会有瘾症,你定得小心看顾着。」
瑾儿忙使劲点了点头,又忙追问道:「这病当真无法根治吗?陆太医,您也知道,我们家娘娘在宫里处境并不算好,哪怕沈家权势熏天,得不到陛下的宠爱,终究是无用啊!」
陆太医受沈家大恩,自然是希望皇后娘娘能好,可君心难测,他犹豫了一瞬,才问:「瑾儿姑娘,要不还是把皇后娘娘的病情告知陛下吧?」
可瑾儿想也不想就摇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沈菀道:「我家娘娘性子倔,怎么也不肯用这样的方式换得陛下垂怜,此事,还请陆太医替娘娘守口如瓶。」
陆太医叹了一口气,只好应下,再告退。
约莫傍晚时分,沈菀才幽幽睡醒,每次睡醒,她都觉得身子更沉重了些。
「今日睡了这么久,到夜间恐怕就睡不着了。」
她自顾自道,从床上坐起来,瑾儿候在边上,伺候她穿衣。
重新穿上衣裳,她拢了拢腰身,这才做不久的凤袍似乎凭空又大了一圈出来了。
「对了瑾儿,淑贵妃现在怎么样了?」
瑾儿一边替她理好衣裳一边不满道:「那个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陷害您,什么毒汤药酒的,也没见把她毒死,分明就是她自导自演,您管她做什么?总之是不会死了去!」
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皇后果真好大的威仪,如今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敢编排贵妃的不是!」
沈菀转头,便看见宋淮安不知何时出现在卧房外,面色不虞,奴才们已经哗哗跪倒了一大片。
她起身见了个礼,忙道:「陛下,瑾儿只是说话莽撞惯了,并无恶意,还请陛下恕罪!」
宋淮安大步跨进内殿,看向她的眼神都是厌弃。
他本是听内官说她病得严重,去长乐宫的路上顺道过来看看她,本只是看一眼就走,没想到这心地歹毒的主仆二人还敢背后议论!
「来人!将这宫女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瑾儿忙求救,眼见人被拖出去,沈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求你饶了瑾儿,是我管教不严,陛下有什么便冲着臣妾来。」
下颌被人狠狠掐住,宋淮安脸色阴沉:「你以为朕会忌惮你沈家的权势而不敢罚你吗?你父亲在朝堂上笼络群臣,你在后宫恃权害命,朕恨不得将你沈家人千刀万剐!」
一句话,沈菀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她一只手攥住宋淮安的衣角,开口声音都在发颤:「陛下,沈家满门殚精竭虑,一心扶助陛下,陛下怎能误信谗言佞语?」
宋淮安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一手按住沈菀的嘴唇,用力擦去唇上的口脂。
「沈菀,你这张嘴还是像从前一样能言善辩,却是没有从前讨喜了。」
他手下未留情面,沈菀的嘴唇已被擦破了皮。
股血腥味蔓延进口腔,沈菀尝着,却连味道都是极苦涩的。
一个太监从外面走进来:「陛下,方才那丫头身子太弱,三十板子没挨过去,死了。」
沈菀浑身一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瑾儿……死了?
宋淮安看她如此模样,心里莫名痛快了一瞬,这才松开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冷硬无比:「沈菀,这还只是开始。」
3
殿外下着雨,雨点打落枝头不少桃花。
房间里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伴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沈菀看着雪白的帕子上咳出来的血迹,将手帕收紧。
瑾儿伺候了她一辈子,不曾想,只是为她不平一句,便会落得如此下场。
宋淮安真狠,明知道她在深宫中就瑾儿一个贴心人,下手竟如此狠厉。
沈菀费力地拖着身体下床,想倒杯水,可壶中空空如也。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瑾儿。」
空荡荡的宫殿,仿佛没人一样,没有丝毫回应。
沈菀手中的白瓷杯忽然掉在地上,碎落一地。
是了,瑾儿死了,偌大深院之中,再也无人会心疼她一二了。
这宫里的日子再难,她未曾哭过一回,只此刻,一滴眼泪悄然而下,落地无息。
眼见春深,沈菀休养了几日,身体才有了些微好转。
新来的婢女叫小如,说是宋淮安让人送过来服侍她的,做事虽伶俐,到底与她不是一心。
小如替她梳好发髻,笑道:「娘娘,今儿是您的生辰,沈老将军会进宫来看您,您这样的打扮最是好看了,陛下见到也一定会喜欢的。」
沈菀却是不由得嘲讽一笑:「这宫里最好的东西,无不是拨了头一份的往长乐殿里送,我这皇后便是再美,陛下又真真切切的瞧了我几回?」
空气一时凝滞,小如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论美貌,皇后娘娘便是不施粉黛,也是清水出芙蓉,无人可一较高下。
可这又如何,陛下不看在眼里,便是沉鱼落雁不也只得在这深宫里枯萎凋败吗?
今日一大早,宫里的生辰例礼便到了,只是到了晌午,还没有瞧见宋淮安。
只是宋淮安身边的太监小磊子传了话来:「皇后娘娘,皇上传了话来,淑贵妃有喜了,身子不舒服,以后的请安全免了,陛下今日陪着淑贵妃,不来了。」
殿外的雨已停,殿内一瞬静可听针。
淑贵妃……怀孕了,日后,宋淮安怕是连看她一眼都不觉多余。
姜国自开朝来便有规矩,无论帝后感情如何,生辰之日,哪怕是做戏,都是要在一起过,做出一派表面祥和的样子来。
而宋淮安,连演都不愿与她演下去了。
沈菀张嘴,声音喑哑:「本宫知道了,如此,你去替本宫送些补品给淑贵妃,让她好生……养胎吧。」
小磊子变了脸色,一脸为难道:「娘娘,陛下交待了,以后凡是长春宫的东西,不得踏进长乐宫半步。」
沈菀心头浮起一股苦涩,仍是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开口,只剩了一句:「臣妾谨记。」
长乐宫。
淑贵妃方才吃下药已然睡了,宋淮安独自走在檐下,忽而看见院里一树桃花雨后开得格外璀璨。
他脸色一瞬沉了下来:「长乐宫怎么会有桃树?」
小磊子看了一眼,慌了神:「陛下恕罪,从前皇后娘娘喜爱桃花,宫中人人效仿,这桃树是从前就种下的……」
不知是哪句话刺到了宋淮安,他一脚踢翻了廊上的盆栽,怒道:「闭嘴,不许在朕面前提起这个女人!朕不想在宫中再看到桃树!」
小磊子有些犹豫,试探着开口:「可上回淑贵妃说,要等着这桃树结果……」
宋淮安怒视过去:「朕让你砍了!等那个女人不再跟沈家沆瀣一气,再让她来求朕!」
4
长春宫。
因着今日乃皇后生辰,沈老将军才得以进宫见自己女儿一面。
「绾绾,你母亲病了,爹这次进宫是想让你求一求陛下,请陛下将夜秦去年进贡的补生丹赐一粒给你母亲做药引。」
绾绾是沈菀的的小字,沈母向来身子不好,沈菀也十分担心,却又身在深宫,难得一见。
夜秦进贡的补生丹有三粒,父亲一向不愿以功邀赏,只得她去求一求宋淮安。
沈菀在御书殿前吹了两个时辰冷风,宋淮安才终于肯见她。
她迈着已经僵硬的双腿,跪了下去:「还请陛下赐一粒补生丹,救我母亲一条性命!」
宋淮安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双眸情绪翻涌,冷着脸开口:「皇后有哪次主动见朕,不是为了沈家的事?」
沈宛抬起头看他,万般苦涩压在心头。
从前,她日日都来见他,给他送亲手煲好的汤点,他病了,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他身上的寝衣最初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好的。
可这五年来,他何时在意过,又何时领情,哪一次不只是换来一句自作多情。分明是他不愿见她,又为何反过来要怪她?
「陛下,求您看在年少的情分上,赐药救我母亲一命吧!」
只这一瞬,宋淮安脸上的神情有一丝松动,一双曜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了良久。
「行,只要你为自己从前对淑贵妃的所作所为跪下认错,朕就把药给你母亲!」
给淑妃……跪下认错?是了,宋淮安需要的不是真相,他只是讨厌她这个人而已沈菀只觉一股凉意从头蹿到脚,她堂堂皇后,他居然要她给一个妃子下跪?
做了五年有名无实的皇后,她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可这一刻,竟也还能这般揪着疼。
她努力眨眨眼,将眼中那一点酸涩逼回去,重重的冲宋淮安磕下一个头:「谢陛下隆恩!」
年少时攒下的所有情谊,在如今只换来一个下跪救命的恩典。
沈菀踏出殿门那一刻,忽然笑了。
十五十八年少时,青梅竹马两无猜,二十正是青春在,回首故人昨非今。
看沈菀走得决然,宋淮安心口忽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砸了个干净。
「她沈菀到底是朕的皇后,还是她沈家的皇后,她甘愿为了个臣子求朕,可不管朕怎么对她,她都不会向朕低一次头,她一次也不会站在朕这一边!一次也没有!」
好容易停了半天的雨,到傍晚时间又下了起来。
沈菀独自走过漫漫宫道,任大雨淋湿一身,似乎身体越冷,她才越清醒。
看着眼前长乐宫的匾额,她忍不住红了眼。
她是皇后,后位长春,可只有淑贵妃这宫殿是宋淮安亲自赐的名,他望他的贵妃,一生长乐,欢喜无忧。
看见淑贵妃款款向她走来的时候,沈菀似乎窥见了当年的自己,满身荣宠,骄傲高贵。
只如今,她一身傲骨被这深宫日日蚀骨的寒冷磨得一干二净。
沈菀立在原地,咽下无数的哀戚与委屈,直直跪了下去:「我沈菀有错,望陛下垂怜,救我母亲性命!」
她跪,却也绝不跪给这个女人!
大雨倾盆,淑贵妃在她面前笑得格外灿烂。
她不会说话,打了个简单的手势,以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沈菀:『你输了。』
沈菀看得懂,可是不甘,明明被多年算计的人是自己,今日却要这般来认错。
她不甘,为何曾经那般相爱的人,可以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不爱了呢?
沈菀心口忽然像刀绞过一般,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5
再醒过来,已经不知辗转过了几日。
沈菀只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里也是苦的。
「张太医,皇后身体到底如何?」
宋淮安的声音迷迷糊糊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吃力的睁开双眼,听见一个老太医支支吾吾开口:「娘娘……病症复杂,许是身子太弱了,又受了寒,卧床静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
沈菀忽然放下心,来看诊的不是陆太医,旁人不了解她的身体,瞧不出什么毛病
但哪怕陆太医不说,她也知道,自从五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身子便羸弱得很,
如今再这般折腾,油尽灯枯也就这两年的事情。
宋淮安见她醒了过来,刚要说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明明她睡着的时候模样如此乖巧,可只要见着他,却总是像有一身的傲骨,怎么磨都磨不碎,跟她父亲沈徵一样,未曾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冷下脸来:「祸害遗千年,她沈家人上再凶险的战场都死不了,何况就淋一场雨,装模作样!」
沈菀看着眼前之人,忽然想起来,她十六岁那年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现今五年。
最好的年华,全数都留在了这一片片青砖黛瓦垒起来的高墙里了。
而那个把她围在这里的人,只是这样困着她,却从未理会过。
「是,臣妾不过淋了一场雨,并无大碍。」
她抬眼透过窗,看见宫墙一座座,眼神悠远,像是看到了更远更远,那宫墙隔不断的地方。
从前宋淮安不是这样的。
少年时候的宋淮安,一袭白袍,烈烈红马,一柄长弓,是老皇上众多皇子中最出色的六皇子,他会为她掏鸟窝,会为她摘桃花,会为她铸剑。
可是她十六岁那年,宋淮安出征,长岭一战成名,却也身受重伤,冥冥中被如今的淑贵妃救起,那时候淑贵妃还只是一个医女。
重要的是从此,宋淮安眼中再也没有旁人。
一晃半月,自那日以后,宋淮安再也没有来过长春宫。
倒是听说淑贵妃自怀孕以后身体不适,宋淮安日日都去看。
沈菀的身子一直恹恹的,今日才让小如叫了陆太医来瞧。
「陆太医,前段时间我母亲重病,是叫您去瞧的,如今我母亲身体如何,可好了?」
陆太医搭脉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娘娘,您不知道吗?沈夫人七日前亡故,如今……已然落葬了。」
沈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陛下已经赐予母亲补生丹,母亲怎么会……」
陆太医不忍地摇头,压低了声音才道:「微臣仔细查过了,陛下赐的补生丹……是假的,承蒙沈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一瞬间,沈菀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成了冰渣,在身体里滞缓划过血脉。
宋淮安给的补生丹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瑾儿死的时候,他就说过,这还只是开始。
他还说,他恨不得将沈家人千刀万剐。
所以,他口口声声说只要她给淑贵妃磕头认错,他就会救自己的母亲,竟也只是自己当了真!
沈菀心头似有无数鼠蚁啃食,钻心般的剧痛。
他骗她,以母亲的性命去骗她给长乐宫那位下跪!
她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挣扎着起身,想去找宋淮安问个清楚。
可到了门前回廊,忽然瞥见宫中的桃花树不知什么时候被移栽走了。
她陡然明白,经年痴缠爱恨,都是她一厢情愿,宋淮安半点未曾念及他们的旧情她笑着,忽然没有了一点力气,狼狈地倒在地上。
沈菀指甲死死抠住地面,压抑得声线只剩痛楚:「淮郎啊准郎,你骗得我好苦!」
6
春雨绵绵,连日阴云密布。
沈菀看着屋檐上流下的雨水,珠帘一般打落在地。
「陛下驾到。」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沈菀躺在睡榻上,微微抬了抬眼皮,却不见起身。
一旁的小如适时提醒,她也权当没有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宋淮安进来的时候,瞧见这情景,不悦的皱了皱眉。
「皇后倒是越发懂规矩了,知道朕来,连迎都不用迎了!」
沈菀无力的咳嗽两声,双目放空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今日竟也有空来长春宫,可惜,臣妾宫里连种像样的茶也没有,怕是招待不好陛下了。」
宋淮安看到躺在榻上的沈菀,面色苍白,发如枯槁,整个人就像一棵被吸取了养分的大树。
他心里竟有些闷闷的,语气不自觉柔了下来:「太医院里的人是做什么的,皇后怎么病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
小如忙上前回话:「张太医来过几回了,可娘娘嫌那药太苦,总是喝了两口就倒了。」
宋淮安脸色一沉:「去把药煎来,朕看着她喝!」
不一会儿,小如端了一碗苦黑的药来,放下就很识相的退了出去,给二人留出了空间。
宋淮安看了一眼那药,冷冷道:「自己喝还是朕来!」
沈菀别过脸,不去看他。
杀母之仇,欺身之恨,已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她爱了半生的男人了。
这一动作,一瞬激怒了宋淮安,明明她从前听话乖巧得很,可做了他的皇后以后,她好像总是这般清高自持,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他端起汤药,一把钳住沈菀的下巴,捏开她的嘴,也不管药是不是烫就往下灌。
「沈菀,少在朕面前拿乔!」
滚烫的汤药下喉,沈菀下意识挣脱,打翻了汤药,洒在了宋淮安身上,而后剧烈咳嗽起来。
宋淮安被烫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不妥。
见她痛苦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刺过一下,有些疼:「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沈菀不知是不是被呛红了眼,泪花挂在眼角,字字撕心道:「陛下也知道,对不起我?」
宋淮安极是讨厌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又冷下脸:「沈菀,你别不知好歹,朕待你已经足够宽容!」
宽容?
沈菀忽然想笑,他的宽容就是杀了瑾儿,害她母亲?
她自嘲一笑:「是啊,多谢陛下宽容,还肯让我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宋淮安拧眉,这样的明嘲暗讽让他恨得牙痒,一个沈徵在前朝一句话就让群臣俯首帖耳,沈家嫁进来的女儿在后宫也敢给他脸色看。
他故意冷了她这么多年,到如今她还是这般骄傲不可一世!她凭什么!还不是仗着沈家的势!
他顿时恼怒不已,一把将她拉起来,打横抱起,丢到了内殿的床上。
沈菀一惊:「你要做什么!」
宋淮安钳住她的手,拉开她的衣衫欺身而上,双目通红:「你不是怪朕让你做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吗?今日朕便成全你,早知道皇后是耐不住深言寂寞,何不早点求朕!」
他如此言语侮辱,沈菀突然愣住了,想到十五岁那年。
他那般小心翼翼,红着脸问她:「日后,绾绾可不可以嫁我为妻?」
她忍不住喉咙哽咽,他也曾那样温柔,好像真的很爱她。
可如今沈菀才明白,年少时的诺言统统都做不得数的。
她眼中的悲凉一缕缕破碎成沙,哀求他:「宋淮安,我母亲方才过世,求你……放过我吧。」
宋淮安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更是粗暴,他的皇后,心里除了沈家人,根本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你是朕的皇后,天底下岂有君为臣守孝的道理?这不是你早就想要的吗?既是你自己犯的贱,朕今日便成全你!」
她要守孝,他便偏是不让,他要踩碎她所有自尊,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从此死心塌地的留在这皇城!
沈菀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可宋淮安一句话,仍能让她痛彻心扉。
她喉头压抑着深深的悲恸,最后只化作一滴冰冷的泪珠,无声无息隐没在枕边。
7
多日的雨季已经过去,难得天空开始泛晴。
沈菀近日十分嗜睡,很多事情开始渐渐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起来。
小如有些担忧的问道:「娘娘,陛下今日去跟大臣们春猎,且要三日后才回来,小如陪您去御花园逛逛吧?您以前与瑾儿姑娘也喜欢去那里散步的!」
提起瑾儿,沈菀空洞的眼神愣了愣:「瑾儿是谁?」
小如抬头看着沈菀,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提,只道:「娘娘,您近日是怎么了?总会忘事。奴婢再去请陆太医来吧?」
沈菀微微点头,闭上眼,又沉沉睡下了。
再睁眼的时候,只陆太医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陆太医,本宫的身子不行了吗?」
陆太医只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已经有孕月余,可是您身体如此虚弱,这孩子怕是留不下来,若是时间长了,孩子再大些,难免一尸两命啊!」
她竟然怀孕了?
沈菀抚摸过小腹,还未来得及从怀孕的欣喜中反应过来,又生生被打回谷底。
这深宫中,她好不容易能有个孩子做伴,为什么会留不下?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陆太医摇头:「娘娘,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无法想出两全之策啊!」
正说着,小如急匆匆从外面进门,一脸慌张模样:「娘娘,不好了,淑贵妃今日摔了一跤,太医说恐是会小产,需要用国库里的千年人参吊一吊,陛下又不在宫中,这可如何是好?」
按说,国库只有皇帝与皇后才有资格开,如今宋淮安不在,自然只有沈菀有权。
她甚至来不及难过,让小如拿了钥匙去取人参。
可不过一炷香工夫,小如哭着跑回来了:「娘娘,管国库的人说,陛下吩咐了,娘娘无权动国库的东西,奴才好说歹说,那人就是不将您的话放在眼里!」
沈菀苦笑了一声,宫里人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该料到。
「如此,你去将上回我父亲给我带来的百年小参送去吧。」
她本不愿管长乐宫的事情,可若是那淑贵妃有事,宋淮安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小如跪在地上,支吾道:「可是……陛下上回也说了,长春宫的东西,不得踏进长乐宫一步……」
如此,她便也无能为力了,只无力的摆了摆手:「下去吧。」
三日后,宋淮安自猎宫归来,听说淑贵妃小产,立时带着人气势汹汹来长春宫问罪。
沈菀刚看到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宋淮安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宋淮安面色阴沉,眼神狠戾如刀,手掌愈发收紧:「沈菀,朕警告过你,你再对贵妃下手,朕会亲手杀了你!」
沈菀一时无法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宋淮安脸上的杀意,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听说淑贵妃小产的时候,她便猜到宋淮安不会放过她。
可她没想到,他就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要杀她。
他们少年相识,一起长大,他们做了五年的结发夫妻,究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小如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哭着拉住宋淮安的衣角:「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她怀着孕,您放过娘娘吧!」
宋淮安只是冷笑了一声:「那正好,便让这孩子,给贵妃的孩子陪葬!」
沈菀感觉鼻头酸酸的,听见心脏一寸寸支离破碎的声音,爱没有用,再爱也没有用。
她太痛了,痛到要放弃了。
外面的天色昏沉,夕阳余晖只剩下几许微光。
沈菀眼神木然的看着殿外言墙重重,感受着宋淮安掐住她脖子的手,她连挣扎都没有,缓缓闭上眼睛。
经年夫妻,她终归没有想明白,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小如在一旁连连磕着响头,已然泣不成声:「陛下,娘娘冤枉啊,她让奴婢去国库取人参救贵妃娘娘,是那群奴才狗眼看人低不听娘娘命令!」
「娘娘命奴婢送些沈老将军上回送的小人参去,可陛下又吩咐过,长春宫的东西不得踏进长乐言一步,这当真怪不得娘娘啊!小如求求陛下了,娘娘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您不能这样对她啊!」
是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外人都知道,可是她的夫君何曾将她当作他的结发妻子。
沈菀有一刹那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她从未想过,原来爱一个人,会这样苦。
宋淮安也许只心软了那一瞬,忽然松开手,沈菀跌倒在地,本能的大口呼吸。
「沈菀,念在你怀着朕的骨血份上,饶你一命,等你生下孩子,便移居冷宫,废去后位,终生不得踏出半步!」
宋淮安的声音比一月的冬风更冷几分,说罢,拂袖而去。
沈菀看着他的背影,骤然发现,不知何时,早已物是人非。
在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沈菀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她的语气极轻,如一片飘落的羽毛,她说:「宋淮安,我不想爱你了,你放过我吧。」
宋淮安的脚步一顿,转头回望她,眼里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惊讶。
沈菀深深吸了一口气,绝望道:「这皇后之位,我不要了,求你,放我回家好不好?」
宋淮安头一回这样认真的看她,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点说谎的痕迹。
可她没有,她眼神执拗又倔强,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他忽然怒极反笑:「妄想!进了宫,你就是死了化成鬼,也只能留在皇宫,尸骨都要葬在朕的皇陵!」
说罢,他决然离去,脚步匆匆,好似身后有人在追赶。
他忽然,不敢再留,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窒息。
沈菀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小如上前要将她扶起来:「娘娘,您快起来,地上凉,您还怀着身子!」
沈菀却只是满脸怜惜的抚摸过小如磕破的头,轻轻擦拭。
「我年少时,一心想入宫嫁他为妻,到如今,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母亲与兄长,不知我出嫁时栽下的桃树今年开了花没有?母亲死前都在一声声唤我的名字,可她的绾绾回不了家!再也不能回家!」
一晃三日,那日以后,沈菀再未见过宋淮安。
她找陆太医要了一碗落胎药。
如今她腹中的孩子,本是她求之不得的,可如今,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也只会让这个孩子受苦,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体,很难留住这个孩子。
她摸着小腹的位置,满眼无奈:「对不起,孩子,是娘亲不得你父皇喜欢,就不叫你来这世上同我一起受苦了。」
她伸手,端着药碗的手却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方听见有人高呼陛下万岁,不一会儿殿门就被人猛地推开,灌进一阵凉风。
沈菀放下药碗,回头看见宋淮安出现在门口,脸色匆忙又隐着几分不悦。
「皇后这是喝的什么药!」
9
褐色的汤药还泛着涟漪,充斥着苦臭的味道。
沈菀看了一眼慌张跪倒在地的小如,心中明了。
她没有辩驳的必要,只极为轻淡的开口:「落胎药。」
宋淮安双拳紧握,额角青筋暴起:「沈菀,你口口声声说爱朕,却连生下朕的孩子都不愿,你这些谎言究竟要编到几时?」
沈菀听着,如今心里荒芜一片,只剩了疲惫与厌倦。
她痴痴一笑,听着极为心酸:「是啊,陛下也知道,是臣妾爱了陛下这数年,不是陛下爱了臣妾数年,更不是相爱,没人爱我啊,我自欺欺人这些年,还不够吗?」
「啪!」
话音刚落,桌上的药碗被宋淮安砸了个粉碎,黑苦的药汁洒落在裙边,泅湿一片
「沈菀阿沈菀,你既要骗朕,就乖乖骗朕一辈子,少一日朕都不许!听清楚了没有!」
宋淮安铁青着脸,明明来时积压的怒意,在这一刻消磨殆尽。
他怎么,忽然就不知道该拿她如何了呢?
她明明就被他锁在这深宫之中,却怎么感觉她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宫人令道:「自即日起,你们留在长春宫,直到皇后诞下龙嗣,若有闪失,一律杖毙!」
言人战战兢兢应下,实在猜不透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思。
明明前几日还要杀了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今日却又不得有失。
宋淮安深深看了一眼沈菀,她着实消瘦了不少,眉宇间再寻不到年少时的张扬与高傲。
她像一只木偶,安静的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他。
他心里闷得发慌,张了张嘴,语气终于放软了几分:「朕要去南巡,需得费几个月时间,孩子出生之前,朕会回来。」
沈菀依旧静静坐在那里,静如木雕,黄昏的光晕洒在她的裙摆。
宋淮安忽然觉得气氛压抑得让他几乎难以喘息,沉着脸离开长春宫。
小如这才哭着扑过去,跪在沈菀面前:「娘娘,小如实在不忍看娘娘如此自苦,好不容易怀上龙子,娘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可千万别想岔了!」
沈菀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怪小如给宋淮安告密,这丫头根本不知道她如今的身子如何。
也许,这便是命,要让她尽力一搏,留下这个孩子。
走过春天,漫过一个夏季,生生熬到秋日。
沈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宋淮安南巡半年,近日终于传来回朝的消息。
彼时沈菀躺在院中睡榻上,呆愣愣看着天上南飞的鸟儿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她乌黑的长发中已经夹杂了好几根银白的发丝,明明方才二十出头,却好像已经老去。
忽然腹中开始阵痛,陆太医的催产药在此时奏效。
现在孩子尚不足月,这是她与陆太医商量后的结果,只能将孩子早产下来,即便如此,她也是走了险招了。
她强忍着痛,吩咐小如:「快!去叫稳婆,请陆太医,一定要是陆太医!」
小如慌忙点头,赶紧跑出去叫人。
宋淮安留下的几个宫人将她扶回床上,着急忙慌的去烧水。
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沈菀痛到几乎无法去思考。
可一遍遍问过,小如去了许久,始终没有回来,殿内的宫女不会接生,只得再跑去请太医。
但出去的宫女没有一个回来的,沈菀强撑着,一次次痛得晕死过去,又醒过来。
直到深夜,一身狼狈的小如哭着跑回来:「娘娘,淑贵妃说今日身体不适,将所有的太医都请了过去,去请太医的人都被贵妃扣押下来了,奴婢好不容易才逃回来,这可怎么办!」
沈菀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这淑贵妃,是想让她死啊!
10
内殿从开始撕心裂肺的痛呼,一点点只剩了微弱的喘息。
小如在给沈菀灌下第三碗参汤后,终于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孩哭声响彻整个长春宫。
「娘娘,终于生了,是个小皇子!」小如在一旁喜极而泣。
而沈菀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甚至连看这孩子一眼都不能。
「娘娘,您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看见鲜血濡湿了大半床铺,小如吓坏了。
沈菀知道,她产后血崩,陆太医又被扣下,没人救得了她。
她忽然想起宋淮安临走时说的那句,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可那人最后一次,失信了。
沈菀只觉嘲讽,这么多年,他何曾对她言而有信?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小如,我死以后,替我放一把火,烧了这长春宫。」
这些带不走的,她全烧了,今生再也不愿与宋淮安再有瓜葛!
小如抱着孩子,一个劲的摇头:「不会的,娘娘不会有事,小如再去求贵妃娘娘,让她放太医过来给娘娘看诊!」
她刚要起身,被沈菀轻轻拉住。
沈菀嘴角挂着笑,「我爱的少年郎,战死在五年前长岭一役,小如,我要去寻他了。」
小如哽咽着,眼泪更是汹涌:「可是娘娘还没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世上最是相看两厌之人,何必再见?
沈菀眼神凄婉,侧头看过窗外。
她眼前的夜色忽然一点点亮了起来,恍惚中瞧见宋淮安阔步向她走来。
那是少年时的宋淮安,锦衣长袍,肆意张扬。
他伸出手,笑意温柔,如沐春风,对她说:「绾绾,跟我走吧,我娶你回家。」
沈菀呆呆看着,到底没有将手伸过去。
她已经不愿意跟他走了,若当初没有这句话,她没有嫁进宫,一切是否都会不同?
幻影中,那少年收回手,便默然转身,一步步在夜色里渐远了。
沈菀再看过去,视线里只剩了一面青瓦红墙,冷冷的将她围在这片漆黑的夜里。
鲜血沿着床沿往地板上滴,一点点耗尽她最后的生命,她的身体一点点发凉,眼睛却死死盯着宫外的方向。
不知道她是在等谁归来,还是想着往年宫外的世界。
忽然,她死死抓住浸满鲜血的被子,一遍遍绝望的喊:「爹,娘,绾绾要回家!接绾绾回家……」
声音融进漆黑的夜里,那般凄凉哀恸。
她一声声的喊,直到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直到生生流干最后一滴血……
「娘娘。」
一把大火,烧红了冰冷的长夜,所有憾恨终究化作灰烬。
晨雾方才散去,回京的人马才徐徐进了都城。
宋淮安坐在马上,昨夜见皇城方向似有大火,他连夜启程,一路来心里总觉不安。
他回头问起后面的小磊子:「今日回去可能赶上皇后诞子?」
小磊子连连点头,喜道:「按着正常月份来算,还得一两月才会有动静呢,陛下只需提前给嫡子起个好名字了!」
宋淮安脸上不经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朕早想好了,若是女儿便起名宁康,望她康宁长乐。若是嫡子便叫承嗣,以后便让他来继承朕的江山!」
小磊子面色一滞,犹豫道:「您不是一向不喜皇后娘娘吗?再说离京之前,陛下与娘娘闹得有些……」
宋淮安凌厉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冷哼了一声:「朕与皇后青梅竹马,她不过一时不痛快,过了这么久,早就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他相信,只要他稍稍对沈菀有半分好,她就依然会死心塌地的爱他。
而他这般有恃无恐,终不过是仗着她的爱。
回京的人马到了皇城门口,宋淮安方才下马,忽然听得皇城钟声敲响。
钟声浩浩,惊醒了整个京都,却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宋淮安脸色煞白,一把揪住小磊子的衣襟:「方才钟声响了多少次?」
小磊子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陛下,丧钟鸣三十六响,主帝后大丧,是皇后娘娘……薨了!」
11
远方传来凄婉的琵琶声,伴着悠扬歌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沉沉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红的大门,青灰的瓦檐上挂满了白色的丧布,墙头立着白幡,在风中招摇。
放眼望去,如一场清寂的喜丧。
宫人们见到宋淮安,齐齐下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朕还没死,谁许你们挂丧!」
宋淮安脸色阴沉的不像话。
其中一个言人颤颤巍巍的开口:「陛下,昨日夜里皇后娘娘菀了……国母大丧,按制需挂幡一月。」
话音刚落,宋淮安一脚狠狠踹了上去:「胆敢胡说八道,诅咒国母,罪该万死!说,是不是沈菀让你们这么做,来骗朕的!」
言人趴在地上,俯身再不敢多言。
宋淮安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怎么可能呢?沈菀怎么会死?
这个女人一向最会在他面前做戏了,这一定又是她的苦肉计,一定是的!
他顾不得再想,突然疯了一样往长春言的方向奔去。
所有人都未曾见过,他们的王如此失态。
到长春宫的时候,大火已然扑灭,昔日清冷的宫殿,如今只剩一堆废墟,连后殿的院子都只剩下一片焦土。
宋淮安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难以喘息,心里某个地方陡然塌陷了一块。
小磊子喘着粗气追上来,看见这模样,突然噤了声。
宋淮安刚往前走了两步,还能感受到大火后的热浪扑在脸上。
救火的宫人已经齐齐跪倒了一大片。
他放眼望去,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皇后呢?」宋淮安扫视一眼众人,眼眶发红:「朕在问你们话!」
一时无人敢答,这座废墟一样的宫殿似乎就是最好的回答。
小磊子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满身狼狈,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的小如。
「小如,这孩子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娘到底如何了?快说!」
小如一手轻轻拍着手里的孩子,抬眼看向宋淮安,眼泪应声而落:「求陛下,为娘娘做回主吧!」
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昨日夜里娘娘早产,命奴婢去请太医,可淑贵妃将所有太医留在长乐宫,就是不让太医去看皇后娘娘,还扣下了娘娘宫里所有去请太医的言人,娘娘产后血崩,是在床上流干了血,活活熬死的啊!」
宋淮安脸色发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脑海中嗡嗡作响。
那个女人,真的死了?
流干了血,活活熬死的?
小如跪着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陛下,您看看,小如手上身上的血全都是皇后娘娘的,她到最后都闭不上眼,固然陛下不爱娘娘,可夫妻五年,请陛下还娘娘一个公道吧!」
宋淮安看着那些已经凝干的血迹,难以置信的摇头,厉声喝道:「住嘴!来人,将她给我带下去,不许她胡言乱语!」
小磊子接过小如手里的孩子,冲身后的言人使了个眼色。
小如被人拖拽着出去,嘴里还在喊:「娘娘爱了陛下一辈子,竟不值陛下难过一丝吗?就不值得给娘娘一丝怜悯吗!」
小如的声音渐远了,宋淮安忽然冷笑了一声:「笑话,小磊子,你告诉朕,贵妃这等柔善之人怎么可能害得了沈菀这样的毒妇,骗朕!这些人统统都在骗朕!」
小磊子猛地跪倒在地,带着发颤的哭腔叩首道:「请陛下节哀!」
12
沈菀死后的第一天,宋淮安连下三道圣旨。
第一道,宫中不得见沈菀灵位,不得挂丧,不得提起皇后。
第二道,所有人不得再进长春宫一步。
第三道,皇嫡子赐名承嗣,由沈老将军抚养,无诏不得进宫。
沈菀死后的第二日,有大臣上奏拟定皇后谥号,皇帝看了一眼,大发雷霆,置之不理。
为入史册,由内廷监挑选,最后选下宁嘉二字,史称宁嘉皇后。
御史列传,寥寥几笔:【宁嘉皇后,帝一生所恶,双二年华,殁于秋。】
沈菀死后的第三天,皇帝病了,病中呓语,唤:「绾绾。」
宫人四目相视,却不知绾绾何人。
沈菀死后的第四天,宋淮安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四岁那年,父皇办了个百花宴,召重大臣带家眷来宫中饮宴。
那日春色正好,桃花灼灼,他途经审经阁,听见阁楼的窗子被人推开。
他站在几步外回头望,正撞上沈菀一双带笑的眼眸。
他走上前,叫了一声:「绾绾。」
可眼前大雾忽起,眼前的音容笑貌消散如烟,幻变成漆黑冰冷的夜里,沈菀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鲜血涌到他脚边,染红了鞋底。
沈菀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最后掉出一滴眼泪。是红色,血泪。
泪水滚烫,宋淮安忽然从梦中惊醒,入目的是华贵熟悉的寝殿。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贵妃娘娘可都急坏了呢!」
他睁开眼,看到端着药碗在床边的淑贵妃和她的丫鬟。
宋淮安看着眼前的淑贵妃,她笑起来的样子与年少时的沈菀有几分相似,又好像哪里都不像。
淑贵妃放下碗,打着哑语,一脸温柔的模样:「陛下好几日都不曾来长乐宫,我很想你。」
沈菀与淑贵妃是完全不同的人,沈菀从来不会说想他,念他,可淑贵妃虽然不会说话,却总想方设法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她的爱热烈而又直白,不同于沈菀的沉默无声。
宋淮安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沈菀不那么倔强,也像这样会温言软语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多给她一些宠爱?
他明明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送给沈菀,她皱一皱眉头,他都觉得心要碎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防着她,怀疑她?
是他登上皇位开始,还是沈家在朝中权势愈重开始?
他不记得了,五年的时间,足以将他所有的少年心性磨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淑贵妃又打了个手势问他。
宋淮安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神色晦暗不明:「朕问你,皇后生产那日,你到底做了什么?」
淑贵妃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想打哑语解释,可右手被宋淮安紧紧攥住。
一旁的丫鬟忙叩头解释:「陛下,那天贵妃娘娘身体不舒服,奴婢便将太医都召集过来替娘娘看诊,那日实在凶险,奴婢生怕贵妃有闪失,这才没顾上皇后娘娘那边,请陛下降罪!」
宋淮安只是看着淑贵妃,语气冰冷:「你不过是打量着朕讨厌皇后,又仗着你救过朕的性命,所以,害死一个皇后也无妨,朕会护着你,是吗?」
13
殿内灯烛摇曳,衬得宋淮安的脸色格外暗沉。
周遭的气氛似乎一瞬跌至冰点,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淑贵妃不住摇头否认,着急的用手比划着,解释自己无辜。
宋淮安猛地松开手,看淑贵妃猛地跌坐在地,忽然笑了笑:「是啊,朕讨厌沈菀,她是朕见过性子最倔,最不解风情的女人!」
一旁的丫鬟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贵妃从地上边扶起来边道:「如此,陛下切不可因此与贵妃娘娘心生嫌隙啊!」
宋淮安坐在床边,眼神淡淡落在眼前两人身上,随即一冷:「可,今日,朕想让所有人知道,天底下,只有我能讨厌她,只有我能决定她的生死!也只有我可以欺负她!」
他忽然站起身,怒道:「来人!将这刁奴带下去,千刀万剐!」
丫鬟哭着求着被人拖下去,殿里的宫人见状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宋淮安上前一步步逼近淑贵妃,看见她脸色苍白,只剩了摇头。
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这一刻,他的眸子里真真切切印出了翻涌的恨意。
「自你进宫那日,朕便跟你说过,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只是不许把主意打到皇后头上,你以为你救了朕,朕就不会杀了你吗?」
淑贵妃眼里浮现深深的恐惧,缓慢窒息的感觉一点点将她包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在门口通报道:「陛下,沈老将军来了,请求面见陛下!」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陛下,求陛下赐还小女尸身,我沈家幺女,既配不得以皇后之礼下葬,便请陛下准许老臣接女儿回家,让她有灵有牌,可受香火供奉!」
宋淮安手中一顿,忽然没了力气。
淑贵妃这才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
「望陛下念在臣戎马半生,不辞辛劳的份上,让老臣给女儿安灵!」
殿门外,一声声,字字泣血。
宋淮安走出去,忽然觉得脚步格外沉重。
殿门沉沉打开,他看见年迈的沈徵沈老将军在风中凌乱的白发,铁血沙场的将军流血不流泪,可此刻却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
仿佛一夜间,沈徵老得一根黑发都瞧不见了,脸上也如刀刻斧凿般多出几道皱纹。
宋淮安曾无比忌惮,无比痛恨眼前之人,可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宋淮安出来,沈徵一个接一个的叩头:「求陛下,让老臣接绾绾回家!」
一片夜色里,宋淮安忽然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无论怎么不想听,无论如何逃避,沈菀死了,永远离开他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刹,他瞬间有些哽咽,艰难的出声:「皇后……安置在哪里?」
小磊子跪倒在地:「长春宫一场大火,娘娘她……尸身焚在大火里,宫人们只……敛了一捧骨灰……」
沈徵停住了叩头的动作,静默良久,听见老人低低的哭声。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从宋淮安眼中滚落,无声无息。
他的绾绾,尸骨无存?
他感觉心脏某个地方似乎要痛到炸裂开,只剩一片血肉模糊的废墟。
他说过的,她就算是死都是他的人,她的身体会留在他的皇陵,陪他一起长眠,腐烂,成为历史轨迹。
就算以后他们的尸骨被人挖出来,他们也会在同一棺椁中,谁也不能让他们分开可她怎么会走得这样干净?
沈徵缓慢从地上站起来,站得笔直,头一次用这样坚定的语气对他的王开口:「陛下,这最后一捧骨灰,容老臣带回沈家!」
宋淮安想也没想便拒绝:「她是朕的皇后!」
沈徵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苍老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畏惧。
「陛下还要沈家如何?老臣自知功高震主,这么多年从未向陛下要过任何东西,
可陛下,你以为绾绾是嫁不出去,是沈家非要攀龙附凤才要嫁给你吗?」
「若不是绾绾心悦陛下,老臣就算是死了也不肯让她嫁入皇家,受这份罪!如今,她惨死宫中,陛下不让宫中挂丧,不给她立牌位,难道要让她死了都只能做孤魂野鬼吗!陛下干脆杀了老臣!」
14
秋日夜色正凉,月光凄冷。
宋淮安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掰开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满,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他忽然记起来,他的武功都是沈徵亲手教的,当初在长岭那一战,若非沈家父子死心塌地的支持,如今这个位子只怕与他无缘。
明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与沈家都很亲密,后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
走过绵长漫漫的宫道,一路红色的宫灯高挂,将人影拉的老长。
再抬眼,宋淮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走到了长春宫门口。
这匾额已经有些老旧,如这宫殿里从前的主人一般,被人遗忘,被人忽略。
他抬脚走进去,院前的花草四下凋零,宫殿如今仍旧是一片废墟。
秋风冷冷吹过,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一片夜色里,宋淮安仿佛听见有人一声声在叫他:「淮安哥哥,淮安哥哥……」
是记忆中,沈菀的声音。
可漆黑的夜里,除了这座已经烧毁的宫殿,什么都没剩下。
刹那间,宋淮安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凉。
他至今不相信,那个女人会这么死了。
说好了,他会在她生产之前回来,可最后,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沈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朕会为你这种女人难过吗?」
宋淮安看着眼前的宫殿,骤然哽咽:「朕是皇帝,没有你爱朕,还会有很多人,朕又不是非你不可!姜国可以有其他女子做这个皇后!」
可忽然,他颓丧的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倾泻在脚边的清凉月光,肩头微微抖动他的声音隐在黑暗里,几乎要听不见。
「可是,我的绾绾,没有了……」
姜国的皇后可以有很多,可他的绾绾,没有了。
宋淮安不敢想,沈菀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听小如说,她生生流干了血,活活熬死在这宫中。
那时,他的绾绾该有多绝望,可是他却不在身边。
宋淮安想起来,这五年,他还从未来得及对她好过,她少年时受尽宠爱,嫁了他以后,却从未有一日过得舒心。
他总以为,日子还长,只要她不那么犟,只要沈家不威胁到他的国政,他会对沈菀很好很好的。
但,他从未想过,沈菀就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
沈菀死的第五日,皇帝下旨,将淑贵妃打入冷宫。
淑贵妃进冷宫之前,最后见了一次宋淮安。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的闺名。
宋淮安只是冷漠的看着她打着手势,不语。
她忽然笑,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哪怕这些年来她受尽恩宠,可宋淮安早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不是不知道,可越是知道才越是嫉妒沈菀,恨不得沈菀去死。
她又问:「我的孩子,是不是你让人动的手脚?」
可宋淮安仍旧没有回答。
冷宫的门沉沉关上,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位盛宠多年的贵妃。
宫人们都以为,皇后仙逝以后,这位贵妃马上就要成为新的皇后。
可是没有想到,皇后没了,这位贵妃忽然被打入冷宫。
小磊子跟在宋淮安后面,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陛下,长乐宫那边的宫人如何处理?」
宋淮安脸色一沉,语气比从前更加冷漠:「重打五十大板,发配教廷司!」
至于淑贵妃,如不是念在当年她长岭救了自己一命,他定然是要让她偿命的!
15
沈菀死后一月,宋淮安召来小如问话。
他终于不得不接受沈菀离世的事实。
「皇后娘娘走的时候可说了什么话?」
小如跪在他跟前神情比从前憔悴了不少,只低垂着头瓮声道:「娘娘走的时候抓着奴婢的手,一声声喊着想要回家。」
宋淮安不由收紧了手,又问:「她……给朕留了什么话?」
小如摇了摇头:「没有,娘娘不曾有话留给陛下。」
「嘭!」
宋淮安面前的茶杯被扫落在地,碎瓷片溅开在脚边。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心却像被开水灌过了一遍,痛苦难言。
「她怎会……怎会没有话对朕说!」
小如缓缓抬头看向宋淮安,一双眼睛却平静的出奇。
「奴婢不敢忘记,娘娘走的时候手冷得像冰块一样,流着眼泪说想回家,叫到最后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救娘娘,也没有人带娘娘回家,娘娘不爱了,不恨了。最后一句话都不想留给陛下,只让奴婢将长春宫烧个干净!」
一字一句,像刀片一样往宋淮安心头扎。
原来,是沈菀亲自吩咐让人烧了长春宫。
宋淮安与她一起长大,他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沈菀到最后,什么也不想给他留下,这是再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
他知道她性子烈,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这般狠,连个全尸都不给自己留下。
他摆了摆手,有些无奈的开口:「你走吧,念你这般护着她,也不枉你与她主仆情深。」
深夜,大红的宫灯挂在廊前,凉风习习而过,将影子晃成几片。
宋淮安站在廊下,忽然想起来,少年时,他还不是皇帝。
这宫里的每一条宫道都有他与沈菀相携走过的背影。
沈菀那时候指着高挂的灯笼问他:「淮安哥哥,你看这大红灯笼像不像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挂的?」
他转头看她,见她眼中潋滟光华,一眼可堪比天下。
那时候,宋淮安没有说,可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日后定要娶身旁这个女子为妻,一辈子宠她爱她。
可如今,这皇城的灯笼仍在,少年时心愿已了,可故人不在。
身后的小磊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已经深秋了,夜里冷,还是回养居殿吧?」
宋淮安愣了愣,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去,将她的骨灰……送去给沈徵,让她……回家。」
这个她,小磊子很清楚是说的沈菀。
他应下,不敢多问。
小磊子是自小跟着宋淮安的,从他少年,到他登基,他以为他了解这位帝王。
可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并不理解这位年轻的帝王。
明明从前宋淮安那般喜欢沈菀,可娶到手以后,又弃之如敝屣,本以为他爱的是从前长乐宫那位淑贵妃。可沈菀死后,淑贵妃被打入冷宫,陛下却又开始念起与沈皇后的旧情。
宋淮安看着小磊子从内殿取出一只精巧的骨灰盒,带着人往宫外走去。
他似乎看见沈菀在这一片夜色里,终于永久的离他而去。
暗夜无星的天空,宋淮安抬眼看过去,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抬脚缓慢往前走,视线里的一切渐渐模糊,最后一口鲜血终于吐了出来。
身后的宫人吓得手忙脚乱,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陛下!叫太医,快叫太医!」
宋淮安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
16
这一年冬天,长春宫重建,重建后的长春宫似乎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长春宫的院子里种上了很多桃树,也许来年冬天会开出灿烂桃花,只是赏的人不在了。
宋淮安看着新起的长春宫,雪花片片落在肩头,红墙黛瓦,大雪漫天。
「陛下,沈老将军递了折子上来,说是年迈,想要辞官告老还乡了。」小磊子上前小心翼翼的开口。
宋淮安眼神微动,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手里,融成水。
「允了吧,赏些财帛,安置好沈家。」
小磊子犹豫了一瞬,又道:「可是,小皇子送去沈家了,若沈家走了,小皇子不是要接进宫来?」
宋淮安手里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缓缓收回手,淡淡摇了摇头:「不必,深宫有什么好的,沈徵会好好待他的。」
小磊子这才闭了嘴。
而皇后菀逝以后,皇帝的后宫前所未有的空旷,皇帝也鲜少踏入后宫,偶尔醉一次,也都是在清冷的长春宫里呆坐,一坐就是整夜。
宋淮安登基第七年春,兖州闹了洪灾,为显皇帝与民同苦,宋淮安微服私访,下兖州,安抚灾情。
兖州城外,山高林密,大水冲刷过后,不少道路坍塌损毁。
一行手持利剑的便衣车队徐徐从马路上驶过。
「陛下,过了这座山,就到了兖州城了。」说话的是御前侍卫总管李维。
马车里的宋淮安阖着双眼,忽然道:「兖州,是她出生的地方。」
李维愣了一下:「陛下说的是何人?」
马车里的人陷入沉默,再没有说话。
忽然,远处一群飞鸟惊飞。
「不好,有刺客,保护陛下!」
不知人群中是谁叫了一声,紧接着,一支利箭从树林中射出,直直钉在马车横栏上。
一群黑衣人趁势杀出,与车队杀成一片。
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拖着马车撞开人群冲了出去。
李维吓得脸色大变:「陛下小心!」
话音刚落,马车里跳出一个人影,翻滚一圈,落到了一旁。
李维忙上前:「陛下没事吧,这群人来势汹汹,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臣护着陛下先走,到了兖州就安全了!」
宋淮安脸色沉了沉,看着前面护卫一个个倒下,从就近倒下的护卫手中拿了把剑:「有些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些乱臣贼子,朕倒要看看他怎么杀朕!」
到底从前他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做皇帝这些年,武艺从未荒废,寻常人自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领头的黑衣人显然武艺高超,寻常的护卫根本不是对手。
那人一个闪身,提剑向宋淮安袭来。
宋淮安侧身躲过,反手一剑打落了黑衣人头上发冠。
那人一头长发散落,宋淮安才发现这刺客是个女子,那双眼睛凌厉倔强,让他一瞬间想到沈菀。
从前沈菀看他时,也常有这样的眼神。
他一时恍了神,喃喃叫了一句:「绾绾?」
黑衣人见状起身一剑刺向宋淮安心口。
洪灾过后的山路并不牢靠,这一剑未至,一块巨石松动从山体滚了下来。
紧接着,整个山体滑坡,众人来不及反应,泥水冲垮了路面,将众人往路侧悬崖处席卷。
「陛下。」
17
雨后的山谷之中,空气微凉,小道上缓缓出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沈姐姐,谷主说了你身体不好,雨后路滑,咱们还是回去吧!」
顾听澜不过十六岁,说起话来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
女子一袭青衫,身上披了件白狐狸披风,眉眼温柔,五官精致,容貌一眼让人惊艳,只是脸上带了些病态。
她拢了拢披风继续往前走:「我养了一年了,得出来逛逛,听说后山山谷有一棵万年桃,桃树四季开花,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呢!」
顾听澜劝不动,只得老实跟着,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了脚步。
「姐姐,那有个人!」
沈菀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人躺在路边,一身污泥带血,几乎看不出生息。
她上前试了试气息:「还活着,带回去让谷主看看吧,今年天灾,都是可怜人。」
小药谷药房内,房间内燃着淡淡药香。
沈菀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额眉轻蹙。
顾听澜端着一碗药进门便看到这场景,上前瞥了躺在床上的宋淮安,瘪了瘪嘴:「这人长得倒是挺好的,你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
闻言,沈菀这才收回了眼神:「我就是瞧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记不起来了。」
末了,她又看了一眼顾听澜,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来了,你看这人的眉眼,与你倒是有几分相似。」
顾听澜别扭得很,故意将药碗放得大声:「你见谁都眼熟得很!」
沈菀看了一眼还在床上躺着的人,压低了声音:「谷主说了,这人需要静养,今日陪姐姐去下两把棋吧!」
门被人轻轻掩上,屋子里一片寂静,床上的宋淮安手指忽然轻颤了颤。
一晃三日,阴雨已久的天终于放晴。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又空洞的梦,醒过来,脑海中却是空朦朦的。
宋淮安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
「你醒了。」见他疑惑神情,谷主笑了笑,「我是这小药谷的谷主,你受了重伤,我方才为你行针,你才醒过来。」
宋淮安努力回想了一番,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受了伤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再多想,脑中便开始隐隐作痛。
谷主将一根银针从他头顶拔出来才道:「你头部受创,颅中有淤血,或会影响你记事,多行几次针,淤血化开,你便能想起往事,也不急在一时。」
宋淮安点头,干哑着嗓子开口:「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谷主摸着胡须摇摇头:「救你之人可不是老夫,是绾绾将你捡回来的。」
「绾绾。」宋淮安下意识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没来由的微微上扬。
似乎很熟悉,莫名让他心里跟着一紧。
又过了三日,宋淮安已经能下床行走。
这几日他总是做梦,梦见一个女子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对他盈盈浅笑,可他总是看不清那女子容貌,只觉得熟悉。
趁着今日天色尚好,一个小药徒带着他在谷内逛逛。
正是阳光和煦的好天气,走到花谷,离得还远便能闻到芬芳馥郁的花香。
微风轻扬,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欢欣雀跃。
宋淮安停住了脚步:「谷主还有女弟子?」
小药徒笑了笑:「是沈小姐,就是她将公子你救回来的,我带你去见她!」
18
沈菀在小药谷身份特殊,她父亲与谷主是八拜之交,谷中人都称她一句沈小姐,不必打听,随便揪一个弟子一问便知道是谁。
宋淮安在谷中养了三日,倒是没少听说这位沈小姐,只是未曾见过。
但听这笑声,陡然将他这些日子失去记忆的阴郁一扫而空。
见到沈菀的时候,她正在一棵凤凰木下荡秋千,秋千荡得老高,她的衣袂亦随风飞得老高,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
微风荡漾,时不时几朵金凤花飘下来,落在她裙角,发间,似为她添妆。
一时四周似乎都静了下来,宋淮安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晌,心口忽然闷闷发疼:「沈姐姐,那天你捡回来的人来了!」
顾听澜推秋千的手停住了。
笑声戛然而止,沈菀停下秋千,远远回望了宋淮安一眼。
看到沈菀面容的第一眼,宋淮安脑海中忽然翻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死死压抑住。
「怎么了?是哪里有不舒服吗?」
再抬头,沈菀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一双如皓月般清朗的眼神就这样望着他他心里陡然塌陷了一块,不自觉摇了摇头:「没事。」
沈菀便对他笑,笑意如绵绵春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淮安愣住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不记得了。」
「噗嗤。」沈菀忍不住笑出了声,「谷主说你摔傻了,竟是真的。」
宋淮安唇角微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说是过段时间会恢复。」
「那我该叫你什么?」
他看着沈菀的眼睛,心便开始不受控制的猛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很久以前便认识过沈菀一般。
见他不说话,沈菀眨了眨眼:「我初见你的时候,你满身是伤,想必也是遭了大罪,那我先叫你平安吧,希望你余生平安。」
没等宋淮安开口,一旁的顾听澜忍不住道:「这名字,真土!」
沈菀刚要反驳,宋淮安却点了点头:「就叫平安,我喜欢。」
之后的日子倒也过得平和,宋淮安是个有才华的人,饮酒作诗,下棋舞剑,样样精通,倒与沈菀十分投机。
可离沈菀越近,他近日做梦遍越频繁。
梦中那个女子时时会一点点与沈菀的样子重合,只是梦中的女子总一脸愁容,用一种极为忧伤的眼神看着他,与笑容明艳的沈菀又似乎判若两人。
一晃半月,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又开始下雨。
沈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问门口的小药童:「顾听澜今日不是去城中,还没回来吗?」
小药童摇摇头:「从前这个时辰早回来了,今日恐怕是遇事耽搁了。」
宋淮安放下手中的棋子,倒了杯热茶放到沈菀跟前:「从前也没听你说过,这个顾听澜是什么人? 你们……很熟吗?」
沈菀喝了一口热茶缓了缓才道:「他是镇北侯的小儿子,自小痴迷医道,算是在这谷中长大的,我近年来身体不好,也在这谷中养着。」
不等宋淮安再问,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循声看过去,却是顾听澜冒雨进来了。
沈菀起身上前,随手递过了手里的帕子:「先擦擦,今日怎么回事,托你给我父亲带的信到了吗?」
顾听澜接过帕子擦了擦:「兖州出了事,全城都在找人,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现在全城戒严,进出不便,亏得是我轻功好,只耽误了些时辰。」
沈菀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谷主昨日还同我说兖州城外有疫疾突发,希望父亲他们在城里安好。」
一旁的宋淮安一直没有说话,眼睛只死死盯着顾听澜将手帕顺手塞进了怀里,眼神便跟着暗了下来。
19
夜深人静。
房间灯烛摇曳着。
老谷主闭眸为沈菀把着脉,半晌才收回手。
「你这身体面上看着倒是要比从前好多了,只是内里亏空得厉害,好好休养的话,能撑到来年。」
沈菀的眸子暗了暗,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您之前说时间越长,我忘记的事情就会越多,那我近期识得之人,也会忘却吗?」
谷主叹了一口气:「绾绾,如果你将一切都记起来,那便是回光返照,时间不多。」
沈菀听着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看着几乎燃尽的灯烛有些出神。
她起身在桌案前坐下,铺纸研磨,提笔画出一幅画。
画上是个男子,一身锦衣,在一棵桃树下舞剑,只是,没有五官。
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过这个场景,可每次都看不清梦境里的人长什么模样。
她一定是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一年多,没有人同她提起,她也无从问起。
想给沈徵写一封信,提笔良久,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再回过神来,白纸上只多了两字【平安】。
沈菀看着这两个字,愣了一下,浅浅一笑,又揉成纸团扔掉。
她的平安,才华横溢,逗一逗有时还会别扭,看她的时候,眼神又呆呆的,真可爱。
东厢卧房里。
顾听澜拿着先前沈菀给他擦脸的手帕,看得正出神。
手帕上绣着一株桃花,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脑海中不自觉便浮现出沈菀的笑。
正想着,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谁啊?」
他问了一声,无人应。
他只得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没曾想,门口站着宋淮安。
沈菀在的时候,宋淮安总一脸浅笑,沈菀不在,他便如现在这般,脸色冰冷,没有丝毫表情。
顾听澜皱了皱眉,总是对宋淮安喜欢不起来:「你来做什么?」
宋淮安向他伸出一只手,冷冷地开口:「拿来。」
顾听澜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手帕:「什么东西?」
宋淮安瞥见他手里的手帕,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手帕从他手里抽出来,轻而易举。
「她的东西,你不能要。」
顾听澜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顿时气得跳脚,可交手又不是这人的对手。
他只得冷笑了一声:「你喜欢沈姐姐啊?可惜啊,沈姐姐她不喜欢你,她有喜欢的人!」
宋淮安本转身欲走,听见他的话又顿了顿。
见他有反应,顾听澜这才接着道:「沈姐姐为他生下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就在小药谷禁谷中养着!」
宋淮安不由双手紧握成拳,夜色中瞧不见他的脸色。
可他也只是顿了顿,转身离开。
看着宋淮安离去的背影,顾听澜咬牙道:「暗一!」
话音刚落,屋顶上一名黑衣影卫闪身落在檐下,屈膝半跪在顾听澜面前。
「去给我查,他到底是什么人!」
暗一拱手应下,一个闪身消失在深沉夜色中。
20
第二日,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一到这样的天气,沈菀的精神便不好,恹恹的,常犯困。
她与宋淮安下了半盘棋,人便撑在桌边,昏昏欲睡。
等一觉睡醒,再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安安稳稳的躺在了睡榻上,身上盖着一张狐皮毯子。
窗外的天色也分不出是什么时辰了。
一个小药童端了碗药推门进来:「沈小姐醒了,正好,将这药喝了吧。」
沈菀也乖乖的,一口气将碗里的药喝光:「这药怎么没从前那样苦了?」
小药童看了她一眼,半是惋惜道:「师傅说,是因为味觉没有从前灵敏了。」
沈菀顿了顿,便识趣的不再问。
哪怕她是成天这样养着,也未必能享常人之寿,问了也是徒增烦恼。
她四下扫了一眼,瞥见窗边还有未下完的半盘棋。
「平安呢?方才他不是同我下棋吗?」
小药童指了指后山的方向:「那位公子之前问我禁谷的位置,说是姑娘你让他去看看那孩子,不过看他的脸色怪怪的,好像不太开心。」
提起孩子,沈菀的脸色变了又变,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种话。
这一年来,她脑海中存在的从前的记忆少之又少,关于这个孩子,父亲说过,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
因为是早产儿,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连一丝冷风都吹不得。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将孩子养在禁谷里,由谷主亲自医治,连她自己都鲜少能见孩子一面,她怎么可能会让人替自己去看他呢!
忽然,沈菀心里没来由的一片慌乱,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宫殿中一个女子大着肚子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理会,她身上流出鲜血,一点点浸染床沿,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令人绝望的血腥味。
一个穿着龙袍的男子从殿外走进来,冷漠的看着那个女人开口:「你不配怀我的孩子!」
男子的脸在一片黑暗中逐渐显现,最后与平安的脸重叠在一起。
沈菀脸色一白,什么也来不及想,连忙往后山跑。
后山禁谷幽静雅致,因为此处常是炼药所在,空气中时时能闻到药香。
可今日,这药香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沈菀到禁门前时,便看见地上散落了一件带血的一岁孩童的褂子,有一道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里头。
她吓坏了,急忙上前拍门:「谷主!开门!」
门轻轻开了,站在门口之人却不是老谷主。
沈菀看见眼前的宋淮安,一身白袍染了不少血迹,整个人与从前见到的截然不同,眼里像是淬了刀子,冷得让人害怕。
见到是沈菀,那眼神才柔和下来。
宋淮安侧身让她进门:「你怎么来了?」
沈菀什么也顾不得,急急往孩子的栗园跑去,可在房间找了一圈,什么也找不到她急得一把揪住宋淮安的衣襟:「孩子呢?你将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你将他怎么样了!」
宋淮安微微蹙了蹙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以为,我杀了他?」
21
空气一时寂静得有些诡异,让人无所适从。
沈菀稳了稳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嗓子却都带了沙哑:「我,我瞧见外面有血,方,方才做了个噩梦……我……」
没等她解释,宋淮安深深看了她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只是见他走时,黑着脸,显然心情很差。
一个小丫鬟这才匆匆跑出来,见到沈菀忙上前:「沈姑娘可算来了,今日谷内后山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大白虎,好几个弟子都被咬伤了!」
沈菀闻言也是吓了一跳:「那孩子怎么样?地上的血和孩子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今日晾在外面的衣服,孩子无事,谷主带他去泡药澡了,不过方才那位公子应该是受了伤。」
他……受伤了?
沈菀这才意识到方才误会他了,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愧疚。
可是,当时她也着实是急昏头了,还有她之前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为什么她看到的会是平安的脸?
他,到底是谁?
夜幕低垂。
沈菀找了些治外伤的药膏,前去宋淮安住的客房。
站在门外,看见屋子里的灯烛还亮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屋子里静静的,半晌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来开门。
沈菀咬了咬唇,轻轻喊了一声:「平安,你在吗?」
话音刚落,门这才开了。
宋淮安穿了一袭月白的袍子,配上他清朗的面容,倒是颇有几分少年风采。
他抬眼故作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有事吗?」
沈菀将手里的药盒递到他跟前,瓮声开口:「我……白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多谢你救了那个孩子,听说你受了伤,我给你寻了些药来,都是上好的外伤药。」
宋淮安冰冷的神情似融化了片刻,却没有去接她手里的药。
「我以为这些日子来,我们起码是朋友了。」
沈菀更是内疚,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她近日做梦,总是梦到一个长相同他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却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人吧?
她一把拉过他的手,摊开他的手掌,也不管他要不要,将药放到他手里。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平安,你莫同我计较了,只是……那孩子他是我亲生的,是我关心则乱。」
说完,她脸色也难看了几分,转身欲走。
宋淮安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挣扎了许久才问:「那个人是谁?」
沈菀转身回头看他,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宋淮安几乎是咬着牙开口:「孩子的父亲。」
沈菀眼神渐渐黯淡下来,然后淡淡苦笑了一声:「父亲说,那个人死了,他并非良人,也不必让我多思多问。」
「你不记得他?」
沈菀似是自嘲一笑,轻轻唤他:「平安,我与你一样,是个傻子,你不记前尘,我不记往事。」
宋淮安怔了怔,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他握住她手腕的手力度又紧了紧:「我情愿做这样的傻子,我好像,很久以前便认得你了。」
沈菀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可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泄了气:「平安,等你恢复记忆,也许你就不是平安了,我们的缘分只有这样短。」
他其实很想说,他愿意一辈子做她的平安。
这些日子以来,他脑海中总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人的音容笑貌与沈菀太过一致,甚至他与她下棋时,顺手推过去糕点,都是她最爱吃的。
就好像,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爱她。
他永远记得那个人的喜好与习惯,哪怕,他已经忘记过沈菀。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唤她的小字:「绾绾,我想娶你为妻。」
22
夜色漫长。
这一晚,沈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海中总是时不时响起那句:『绾绾,我想娶你为妻。』
这句话,好像漫过记忆的层层波涛,席卷而来。
似乎很多年前,记忆中,有一个少年,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无论她怎么想,脑海中就是怎么都回想不起来那人的脸。
她想,她就快要忘了,忘掉从前,忘掉现在,最后,连她自己是谁都会忘掉。
也会忘掉,今晚的平安,她的平安。
「平安,平安……」
光是这样叫他的名字,她心里都如此雀跃,却又隐隐失落。
如果,能早一点遇见,多好。
药谷东厢,顾听澜的住处直到深夜也还亮着灯。
他跟前的书案上放着的,便是影卫刚刚送过来的,关于宋淮安身份的密奏。
他看完,将密奏狠狠摔在了桌上。
「你这查的消息可否属实?」
暗一半跪着,拱手道:「千真万确,这阵子兖州府尹疯了一样的在找一个人,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画像,属下探查过了,他们要找的人,的确就是当今圣上!」
顾听澜屈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思索了良久才道:「没想到,竟是来头不小,可我爹前些天来信,说信王近日在朝中动作颇多,他这个皇帝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暗一揣摩不透主子的心意,只得试探着问一句:「看如今情形,那位怕是看上了沈姑娘,以后沈姑娘怕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可顾听澜心里是明白的。
皇帝看上的女人,还不是最后会带进宫,做他的妃子。
光是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无比窝火。
「他休想!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天下谁不知道,已逝的先皇后下场多惨,他宋淮安分明就是个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东西!」
暗一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半晌,顾听澜冷静下来,冲暗一招了招手:「你去,给兖州府尹暗地里透个信,就说在小药谷见到过画像上的人。」
暗一不敢耽误,连夜出谷去了兖州城。
兹事体大,兖州府尹丝毫不敢耽搁,接到消息便亲自带着府衙官兵前往小药谷。
官兵们来的时候,沈菀正躺在榻上,一边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远远看着宋淮安练剑。
眼见一群人围住了这里,她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御前侍卫总管李维前来,一眼认出了宋淮安,忙上前行礼。
「臣御前侍卫总管李维护卫不力,使陛下陷入险境,罪该万死,请陛下赐罪!」
沈菀看着满院子的人跪了一片,整个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的平安……是皇帝?
她起身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宋淮安,又看了看跪倒在地的府尹大人,跟着屈膝也要跪下去,却被人一把扶住了。
宋淮安皱了皱眉:「不需要你跪我,不管我是平安或者任何人,都不用跪我。」
沈菀便十分配合的站在一边,只安静的看着。
整个小药谷因为此事着实喧闹了大半天,最后,宋淮安自然是要跟着李维先回兖州城的。
临走前,一大群人围着他,沈菀连上前同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宋淮安也着实走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下便离开了。
明明只是走了一个人,可沈菀却觉得,整个药谷都清静了不少。
「平安,我们来下棋吧?」
她喝完药唤了一声,半晌没有人理会,她这才记起来,他的平安已经离开了。
不过也才与那人相处了一月,如今他不在了,她倒觉得有些若有所失。
沈菀这才意识到,她对平安总归是有所不同的。
可是,平安现在是皇帝了,有些事,是她不能多想的。
23
听说皇帝亲临兖州,赈灾救民,灾情很快稳定下来,一时百姓额手称庆。
沈菀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也着实高兴,只是一晃已经半月没有见过宋淮安了。
她轻咳了两声,想着也许平安成了皇帝,就将她抛诸脑后了,这么些日子,连一句话都没有带来。
倒是顾听澜兴冲冲的进门,手里举了串包好的糖葫芦递上前。
「沈姐姐,听说过几日便是你父亲的五十大寿,想必要回一趟兖州城吧?」
若是顾听澜不说,她好像还真要忘记这事了,父亲五十大寿,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贺寿的。
她这记性着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点点头:「自然要回去,还得提前几日回去,两位兄长年前才去了外地任职,我最近身体还行,回去陪父亲几日也好。」
第二日,沈菀便让人略微收拾了一下行装,启程回兖州。
兖州本就是沈家老家,沈徵未迁去京都之前,兖州才是沈家根基。
回城路上,道路还是有些许泥泞,零零散散也有几个灾民走在路上,想要进城去沈菀挑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一位老人年近花甲,一身褴褛,步履蹒跚的走在路上,她还没来得及让人顺便捎他一程,下一刻,老人便忽然晕厥过去。
她连忙叫停马车,下车看了看,才发现这人在发烧,脸色也难看得吓人。
眼见老者孤身一人,她实在不忍便吩咐人将老人送去小药谷医治一番。
马车到兖州花了大半天,一进城,沈菀便听见路上百姓大都在夸如今圣上多么多么贤明,有多爱民如子。
她还在想,这几日回兖州,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宋淮安一面。
回到沈家老宅,刚到门口便看见一小队官兵抬着各种礼品往回走。
而她父亲沈徵站在门口,显然脸色十分不好。
见到她回来,沈徵才转怒为笑。
「绾绾,你不是在养身体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父亲,女儿身体好了些,回来住两天。」
她看见送礼的官兵走远,这才压低了声音又问:「刚刚那些官兵是来做什么的?」
沈徵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声:「皇帝亲下兖州,刚才那些东西是皇帝让人送来的,说是此次赈灾沈家有功,赏下来的,让我给拒了。」
沈菀有些惊讶:「主君赏赐,若这般拒了,怕是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吧?」
可沈徵听完,只是深深看了沈菀一眼,语气低沉:「绾绾,你要记得,宋淮安欠沈家的,这辈子都还你不清,为父如今什么也不怕,只要你能过得好。」
宋淮安?
原来,他不叫平安,叫宋淮安。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可依旧是半点想不起来。
许是在门口站久了,风一吹便觉得乏力。
沈菀也想不了许多,回自己房间小憩一会儿。
可还未到傍晚,她还是觉得乏力,头晕晕的,像是发了烧。
伺候的婢女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
到了夜半,一个小药谷的药师来了府上,说是今日她送去小药谷的老者染上了时疫,兖州城外近日也有不少患上此病的灾民。
药师听了沈菀症状,被引去给她切脉。
切完脉,药师摇了摇头:「沈小姐身体羸弱,极易感染病痛,现下看来,也是染上时疫了。」
24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第二日,沈家小姐感染时疫之事便在兖州城里传开了。
而对于这件事,最无波澜的还是沈菀自己。
她这一病,脑子里便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意识都很难有清醒的时候。
只是,她昏睡时,便总会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她总爱跟在一个少年身后,陪他看书,与他下棋,那少年练剑时她就在一旁跟着学。
她学得不好,却总说自己以后要练成武林第一高手。
少年便笑着说是,以后他送她一把宝剑,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侠女。
后来,这把剑他送了,然后,少年便去出征了。
出征的日子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少年打胜了,可人却不知所踪。
每每梦到这里,沈菀便流着冷汗从梦中惊醒。
醒来以后,她能回忆起来的便是那少年有些模糊的面容,与她的平安,有几分相似。
「平安。」她在病中叫他的名字。
可每每睁眼,身边却总是些不认识的人。
一碗一碗的苦药灌下去,可病情总是不见好转。
她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终于在某天深夜,唤起平安,有人轻轻应她。
「绾绾,我来了,我在。」
沈菀便勉力睁开眼,果真看见宋淮安守在她床边。
不知是不是近日喝的药都太苦了,她忽然眼眶就泛了红,很是委屈的问他:「你怎么才来看我!」
宋淮安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极尽温柔的哄她:「是我不好,我来了两回,你父亲不喜欢我,将我挡了回去,我今日偷偷来的。」
她忽然就不委屈了,哑着嗓子问他:「平安,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宋淮安想也不想便否认:「太医已经在尽力研制治疗时疫的药,很快就能治好你的!」
沈菀便浅浅的笑了,迷迷糊糊间与他说起往事。
她说:「平安,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少年,他待我特别好,从前我生病的时候,他也像你一样,整夜的守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我会好起来的。」
她说:「可是平安,我忘记那个少年了,我记不起他来,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
她转头看他,恍惚间好像看见宋淮安泛红的眼眶,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她便听见宋淮安略带颤抖的嗓音对她开口:「他认得你,他不会不认识他的绾绾。」
沈菀便以为,他在说好话哄自己。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仍旧浅浅的笑,唤他:「平安呐,平安……」
房间的灯烛,将她的鼻翼打出侧影,昏黄的烛光落在她眼里,像一簇火光。
而后,沈菀轻轻摇了摇头:「你很像他,你不是他。」
一滴湿热的液体打落在沈菀手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迷迷糊糊间听见宋淮安在她耳边轻声问她:「绾绾,等你好起来,我娶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沈菀疲惫的闭上眼睛,她能听见,却没有力气再答他。
这晚,她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的少年拉着她的手,眼神灼灼的望着她。
「绾绾,等我打完这场仗回来,我就娶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梦里,她笑得无比灿烂,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
「好!」
她梦到新婚那日的十里红妆,梦见皇城里漫天红绸,像天边烧红的晚霞。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满心欢喜的等她的夫君来掀开盖头,剪下一缕青丝与他的系在一起,如此才算结发夫妻。
可漫长的一夜,她枯坐了一夜,没有等来该等的人。
25
自从染上时疫,沈菀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天天消瘦下去。
谷主亲自从谷中赶到兖州,也只是堪堪遏制住病情,也难以好转。
沈菀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趁着天色好,便喜欢在院里晒晒太阳。
沈徵时刻悬心,半步不离的陪着。
府中的仆人匆匆赶来通报:「将军,陛下又来了,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小的们不知道要不要开门迎客啊!」
一听是宋淮安来了,沈徵的脸色便难看到了极致,碍着沈菀在,只摆了摆手:「便说府中有病人,不便见客,若让龙体有损,老朽担当不起!」
沈菀躺在睡榻上,轻轻拉了拉沈徵的衣袖,虚弱道:「父亲,我想见他。」
沈徵又惊又怒:「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要见他?」
沈菀悄悄红了眼,喉咙忽然哽咽道:「他是平安,父亲,他是我喜欢的人。这辈子最后喜欢上的人。」
她不记得她从前喜欢过什么人,可她现在就是喜欢他,喜欢那个她从山谷下救回来的人。
沈徵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无奈着沉痛开口:「绾绾,你日后若是记起来,你会后悔的!这就是段冤孽,孽缘啊!」
沈菀不明白,一滴热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滴落。
「可是,父亲,我想他,如果要死,我想死前再看他一眼。」
沈徵终究是拗不过她,也舍不得生气,只得沉着脸拂袖离去。
再次真真切切的瞧见宋淮安,他已经与记忆中的平安大不相同。
沈菀记得,平安喜欢穿白袍,笑起来如清风朗月。
可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身威严的黑底龙纹锦袍,总叫她看着有些不舒服,像是突然间,他们的身份便已经天差地别了。
宋淮安没有察觉,先一步上前,眼中满是欣喜:「绾绾,太医院有位老太医找到医治这种时疫的法子了,你不用担心,朕会让人治好你!」
朕?
沈菀想,这真是个令人讨厌的称呼,从前,平安都从未这样跟她说过话。
她颤颤身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怎么如今看着却有些陌生了?
「平安,你还是平安的模样好看,你这副样子,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宋淮安愣了一瞬,脸色闪过一抹黯然,又转而笑道:「没事,朕就是平安,说了,朕喜欢这个名字,就等你病好了,我便娶你!」
沈菀仔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见他着实是认真的,并不是在哄她。
她望着他,也认真道:「我有一个孩子,我不能离开他的。」
宋淮安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微微点了点头,摸摸她的长发:「朕知道,朕给他起名叫承嗣,他也是朕的孩子。」
阳光在头顶晃得有些刺眼。
沈菀仿佛透过眼前的宋淮安又瞧见了梦里那个少年。
她想自己恐是療症了,怎么会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近日,她怎的总梦到一些从前的事情,许是病糊涂了。
她心里盘算着,谷主说,安心休养的话,她能活到明年今日,也还有一年时间。
她便浅浅笑了笑:「平安,你娶我一次吧,就以寻常身份,我不想做皇后。」
26
沈家的婚事并不会太高调,沈菀只是想有一套嫁衣,简简单单的拜个天地便好。
可饶是如此,沈徵却仍旧不乐意,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直到宋淮安命人将绣娘做好的嫁衣送过来,沈徵知道木已成舟,只得无奈同意。
卧房中,一碗黑苦的汤药刚下肚,沈菀皱了皱眉头:「近日怕是这些药喝多了,梦里常梦到少年生病的时候,梦到阿娘。」
沈徵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摸了摸她的头:「可还记得你阿娘的模样?」
沈菀失落的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沈徵叹了口气:「你阿娘命不好,陛下赐药给她治病,就是没能治好。」
赐药?
沈菀脑海中霎时间冒出一句话来。
「陛下赐的补生丹……是假的,承蒙沈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却又好像在记忆深处封存了许久,听一次,心脏都会揪着痛。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更清醒些,近日她脑海中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老爷,小姐,皇上请的御医到了,为小姐医治疾疫来的。」
沈菀收回思绪应了一声:「将人请进来吧。」
因是闺房,男子本是不得入内,哪怕看病,也是要隔着床帷不得见真容的。
她靠在床边,隔着一层床幔看见一个太医模样的人走进来,向沈徵问了安。
沈徵微微颔首:「陆太医,麻烦了。」
陆太医客套了一句,上前替沈菀把脉。
屋子里分明静悄悄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沈菀就是感觉到了,陆太医给她把脉的手在微微颤抖。
过了良久,见这位陆太医还没有反应,她终于忍不住发问:「敢问太医,可是这病症太复杂了?」
她看见陆太医微微垂下了头,有些沮丧的模样。
「姑娘的脉象与我从前一位病人很像,突然想起来,有些感伤罢了。」
沈菀收回手,又似乎觉得这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无力的将头靠在床边,「我的病,便请太医多费心力。」
陆太医低低叹了一口气,才道:「姑娘身体沉疴已久,一年前想必有奇遇,生死一线之际有人搭救,这一年来保养不错,可此番疫疾又伤了根本,恐怕……」
后面的话,陆太医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沈菀心里已经明白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半晌,她压抑着难掩低落的声线,问:「我……还能有多久?」
「半年。」
沈菀忽然轻轻笑了,原来,平安,我只有半年可以陪你了。
27
陆太医的医术着实了得,不出半月,沈菀的时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沈菀身子亏损,脸色看起来又比从前多了几分病色。
两人的婚事筹备一切从简,婚礼在郊外一座避暑行宫举行,没有大肆操办,只挂上了红绸,门窗上贴了大红的喜字。
而三日后就是大婚之日,为了沈菀的身体着想,这几日为了大婚之期便歇在行言。
古来有俗,新婚夫妻大婚前三日不得相见。
沈菀便看着天上的月亮,怔怔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姐姐。」一道男声忽然从头顶传来。
沈菀循声望过去,便看见顾听澜纵身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在她跟前。
「你怎么这么晚到这里来了?」看见顾听澜的模样,沈菀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打扮?」
顾听澜少见的穿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遮了脸,若不是能听出声音,都要以为他是什么歹人。
他随性的在沈菀身旁坐下:「还不是宋淮安,说你病了,就是不准我见你,若不是我打听到消息,今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你。」
沈菀侧头看他摘下面巾,月光散落在他脸侧,显得有些落寞。
她咬了咬唇,嘴角带着笑意:「听澜,姐姐三日后要成婚了。」
月光下,顾听澜脸上的表情沉了下去,眼神被一层阴影笼罩。
他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真的愿意嫁给皇帝?」
可沈菀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他是平安,每日陪我下棋,陪我赏花,为我舞剑的平安。」
静静倾泻的月光洒在地上,似一层银霜,缓缓覆上她的脸。
顾听澜不由收紧了五指,喉头莫名有些哽得慌。
「他不是平安,是姜国的帝王,你可知,他从前是有妻子的?天下皆知,他的宁嘉皇后逝去不过一年!」
宁嘉皇后?
沈菀脸上的笑意凝住了,这一年来,她在小药谷内不问世事,许多事情都不知道。
她答应嫁他,却忘了问,他是不是已经有妻子,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顾听澜见她良久不语,临走前只留了一句:「天下人都知道宁嘉皇后死得多惨,你若真要嫁,也得了解,你要嫁之人,到底是个怎样狠心无情的君王!」
对于宁嘉皇后,天下人无人不知,当年她死时,坊间流传了不少传闻,都说她是个可怜女子。
听说,宁嘉皇后原本与皇帝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据说少年时,皇帝还曾信誓旦旦的说,今生定要娶宁嘉皇后为妻。
后来,他也真的娶到了,可天下人尽皆知,宁嘉皇后自入宫之日起就不受宠,皇帝反而偏宠一个医女出身的哑女,并封为淑贵妃,地位几乎与皇后比肩。
宁嘉皇后入言数载,皇帝都未曾昭幸,直到第五年才怀过一个孩子。
可那个孩子怀胎不过八月,便早产下来,宁嘉皇后难产血崩,最后竟然是活生生的流干了血,凄凉的死在了宫殿里。
据说,宁嘉皇后死的时候,连个来看她的太医都没有,身边只有个宫女守着。
最后,宫殿一场大火,宁嘉皇后连个完整尸身都没留下来,烧成了一捧灰。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她死后,皇帝亲自下旨,不得让她下葬,她死前凄惨,死后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没有,而在皇城中,皇帝甚至连提都不许人提起她。
世人都说,皇帝必定厌恶极了这位宁嘉皇后,那些传言说皇帝少年时喜欢宁嘉皇后的,到最后也才明白,皇帝喜欢的不是宁嘉皇后,是这位皇后身后的沈家。
明眼人都明白,如果当年不是沈家鼎力相助,当年的皇子,怎么也成不了如今的皇帝。
沈菀听人说完这些,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从不曾想过,她记忆中温润细腻的平安,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这样一个为了登上皇位,不择手段,冷血薄情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所利用的是沈家,天下身居高位,能助他登基的沈家,除了沈徵,绝无第二!
28
这晚,沈菀彻夜未眠,脑海中不断回想过去的事情。
她自生病以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可她知道,父亲沈徵是从前执掌兵马的大将军,沈家是权势滔天的沈家,只是后来父亲告老还乡罢了。
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嫁给宋淮安,做了那宁嘉皇后。
父亲说,她有兄长在外任职,可从未听父亲提起她还有什么姐妹,又或许父亲太过伤心,不愿再提?
想到沈徵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她忽然懂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云层里泛出一丝熹微的霞光。
沈菀便起了身,只叫了从沈家带来的丫鬟和车夫,在天色未明之前驾车离开行宫,打算回沈府。
路上道路并不平整,马车颠簸得沈菀有些头晕。
她靠在车壁上,脑海中哗啦啦涌出一场大火的画面。
高大巍峨的宫殿里都是火光,她看见一个女子躺在一张被血水浸染的大床上,绝望的一声声喊着要回家。
大火中,她瞧不见女子的面容,只是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像把刀子在她心口划,割得她胸口疼。
「吁--」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细碎嘈杂的脚步声。
沈菀还未来得及撩开帘子往外看,却有人先一步撩开帘子进来了,是宋淮安。
宋淮安身上带了股寒气,呼吸有些急,显然是听了消息,急急忙忙赶来的。
「绾绾,怎么了,你走的匆忙,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脸上满是着急不假。
借着渐明的晨光,沈菀静静的看着他,又觉得,他好像不是旁人口中说的那般无情,他看她时,那双眼睛分明有光亮。
她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方才……做了个噩梦,想到了父亲,有些事,想回去问问他。」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刻,忽然有些沉闷。
宋淮安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揽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开口,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绾绾,你后悔了,不想嫁给我了吗?」
沈菀的身子有一瞬间僵硬,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传言都是真的,她便不嫁了吗?
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多了一份心安,她难以相信,世人口里说的,和她见到的平安好像完全是两个人。
「回答我,绾绾,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沈菀微微低下头,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平安,我想家了,想回家,想我爹爹,想娘亲,想我兄长了。」
宋淮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的哄她:「那就回家,我送你回家。」
可他的心莫名有些发疼,他忽然想起小如说的,那时候沈菀临死前最后的愿望,也是说,她要回家。
可他永远给不了沈菀一个家,他只有那座冰冷的皇城,那里容不下一个家。
沈菀到底身子弱,还没到沈府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宋淮安心疼,没忍心叫醒她,将她抱到房间里,让她继续好好睡一觉。
踏出房间,宋淮安的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
「昨日同沈小姐提起宁嘉皇后的人都查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护卫拱手半跪在跟前:「回陛下,查到了,请陛下发落!」
宋淮安皱了皱眉,冷地开口:「处理了,朕身边容不下多嘴之人!」
29
这一觉,沈菀睡到日落西山,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
她好像又做梦了,可是醒过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她洗漱好,沈徵已经在前厅等她一起用晚饭。
桌上就两个人,倒显得有些冷清。
沈菀没有胃口的装模作样吃了两口:「父亲,兄长今年过年该回兖州一起过吧?」
沈徵点了点头,嗯了一句。
沈菀这才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父亲当时要是多给我生两个姐姐妹妹就好了,兄长自领职以来都鲜少回家,吃个饭都如此冷清。」
沈徵笑了笑,也没多想便道:「你娘生你兄妹两个便够辛苦了,还想要个姐姐妹妹!」
沈菀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那便是说,从头到尾,沈家只有她一个女儿,那……宁嘉皇后又是谁?
是谁在瞒着她,又瞒了她什么?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记起那些往事,哪怕,她越是记起,离自己寿命的尽头便不远了。
眼见婚礼将近,本来她与宋淮安是不该见面的,可自她回来以后,宋淮安便有些不对,处理完公务,他第一时间就是到沈府来陪她,却又绝口不提大婚之事。
一天三趟的跑,像是她随时会逃掉一般,她说想见顾听澜,宋淮安却说顾听澜回小药谷了,暂时见不到。
可他越是这样,沈菀心里便更是不安。
方才入夜,沈菀饭后在园中刚走了两步,宋淮安果然掐着点来陪她散步。
她走了一路,路径上有淡淡的花香,十分宜人。
忽然,她停下脚步,没有去看身旁的宋淮安道:「平安,你从前,有爱过一个人吗?」
宋淮安似乎对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脸上很平静的回了两个字:「爱过。」
沈菀抿了抿唇,心里像被硌了一块小石子,又问:「是那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像这夜里的一阵晚风,却吹得宋淮安心里一阵发凉。
世人只知道他偏宠淑贵妃,无人知道他所有偏执热烈的爱都只给过一个人,是眼前人。
见宋淮安半晌没有说话,沈菀以为是他默认了,心脏像是被挤得发闷。
她抬头看向他:「那……宁嘉皇后呢?你不爱她,也会娶她吗?听人说,她死得很惨,还听人说,她姓沈。」
只那一刹那,提起宁嘉皇后四个字的时候,宋淮安的喉咙像是忽然被什么哽住了,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没说,她便静静等着,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
良久,宋淮安自嘲一笑,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当然,只会娶我爱的人做我的皇后。」
沈菀面露不解,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你娶她的时候是爱她的,可最后,那样讨厌她,也是真的。」
宋淮安脸色变了变,心里慌了一瞬,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抱住。
他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道:「你莫多想,从前的事情都过去的,以后我们会好好的,我娶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
30
宋淮安不敢说,他的妻子从来只有她一人,他的记忆在回兖州城后便已经恢复了。
可越是将从前的事情记得清楚,他便越是害怕沈菀知道太多自己的从前。
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实在太过珍贵,他不敢再有半分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沈菀从他怀中挣开,一抬头,许是正好瞧见有皎皎月光落在他眼睛里。
她一时愣了神,忽然想起她梦中总是梦到的那个少年,少年的眉眼与眼前之人重叠。
她没来由的红了眼眶,鼻头酸酸的:「平安,你长得与他真像。」
宋淮安皱了皱眉头,没有追问,只摸了摸她的头:「绾绾,后日我便来娶你回去,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少。」
沈菀忽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其实,她是想嫁的,没有缘由的,她总是觉得平安就是她梦里常出现的少年。
她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眼前人,微微点了点头:「好。」
镇北王府。
东厢的院子里,一队护卫将整个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院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顾听澜坐在院中的小亭子里,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上前来替他收好身旁散落的酒瓶。
「外面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撤走!」
顾听澜将酒杯用力拍在桌上,眸子里已经染上稍许醉意。
小厮一脸为难道:「这些人都是皇上派来的,听说三日后才会离开,在此之前,公子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一步。」
「啪!」顾听澜手中的酒杯忽然被捏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鲜血自手心渗出,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三日后……那到时婚礼都结束了,他就是再想阻拦,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他将宁嘉皇后的事情告诉了沈菀,宋淮安转头就让人将他软禁起来。
这不是问心有愧,又是什么!
「欺人太甚!」顾听澜大为恼怒,将手中的碎片狠狠掷碎在地。
小厮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院外的守卫,压低了声音才道:「公子还是安心待三日吧,老王爷也说了,等沈小姐成婚以后,再为公子寻一门好亲事!」
好一门亲事!
顾听澜怒极冷笑了一声,宋淮安以为成了婚,一切便能尘埃落定吗?
他重新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天下人都知道,宁嘉皇后出身沈家,一年前难产而死,况且沈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而这一年来,虽然只有小药谷的人才知道沈菀的存在,但沈菀也曾亲口跟他说起过,她是沈徵的亲生女儿,天下断然没有死而复生之理。
从前他一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想来,沈菀的存在极为矛盾。
要么,如今的沈菀是沈徵这么多年在外的私生女,从未有人知道。
要么,便是当年的宁嘉皇后根本就没有死,就是如今的沈菀。
这样的认知忽然让顾听澜感到头疼,如今细细想来,倒确实更像后者。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若是真的嫁给他,你会后悔的……」
小厮不知道他在说谁,只默默给他添上酒:「公子,缘分天定,该发生的,都是命里的劫数,躲不过的。」
顾听澜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躲不过这一劫,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错再错!」
31
到了真正成婚的那一天,天清气朗,灿阳高照。
沈菀难得有了精神,脸上的气色都好了几分。
她穿上大红的嫁衣,画上精致的妆容,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绾绾。」沈徵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女儿这般,心头一酸。
沈菀忙起身,笑着上前拉住沈徵的手,半是撒娇道:「还以为父亲生气了,不来看女儿嫁人呢。」
沈徵两鬓已然斑白,看着眼前的女儿,似乎又瞧见她十六岁那年出嫁的模样。一样娇怯的脸,眉眼弯弯带笑,满心欢喜的嫁给心上人。
可是……一想到后来,沈菀生产那日,若不是他在宫中有些势力,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活生生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当他暗地里将沈菀从宫中接出来,看见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作为父亲,他光是看了一眼,心都要疼碎了。
他好不容易将人救下来,在小药谷藏了一年,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孽缘,她还是要嫁这个男人。
可惜,父母是永远拧不过子女的,而他藏着的秘密也永远没办法对沈菀说,她想最后的时间里再嫁宋淮安一次,他也知道,他拦不住。
光是想到这里,沈徵的眼里忽然泛起浑浊的泪光。
他拍了拍沈菀的手,语气有些沉闷:「绾绾啊,爹最后问你一次,你会后悔嫁给他吗?」
沈菀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不悔。我知道,平安从前也许爱过旁人,可我想得很清楚,我只有半年的光阴,女儿很自私,只要这半年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沈徵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回答,他清楚的记得,沈菀十六岁那年出嫁的时候,她也这样满是自信的对他说。
父亲,只要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无论过去多久,经历了什么,他的女儿依旧是这样的性子。
沈徵不知是无奈还是难过,只轻轻叹息了一声:「没事,有爹在,爹会保护绾绾一辈子。」
沈菀一瞬便红了眼圈,又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来:「爹,我从前爱的人是不是对我很坏?他跟平安是不是很像?」
沈徵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嗯,跟他很像。」
沈菀的眼神透过窗,看见屋外洒落的光,淡淡笑了笑:「我从前也很爱那个人吗?」
半晌,沈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我有多爱那个人?」
沈徵望着她,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心疼的目光,摸了摸她的头才道:「如同你现在爱平安一般。」
沈菀没有说话,愣愣的看着沈徵,心却开始不知为何有些发闷。
「吉时到了,新娘子出门了,外面喜轿来迎了。」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沈菀才回过神来。
一时所有的疑惑都被抛诸脑后,她心里一瞬又被欢喜填满。
她是个自私的人,可她就想自私这一回,一辈子,嫁一个相爱之人,哪怕时光短暂。
沈菀坐上花轿,掀开盖头,偷偷撩开轿帘往外看。
她看见宋淮安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坐在马上,半点不似君王,只像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娶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心里欢欣又雀跃,人活一世,能够与挚爱之人一生在一起,已经是上苍恩赐了。
入夜,行言的喜烛灯影闪烁,灯芯轻微的爆响一声。
门被人轻轻推开,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沈菀心中一紧,感到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盖头被人温柔的揭下来,她抬眼正对上一双盈满笑意的双眸。
宋淮安脸上露出少有的柔情,烛光摇曳,映衬着他的侧脸。
「绾绾,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子,这一生,我们终归还是走到一起了。」
沈菀脸颊微微泛着红,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着他。
「平安,你在说什么?」
宋淮安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幸运。」
沈菀便笑了,指了指桌上的合衾酒:「要喝了酒,才能长长久久呢!」
宋淮安便起身去倒酒,酒刚倒好,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回头,却见沈菀晕倒在床边,脸上是脂粉都掩不住的苍白。
32
「朕问你她到底怎么样了!」
偌大的行宫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声音,地上一地被砸碎的碎瓷片。
几个太医跪在宋淮安跟前,大气也不敢多出。
一个年迈的老太医叩了叩头:「陛下息怒,沈小姐的身体本就不好,此次兖州疫疾实在折腾得不轻,伤了根本,哪怕是华佗再世,恐也只能保她半年无虞啊!」
半年!
宋淮安的脸色一白,似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在小药谷的时候,他便知道,沈菀身体不好,他想着也许是因为当年难产后身子虚,只要好好养着就没有问题。
可是,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可能!她出身将门,幼时好武,身体底子远比一般女子要好,怎么可能会赢弱至此!」
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好不容易他看清自己,怎么会……
老太医只得继续道:「陛下,从脉象上看,沈小姐的病时间长久,最起码也病了五六年了,若早些养着,倒也还能医治,可这病势缠绵日久,到如今,的确无力回天了。」
闻言,宋淮安难以置信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转头看见床上安静躺着的沈菀,她已经越发消瘦,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病了五六年……那便是说,她在宫里的那几年便已经病了,可他作为丈夫,却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痛悔如潮水般涌来,让宋淮安心里如被针扎。
她病了,他却总是罚她,罚她跪皇祠,罚她夜晚抄经,罚她在大雨中给淑贵妃下跪……
一桩桩一件件,宋淮安自己都不敢想自己从前做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他仅仅因为心里一点不平,一点怨愤,便将所有的气出在沈菀身上,而沈菀就这样默默受着,从来不曾与他多说过一句。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明明他很早以前便发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她越发苍白的脸色,还有当年宫里人常跟他汇报,沈菀那些总也吃不完的药。
可他没去在乎,他就想看她痛苦,然后等她熬不住了,来跟自己说一句软话。
他从头到尾,要的不过是她对他低一次头,可这一等,换来的不过是末路穷途。
宋淮安将人都屏退,在沈菀床边坐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她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紧皱着。
他伸手想去抚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颤,如今种种,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连弥补都没有机会。
良久,他后知后觉的感到眼角有丝湿润,抬手才发现是一滴眼泪掉了出来。
宋淮安抹掉那一丝水痕,一向冷峻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悲怆。
他轻抚着沈菀的眉眼,喃喃开口:「绾绾,余生我再也不罚你了,我们好好过。」
话到最后,只剩了哽咽。
一片漆黑里,沈菀却好似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从小与一个少年在一起玩耍,后来相爱。
直到有一日,少年奉旨出征,那时敌国凶悍,这一战极为凶险,她日夜忧心,终于忍不住偷跑出门,跟去战场。
只是,她到的晚了,长岭经历了凶险的一战,听说少年带的那一队人马全军覆没。
她不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在上万具尸首之中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为了救他,她拖着少年翻过一整座山,将少年留在一间民房前,换上少年的将袍,只身引开追兵。
她逃了一夜,被逼到悬崖边上,为了不被抓,她毅然跳下悬崖,最后心里还惦念着少年是否有人相救……
幸而,她大难不死,被前来支援的兄长找到,她虽然保住了性命,身体却比从前弱了不少,也撞坏了头,开始不记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以命相搏,才救少年脱险。
十六岁那年她披嫁衣,嫁给了新皇,做了那少年的皇后。
可她做皇后的那几年,从未有一刻是开心的,她的少年郎,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对她视而不见。
她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可她嫁了他五年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
后来少年赐死了她唯一贴心的婢女,又赐假药害了自己的母亲,再后来……都不过是一场孽缘。
沈菀梦到那一年长春宫一场大火,她清清楚楚的看见,那是她自己躺在血水浸染的床上,一遍遍绝望的呻吟……
「不要。」她惊呼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可一睁眼,她看见宋淮安正守在她身边,满脸担忧的看着她。
「绾绾,你醒了!」
沈菀受了惊一般,慌忙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你放开!」
33
夜色沉沉,房间里忽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沈菀抓着被子,眼神中带有惊恐,她已经分不清,刚刚所见的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了。
宋淮安愣了一下,试着去拉沈菀的手,可却被她躲开。
「绾绾,我是平安啊,你怎么了?」
沈菀往床后边缩了缩,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她看着眼前的人,跟梦中见到的皇帝一模一样,而梦里,那分明是个薄情寡义的皇帝!
他此刻万般柔情,就像是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往里拉。
沈菀难受的捂住头,哑着嗓子开口:「你不是平安,不是平安,不是……」
宋淮安没有预料到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刺激她,只得无奈往后退了退。
「绾绾,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我叫太医过来看看。」
门被人轻轻关上,沈菀这才冷静了下来,脑海里却始终一片乱糟糟的。
很多事,她好像能记起来了,却又好像遥远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沈菀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在梦中见到过的陆太医。
所以,那分明不是梦,而是……真的。
陆太医办事一向谨慎,把完脉,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去准备纸笔,他来写方子
等到屋里只剩下沈菀,他才叹息一声:「娘娘身体大不如前,此时脉象却比从前
要好,恐开始回光返照,此事可要微臣告诉老将军一声?」
沈菀脸色惨白,无力的摇摇头:「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你莫告诉父亲,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陆太医便不作打扰,收好东西刚要离开,却又被沈菀叫住。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陆太医拱手应下,临出门的那刻,听见沈菀低微的一声:「陆太医,辛苦了,多谢。」
这一晚,沈菀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总是回荡着从前的事情。
第二日,难得阳光和煦,沈菀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出神,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见宋淮安让人摆下棋盘,笑着问她:「绾绾,来陪我下一局吗?」
许是宋淮安实在笑得太过灿烂,让她难以将他与过去的宋淮安相比。
她沉默着应下,棋下到一半,她忽然顿了顿,语气淡淡的:「平安,你为什么会娶我?」
宋淮安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傻瓜,因为喜欢你啊。」
阳光簌簌落在他头顶,恍若旧时模样。
沈菀有一瞬间晃了神,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为什么会娶宁嘉皇后?」
宋淮安便说不出话来了,只敷衍道:「绾绾,这不是一回事,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理解?
她默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淡漠的出奇,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晚月色会很好,我下厨,做点你爱吃的。」
没等宋淮安回答,她兀自转身离开。
真的夜色降临,月色果然也十分美好。
沈菀将最后一盘菜摆在桌上,看了一眼等了许久的宋淮安,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没有笑意。
「我做的不好,平安,你尝尝。」
宋淮安看着她,没有说话,刚拿起筷子,被试菜的小太监拦了下来。
「陛下,待奴才们试过以后,您再用吧。」
没等宋淮安说话,沈菀笑了笑:「平安,我做的菜,你还怕有毒吗?」
宋淮安的眼神深了深,冲小太监挥了挥手:「下去吧,不用试了。」
他夹了一筷子,刚要入口,却见李维匆匆赶来阻止:「陛下!不能吃,菜中有毒!」
34
一根细长的银针从菜里戳进去,再拔出来。
银针一点点变黑,在明亮的灯烛下格外明显。
整个花厅一时鸦雀无声,毒杀皇帝那是灭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杀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轿抬进行宫,虽未封皇后,却位同皇后啊。
似乎静默了许久,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沈菀将手中的玉筷放下,脸上却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紧张。
她仍旧盈盈笑着,对宋淮安道:「看来,今日这顿饭是吃不了了。」
宋淮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他笃定沈菀爱他,可她如今……却想要杀了他!
「为什么?」宋淮安的声线紧绷,像是一根拉伸到极致的弦。
沈菀的笑透出几分冷意,眼神从他脸上淡淡扫过:「陛下该问自己曾做过什么。」
宋淮安手握成拳,忽然发现,眼前的沈菀似乎变得那样遥远又陌生。
她从未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甚至她一贯连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难过,如今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
他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的疼。
「你……记起来了?」
沈菀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她连一个表情都未留下,转身离开。
宋淮安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埋进黑暗中,笑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对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瞒与背叛!
宋淮安忽然喉咙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开口叫住她的,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头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宫别院。
到底是弑君大罪,虽然宋淮安没有下旨,李维却不敢轻视,将沈菀关在别院里,
不许任何人接近,在宋淮安没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对沈菀如何。
别院的灯烛亮了一夜,沈菀在灯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忆从前,记忆却止不住的往脑子里钻。
她总能想起慈爱的阿娘,在少时哄她入睡,她成亲那日,阿娘哭着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进宫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见到阿娘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她过生辰,阿娘为她梳头,为她做她最爱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宫门口看着阿娘咳嗽着走远,落日的余晖洒在阿娘萧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
阿娘病得很严重,她求过宋淮安很次,可宋淮安就是不许她回去探病,直到父亲亲自开口,希望她去求药。
可谁知,她放下尊严求来的,却是宋淮安给的毒药,毒死了阿娘。
沈菀想着,眼泪便悄悄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恨,恨自己,也恨宋淮安。
「咚咚咚。」
忽然,院内角落的窗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沈菀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轻手轻脚的从外面翻进来。
她刚要出声,却听见那人「嘘!」了一声,身形有些眼熟。
「沈姐姐,是我。」
35
见到眼前的人影正是顾听澜的时候,沈菀还颇有些惊讶。
「外面重兵把守,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听澜一脸匆匆忙忙的,不由分说便拉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道:「沈姐姐,来不及跟你多做解释了,趁现在外面的守卫晕倒,你赶紧跟我走!」
沈菀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顾听澜,忽然停住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顾听澜满脸焦急,又不能强来,只得压低了声音耐心道:「弑君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以宋淮安的手段,绝对不可能放过你的,既然你都记起来了,难道你现在还以为他是那个纯良无害的平安吗?」
空气似乎在瞬间凝滞了几秒,沈菀缓缓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听澜,你到底知道什么?」
弑君之事不过今夜才发生,行宫离兖州城并不近,弑君的消息一般只会严密封锁,顾听澜又怎会知道?
况且,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应当除了陆太医,没有旁人知晓,顾听澜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顾听澜看着自己放空的手心,眸中闪过一缕刺痛,却只得稳了稳神,「你先同我走,先离开这里,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见沈菀还是没有动作,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沈菀拗不过,踉跄了几步跟上去。
只是,刚走到院子门口,沈听澜的脚步忽然顿住。
沈菀抬头望过去,只见一队人就正堵在门口,墙边躺着几个晕倒的侍卫,而眼前为首站在跟前的人就是宋淮安。
她看见宋淮安的眼神死死盯着她被顾听澜握住的手腕上,背脊不由得冒上一股寒意。
她想将手挣出来,不料顾听澜握得更紧,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
「沈姐姐,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顾听澜温声开口,以示安慰。
可这话一字不落的落在宋淮安耳朵里,顿时脸色便黑了下来:「朕倒想看看,你今天要怎么从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沈菀一边想挣脱顾听澜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劝他:「听澜,你快走,不然他不会放过你的!」
「呵……」跟前的沈淮安冷笑了一声,将眼神挪向沈菀,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绾绾,过来。」
沈菀看向宋淮安,清楚的捕捉到他眼里迸出的杀意,余光中瞥到远处闪过一抹暗光正对着顾听澜。
她慌了一瞬,忙将顾听澜推开,暗处一支长箭堪堪从顾听澜衣角划过,刺破他一片衣角,直直扎进地里。
身后的侍卫反应极快,立马将顾听澜与沈菀分别围起来。
宋淮安走到沈菀跟前,侍卫极有眼色的让开位置,收起武器。
宋淮安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翻涌着愤怒,对上沈菀的双眼:「你要杀我,却不顾危险的救他?」
月色下,他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发凉。
沈菀只是坦然的对上他的双眼,默视了许久,终究无奈道:「他还小,你放过他,若你要一条命,我给你便是。」
「沈姐姐!」顾听澜一听便急了,拔出身侧的长剑:「你别求他!你求了他一辈子他也没成全过你,今日我顾听澜死在这里,也不用你再委屈自己半分!」
一句话,沈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是啊,她曾求了他一辈子,又有哪一次,他真正成全过?
不自觉,她眼里似进了沙子,眼睛有些酸疼。
她冲宋淮安笑了笑:「你瞧,全天下都知道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再骗我,为什么还要娶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她的语气好似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又好像沉沉的凿进人心里。
宋淮安脸上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只缓缓抬手,指尖从额头轻抚到她鬓角,将她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掌贴住她的脸,低沉的声音溢出疼痛般的嘶吼:「天下人知道什么!沈菀,你说,除了你要离开朕,你哪一次求朕,朕没有允你!」
36
你看,这个人,真好似一个痴心重情的有情人。
可沈菀听着,却痴痴笑红了眼。
她轻轻拉开宋淮安的手,痛道:「你是允了我,是陛下你给的恩典,让我去给你的贵妃叩头,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才肯给我母亲赐药!可结果呢?头我磕了,罪我认了,可你给我母亲赐下的是绝命毒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给的真是好大的恩典!」
宋淮安愣了,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什么毒药?」
沈菀见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只冷冷一笑,抹掉自己眼角那一点点泪意:「事到如今,陛下不必再瞒,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沈菀父母所生,父母所养,绝不与仇人为伍。」
宋淮安眉眼阴沉着,半晌看了一眼身后的李维,「将人先带下去,容后再议,三日后,摆驾回京!」
言罢,他眼神复杂的看向沈菀,语气缓了几分:「绾绾,跟我回去,我们也许有太多误会了。」
沈菀眉头轻蹙,她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相爱,就是如今阴差阳错的又走到一起。
可只要是宋淮安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从前是这样,如今自然也是这样。
她忍住胸腔翻涌起的一股血气,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内院的房间。
自兖州到京城,半月路途,因顾及着沈菀的身体,生生走了一个月才到。
彼时初夏将至,沈菀却仍旧受不得半点凉气,京城已经有人穿上春衫,她却还需要披上披风。
而这一月路程,沈菀极少与宋淮安说话,哪怕极少的交流也是在沈菀身体虚弱时宋淮安的几句关心,大多数时间,沈菀也是睡得昏昏沉沉的。
重回京都,厚重沉闷的宫门城墙仿如她十六岁那年踏进这里时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她曾无数次想过逃离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可到如今,再次站在这里,许是疲惫到了极致,反而坦然。
长春宫一场大火以后已经重建,一切都是从前的陈设,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但沈菀自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宫殿能够重建,可留在这宫里陈年的痕迹消失不见。
推开沉重的朱红大门,一个小丫鬟正在前院给花木浇水,听见声音回望过来,手中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
「娘娘?」小如瞧见沈菀,呆愣了一瞬,随即转惊为喜,小步奔到沈菀跟前,跪倒在地。
「小如日夜都在盼着娘娘有一日能回到这里,没想到,竟真有这一日,娘娘,小如是不是在做梦?」
沈菀看着这个抓着自己裙摆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宫女,心一下软了下来。
自槿儿走后,一直是小如陪着她,虽然她知道小如是宋淮安的眼线,但到底尽心尽力的照顾她这么久,当年她难产的时候,也只有她送了自己一程。
她屈膝将小如扶起来,柔声道:「不要叫娘娘,小如,这宫皇后一年前便不存在了。」
「咳。」
小如循声看过去,发现宋淮安也在门口,这才问安,悄声退下。
宋淮安身后跟着的随从也很识相的留在门口,给二人留下独处空间。
宋淮安带着沈菀往里走,他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沉默着带沈菀走到小花园,
指着那一棵棵长得郁郁葱葱的桃树道:「宫中新种了许多桃树,来年花开,会很美,你一定要留下来看一眼。」
沈菀在桃树下微微驻足,她能想到来年春季,桃花开满这里的时候一定很美。
可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满是遗憾又自嘲般开口:「可有来年?」
宋淮安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口忽然便开始泛酸,却只闷闷点了点头:「有,绾绾,我们会一起过很多很多年。」
沈菀微微低下头,看着宋淮安墨色的鞋尖问:「你知道吧,我活不了很久,如果还有下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替瑾儿,替我母亲报仇。」
「所以,我们不会一起过很多年,宋淮安,我们如今,不共戴天。」
她一字一句缓缓的说出来,用一种极寻常的语气,仿佛在问他吃了没。
可越是轻巧,才让宋淮安觉得越是沉重。
他双手握住沈菀的肩头,直到微微红了眼眶才近似恳求一般开口:「绾绾,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互相怨憎?若真到了我留你不住的时候,黄泉碧落,你带我走,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去。」
沈菀眼中泪光闪烁,却执着的不肯让它掉出来,「宋淮安,这辈子够了,下辈子不要遇到,我已经……不需要你陪了。」
37
回到皇城的第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雨势连绵整夜,瓢泼不止,第二日便听言人说,刮风下雨的,冷言一所偏殿塌了,倒没有闹出人命,只是砸断了一个哑女的左腿。
「娘娘,如今您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了,上天报应,那哑女如今断了腿,没有人治,往后就要成个跛子!」小如一边为沈菀梳妆,颇有扬眉吐气的味道。
听到哑女,沈菀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哑女?是淑贵妃?」
小如瘪了瘪嘴,颇为不服气:「她一年前就被陛下打入冷宫,早就不是什么淑贵
妃了!」
倒是沈菀心中惊讶,当年宋淮安千宠万爱的人,怎么会轻易的进了冷宫?
小如大半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娘娘,当年之事,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处置了好多人,陛下是为了给您出气,这才将那哑女打入冷宫,说到底,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
沈菀透过面前的铜镜,瞧着里面自己的脸。
她早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小姑娘,那个人的爱,对如今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丝毫意义。
「拿些伤药,去看她一眼吧。」
不是她圣母,过去种种,淑贵妃的所作所为,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宋淮安的默许,若是换了宫中其他嫔妃,想必也是如此。
况且,有些人,活着比死了痛苦,相见比不见更为折磨。
冷宫的位置实在偏僻,还没进门,就感觉周遭一股冷森的气息。
沈菀站在屋檐下,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瘫坐在刚下过雨的地面,浑身泥泞的被一群女人欺负,身上不是泥,就是伤,若不是那双眼睛还算熟悉,她都难以相信被打的女人就是曾经站在她跟前耀武扬威的淑贵妃。
淑贵妃不会说话,被打连求饶都不会,只能呜咽着不住的冲那些人叩头求饶。
她张了张嘴,难以相信,宋淮安果真能将淑贵妃扔在这种地方不闻不问。
小如看得倒是解气道:「娘娘,你看她如今全是自做自受,从前仗着陛下宠爱,不知害了多少人呢!」
沈菀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从前,他也很爱她,可一旦厌了,便只得如今下场,她不是贵妃,偌大的宫中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若有一日她死了,恐怕世上连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都没有。」
虽然沈菀没有明说,小如却知道,那个他是在说宋淮安。
她不敢议论,只小声道:「本来就没有人记得她,陛下说是宠了她那么些年,可就连陛下都记不得她的名字,往后更不需要人记住。」
沈菀看着眼前的淑贵妃,就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若不是她生在沈家,有父兄撑腰,恐怕最终也是要落到这个下场的。
她终归还是心软,将人赶走,将一瓶药放到那哑女跟前。
哑女抬头,看见沈菀的脸时却只剩下了惊恐,她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止不住的往后退。
从前便是再恨,看见她如今模样,也恨不起来了。
沈菀站在她跟前,轻叹了一句:「当初何必要进宫,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
她这一句,好像是说给这哑女听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等她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外殿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38
本来还浑浑噩噩的哑女,在听到陛下的字眼时,仿佛忽然清醒了。
她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外殿跑。
只是还没等到宋淮安跟前,两个手脚利落的太监就将她死死按住了。
「陛下,人已经在这里了!」
沈菀听着外殿的动静,轻轻拉住了小如没有作声,她也想听听宋淮安跑到冷宫这种地方做什么。
「说!当年陛下说赐给沈将军夫人的补生丹到底怎么回事?」
外面太监尖细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
沈菀浑身一惊,补生丹?
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这东西才没救回来,怎么会查到冷富的淑贵妃头上来?
「陛下,就是她!是淑贵妃,不,是这个哑女指使奴婢做的,说让奴婢将假的不生丹调换,再给沈夫人送去,是她说陛下忌惮沈家已久,老早就想除掉沈家,奴婢做了这件事就是为陛下分忧!」
透过偏殿过道的空隙,沈菀看见从前在淑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女瑟瑟跪在地上指认。
她的心一悬,当年母亲的药,是被人调包了的?
「啪!」一只精巧的瓷瓶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宋淮安的声音狠戾又愤怒,一把揪住哑女的衣襟,将人提了起来:「朕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你,朕什么都能报答你,除了皇后!你竟敢背着朕如此阳奉阴违!」
哑女惊恐的挥舞着双手,想要表达什么,嘴里只剩了呜咽声。
宋淮安一松手,她便像块破布一样摔在地上。
「这些年,你就是仗着救命之恩如此胆大妄为,该死!且不说沈夫人是朝廷一品诰命夫人,就凭她是皇后的母亲,你也不该动她!」
宋淮安实在显少有这般暴怒不止的时候,吓得众人不敢作声。
「来人,将这个毒妇带下去,杖毙!」
正当身边的太监要将人带走,在后殿听了许久的沈菀才走出来。
「慢着。」
宋淮安看见沈菀,脸色才稍缓了些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寒气重,先回去。」
沈菀浑身有些发抖,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仇恨。
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看向地上的哑女:「我母亲,真是你使计害死的?」
那哑女先是看了看宋淮安,而后才看向沈菀,脸上却绽出极致疯狂的笑来,嘴里嘶哑含糊的吐出一个字:「杀!杀……」
沈菀看她疯狂的模样,也已经知道答案。
母亲竟是被这个疯女人害死的!而她……
沈菀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无比绞痛,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吐了出来,而后,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如历经一场大梦,梦中见大雾四起,空荡无人。
「绾绾……」
梦中有人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兄长的声音。
可是沈菀努力的想要去找寻这些人的影子,却始终没有音讯。
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显现出一棵参天桃树,树下有人在舞剑,身影陌生而又熟悉。
她一步步靠近,直到树下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宋淮安穿着一身白衣锦袍,墨发高束,收剑在前,长身玉立。
他望着她,伸出手,语气无比温柔:「绾绾,跟我走吧。」
沈菀愣愣的站在原地,刚刚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身后的大雾散去,渐渐换变成重重宫墙,皇城如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往下吞。
她无比惊恐,陡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丝绸床帘,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她微微侧头,内殿之中只亮着一盏灯烛,灯芯微微爆响,烛火随之晃了晃,打在宋淮安的侧脸上。
他趴在床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不展,眼底缊着淡淡的乌青,下巴泛出点点青色的胡渣,想来也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沈菀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他闭着眼,仍旧能瞧出昔年他少年时的青涩眉眼。
有一瞬,她想起从前,嘴角微微上扬,就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开过。
「绾,你醒了!」
39
沈菀轻微的动作将宋淮安惊醒,他眼中惊喜又盛满了疲惫,连嗓音都带了沙哑。
沈菀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殿外,天是黑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透下来。
她喝了一口宋淮安递过来的热水润了润嗓子才道:「她呢?」
宋淮安知道她说的是那哑女,只替她掩了掩被子:「昨日夜里,死了。」
他的语气太过轻巧,好似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可梦醒了,沈菀还是清楚的,从前的宋淮安有多宠那个哑女。
她疲惫的靠在床边,声音闷闷的:「你舍得?」
宋淮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终是叹息一声:「绾绾,她救过我,不代表我便爱她。」
昏黄的烛火下,她瞧不清宋淮安说这话的表情。
经历了这么多,其中误会也好,错过也罢,那些深深刻下的伤痕在此刻回望,已经累成一道万丈深崖。
她望着内殿那根即将燃烧到尽头的蜡烛,自嘲一笑:「没有意义了,你知道,我最多只能陪你走过这个秋天。」
宋淮安紧紧按着她的被脚,颤抖的手掌还是泄露了他心里最深的恐惧。
他不敢说,也不敢提起,以为这样,他便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当沈菀这样坦然的说起她的死亡,他便像被人溺在了水中,连呼吸都会觉得疼痛。
他艰难的抬头看着沈菀,明明嘴角是笑着的,可眼圈已经开始一阵阵泛红。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哽咽着开口:「绾绾,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沈菀便对他笑,伸手抚过他的眉眼,缓缓道:「我的死亡,是我给你最后的惩罚。所以,平安,余生做个好皇帝,来生,我做你的子民。」
言罢,她疲惫的合上眼,没有力气再多言,也不愿看见宋淮安眼中的后悔与痛苦
良久以后,殿中的蜡烛终于燃烧到尽头,房间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而天边的霞光已经透过窗,洒下熹微的光亮。
沈菀听见宋淮安缓慢的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殿门打开的刹那,沈菀忽然叫了他一声。
「平安。」
宋淮安顿住了脚步,在一片黑暗中找寻她的身影。
沈菀便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么多年最残忍的秘密。
她说:「长岭一役,救你的人是你的绾绾,是她将你从战场上救回来引开追兵,自己却坠崖失了忆,你杀了她,世上再也没有那样爱你的绾绾了。」
温柔刀最是残忍,她的话猝不及防的戳进宋淮安心底。
夜色里,沈菀听见他在笑,笑声是难以言喻的悲切,最后笑声变成了压抑的低泣,绝望而无力。
「沈菀!」
她静静躺在床上,听见他就在门外撕心裂肺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然后,静默了许久,殿门终究被人轻轻关上。
沈菀翻了个身躺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回不去了,当初的少年和他的绾绾,早已回不去了。
「娘娘,您将这药喝了吧,陛下早朝过后定是要来长春宫看您的,若您不喝,陛下恐又要担心了。」
小如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苦口婆心的劝道。
沈菀睡在院中的长榻上,双眼无神的看着院子里已经发青的桃树:「不见,你跟他说,我不想再见他,若是他执意要闯进来,这药我也没必要再喝了。」
小如着了急,在她跟前蹲下无奈道:「小如知道娘娘心里有怨,从前娘娘有多苦,小如都知道,可陛下是真的喜欢娘娘的,这长春宫是陛下让人重建的,非要建得跟您从前住的一样。」
「这里建好以后,便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里,一年多的时间,陛下没有去过后宫,小如却总看到陛下深夜一个人在这里饮酒,看着娘娘的画像发呆,就连这长春宫的满宫桃树,都是陛下一棵一棵亲手种下的。」
「去年春天,桃树没有开花,陛下难过了许久,认为是娘娘在恨他……」
没等小如继续往下说,沈菀闭上了眼睛,满是遗憾的开口打断了她:「小如,爱没有用,再爱都没有用,桃花不会开了,哪怕开了,也不会有人看了。」
40
早朝过后,宋淮安仍旧照常来长春宫,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可听完小如传的话,沈菀已经不想见他,他的脚步便生生止在宫门口,不敢踏进一步。
他们走到如今,无论是进一步,或是退一步,每一步都疼入骨髓。
他大可以不管不顾的进去看他,因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他又怕,怕面对沈菀那样淡然的笑,怕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肯吃药,怕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被她轻易的撕开。
这一生,他没有这样怕过,说是懦弱也好,无能也罢,终归是自做自受。
「她有好好吃药吗?」
书房里,宋淮安正画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还未画上眉眼。
小如行了一礼才答道:「娘娘今日按时吃了药,说今日的百合酿不错,比平日多吃了两口,只是太医来请脉,娘娘拒绝了。」
宋淮安皱了皱眉,更多却是无奈:「御膳房有功,赏。至于太医那边,既然今日她没心情,让太医明天再去看看。」
小如应下,又犹豫着才道:「还有……娘娘问……什么时候能放了镇北王府的小公子,说是……想见他。」
宋淮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氤氲成一团,正落在画中人的裙角。
他颇为烦闷的放下笔,想生气,却又气不起来。
「来人!」他叫来门外太监:「去天牢传旨,带顾听澜去长春宫!」
春深已过,这几日正是阳光大好,长春宫的荷塘已经满是翠绿荷叶。
沈菀坐在凉亭,正不知在想什么,便听见顾听澜隔得老远开始叫她。
「沈姐姐!」
她远远看着,许是少年都相似,她总能从顾听澜身上找到些宋淮安从前的影子。
她见他衣着还算整齐,跑起来行动自如,想来这些日子宋淮安也并没有为难他,她才放下心来。
沈菀将身边的人都屏退,开口第一句却是道:「听澜,回去吧,回兖州也好,小药谷也罢,离开这里吧。」
顾听澜方才坐下,还未来得及高兴,脸上的表情便凝住了。
「那你呢?你决定要留在这里吗?」
沈菀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道:「我恢复记忆之事恐怕与你有关吧,还有那日投毒之事,是你暗中透露给李维的对吧?」
见顾听澜愣了愣,没有回答,她又道:「你做的这些事,我能知道,他便能知道,听澜,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认清他是什么人,又不愿我真的毒死他,免得累及我,所以,你走吧。」
顾听澜本没有否认的打算,只恨恨道:「我不后悔我做了这些,我就是为了让你离开他,若要我走,我也定要带你离开这里,沈姐姐,你待在这里不会快活的!
沈菀轻轻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没欠他什么,就算要走,也不该偷偷摸摸的,要离开,也要光明正大的走。」
入夜,沈菀披了披风,提了一盏灯,身后只带了小如一人去了无极殿,听说宋淮安还在这里看折子。
沈菀让小太监通报一声,她来见他。
没等通报的小太监出来,宋淮安便匆匆冲了出来,半点没有帝王的稳重模样。
没等宋淮安开口,沈菀便先道:「今晚月色如练,陪我走走吧,恐以后,看不见这样的月色了。」
宋淮安接过她手中的灯笼,让所有侍候的人都退下,独自与她在月下漫步。
沈菀走得很慢,他便也陪着走得很慢,仔细的为她掌着灯。
绵长的宫道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平安,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讨厌这座皇城?」沈菀没有停住脚步,缓缓的向前走着。
宋淮安不说话,哪怕她不说,他也知道。
实在是,在这皇城里,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沈菀明白他的沉默,又道:「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死一次。」
然后,是宋淮安止住了脚步,停在原地不愿再走。
沈菀跟着停下,站在他身前,无比清晰的重复:「我知道你是想一切从头再来才带我回来,可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放我走吧。」
借着月光,宋淮安看得无比清楚,她的眼神依旧如当初一般,倔犟又执拗。
他心里叫嚣着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放她走,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菀在他眼里看到了挣扎,最后温声道:「求你。」
求这个字,实在太重了,重到宋淮安觉得自己受不起。
他是帝王,他以为天下都该顺着他的,可其实不是,从前他不知道该拿沈菀怎么办,现在更是不知。
回头看那些过去的时候,这皇城里浸满的只有她的血泪,让他光是想起就觉得心疼。
他缓慢的抚摸她的脸颊,触到她眼角那一滴湿润,他的心就开始疼了。
他擦掉那一滴眼泪,无比沉重却温柔的应她:「好。」
41
沈菀离开的那天,阳光好似灿烂到了极致,反而莫名让人觉得悲痛。
宋淮安再没有多说一句话,连送别也未曾去。
他只是站在皇城之上,一点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墙,然后,顾听澜驾着马车,带她走远,彻底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伺候的太监撑着伞劝道:「陛下,人走远了,回去吧,要入夏了,有些晒了。」
宋淮安只是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一笑:「冷,外面的太阳,是永远照不进皇城的。」
如同他的太阳,从来都不属于皇城,就连他自己,都是被这座城束缚了一生。
很多时候,他都曾想,若早知道是如今这结局,当初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得来这帝位。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头顶,他忽然想起那夜清凉的月色下,沈菀盈盈对着他笑,唤他一声平安。
他难以抑制的红了眼,望着远方喃喃道:「下辈子,一定做你的平安。」
但今生,我只望你平安……
马车遥遥出了皇城,行过黄土漫起的大道。
顾听澜赶着马车,冲里面的人道:「沈姐姐,咱们去哪里?回兖州?还是小药谷?」
车里的沈菀缓缓撩起帘子,明明看的是远处的山,又好像看到了比山更远的地方
「不回了,去江南吧,听说江南烟雨是人间绝色,到了春天,江南的桃花也是开得最好,来年春天的时候,我想看一回。」
顾听澜没听出她语气中的遗憾,只高兴的应下:「好!就去江南!」
许久,沈菀又道:「一会儿路上替我买些不同的纸,不同的笔,不同的墨,我想寄封家书。」
那一年,皇城的初雪下得格外早,一下整夜,纷纷扬扬的,白透了整个京都。
宋淮安做了一个梦,梦里,沈菀站在江南烟雨中来同他告别。
她说,明年长春宫的桃花会开得很好,跟江南的花一样美丽。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徐徐走进一片桃花林中,林深雾重,宋淮安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沈菀的身影消失不见。
他便从这场梦中惊坐而起。
门外有人匆匆赶来:「陛下,又是江南的来信,按您的吩咐,马不停蹄的送来了,一刻都没耽误!」
宋淮安便连鞋都来不及穿,接了信便看。
侍候的太监为他掌着灯,却见他看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了陛下?沈姑娘来信,您不高兴吗?」
没人察觉到他握信的手在微微发颤,脸上却还是艰难的笑着:「高兴,她说她见到江南的桃花开了,很漂亮,那里的桃林很大,到了季节还会结很多桃子,她很开心,身体也好了很多。」
太监没听出什么破绽,也笑着应和:「那便好,沈姑娘每次来信都说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说不定哪日就回来了呢?」
不知是哪句戳痛了宋淮安,他手中的信纸掉在地上,笑得有些心酸:「回不来了,我的绾绾,回不来了!」
太监不明白,也不敢多言,默然退下。
天光微明,宋淮安将这半年来所有的来信从匣子里拿出来,一一展开。方才的那封来信虽用的不是同样的信纸,却是一样的笔,一样轻盈的字迹,一看便知是在写信人腕力虚浮之时写的。
他知道,信是她写的,却未必是近日写的。
江南的桃花不会开,这封信不该在这个时候寄来,她最后,在用一个最美的谎言来骗他。
之后的许多年里,宋淮安还是能收到江南的很多来信,有时候几页信纸有时候寥寥数字。
直到有一日惊醒,他发现远方再没有故人的来信。
二十年,帝王后宫半生空旷,膝下只有一子,名承嗣,乃宁嘉皇后所出。
那年深夜,宋淮安发已半白,他独自踏入寂寂无声的御史台,翻遍了当世史书。
关于宁嘉皇后,御史列传,只有一句:「宁嘉皇后,帝一生所恶,双二年华,殁于秋。」
他轻抚着这句话,泪水盈眶。
良久,他才提笔,将这句话勾去,亲手重写。
「宁嘉皇后,帝一生挚爱,留嫡子承嗣,圆百年之好。」
而关于宁嘉皇后的死期,终生只字未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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