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蛇年将至,在春联、祝词、拜年语中,“灵蛇”“神蛇”“金蛇”“福蛇”等词汇频频现身,文采遒艳,各有所宗;《山海经》《墨子》《隋书》《易隐》诸典籍里的只言片语,与时下喜庆的节日氛围交融一处,别是“知味”。若论其雅,不得不提“升卿”二字,就像老虎雅称“虞吏”、螃蟹雅称“无肠公子”那样,典故均见于晋代葛洪所著的《抱朴子》。
《抱朴子》共八卷,分为内外两篇,内篇主要论述神仙修炼、符箓劾治等事;外篇探讨时政、人事,明辨广博。内篇的《登涉》部分着重介绍了登山涉水的相关内容,包括登涉的禁忌、时间以及作者学习、研究奇门遁甲术的经历,里面有一段对山中精怪形象、名称的阐述:“山中有大树,有能语者,非树能语也,其精名曰云阳,呼之则吉”“山中见大蛇著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称令长者,老狸也。卯日称丈人者,兔也”……用白话翻译一下,山中有些大树能“说话”,并非因为树本身会说话,而是其精灵在发声,这精灵名为“云阳”,呼唤其名,便大吉大利。山中遇见戴帽子和头巾的大蛇,名为“升卿”,呼唤其名,便大吉大利。特定的时间段,说不定会在山中遇到自称“虞吏”的老虎、自称“当路君”的狼、自称“令长”的老狸、自称“丈人”的兔子……因为精怪太多,也许是怕人们心生畏惧,抱朴子特意给出破局之法——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知道是什么动物、敢喊出来“它”是谁,就不会被伤害。若觉得此说“玄之又玄”,抱朴子还有更实际的办法:“今带武都雄黄,色如鸡冠者五两以上,以入山林草木,则不畏蛇。蛇若中人,以少许雄黄末内疮中,亦登时愈也。”也就是说,佩戴五两以上武都所产、色如鸡冠的雄黄进入山林草野,便不必惧怕毒蛇了。被毒蛇咬伤后,将少量雄黄末放入伤口,就能立刻痊愈。
说起“雄黄”,很多人可能会想到雄黄酒,进而想到“千年等一回”的“白娘子”;许仙钟情于白蛇,法海却视其为妖魔。历史上,几乎没有哪种动物能像蛇这般,触发如此复杂的情感。据《韩非子·五蠹》:“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从前,人的数量少,禽兽的数量多,所以人难以抵御禽兽虫蛇的侵害。《说文解字》的解读,似乎更能说明问题:“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它”是“蛇”的本字,后来,“它”借为代词,为表本义另加义符“虫”,创造出“蛇”。当时,人类在草野间居住,担心受虫蛇侵害,见面就问“无它乎”——没碰到蛇吧?好心一句问候,直击灵魂深处,就问你怕不怕?
更可怕的记述,在《山海经·海内南经》中,如“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巴蛇能吞下大象,三年后才吐出象骨,这就是俗语“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出处,以此来比喻贪得无厌,很是形象。类似的传奇也曾出现在大诗人屈原笔下,只不过他借《天问》质疑道:“一蛇吞象,厥大何如?”一条蛇要吞食大象,那这条蛇得有多大?《山海经》中关于蛇的描述真不少,如“(鲜山)多金玉,无草木,鲜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见则其邑大旱”“(柴桑之山)其上多银,其下多碧……其兽多麋鹿,多白蛇飞蛇”,“蛇”不但能“鸣”,还能“飞”,一处处鲜活的文字,充分体现出先民对蛇的敬畏之情。看来,蛇能成为远古时代极具代表性的图腾之一,绝非偶然。
《广博物志》引《五运历年纪》云:“盘古之君,龙首蛇身。”盘古乃传说中的开天辟地者,在他之后才有“三皇五帝”;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居然长着龙的头,蛇的身!至于补天的女娲娘娘,王逸在《楚辞章句》中称:“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如今,从汉代画像石里还能看到女娲人首蛇身的形象。作为中国人最早的“人祖”,女娲常与人首蛇身的神祇伏羲并肩而立,尾部缠绕在一起。《世本·帝系篇》中,炎帝与神农被认为是同一人,相传形象是牛首人身。至于黄帝的模样,《山海经·海外西经》称“轩辕之国……人面蛇身,尾交首上”,《史记·天官书》载“轩辕,黄龙体”之说。可见盘古、伏羲、女娲、黄帝都有蛇的身躯,人蛇合一,从侧面反映出先民对蛇的尊崇。
至于接地气的说法,要看《列子·汤问》。“操蛇之神”将愚公移山的决心和行动力“告之于帝”,才带来“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的大好局面。还有《搜神记》的“隋侯出行,见大蛇被伤,中断,疑其灵异,使人以药封之,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邱。岁馀,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隋侯珠,亦曰灵蛇珠”。隋侯外出巡游时,看见一条大蛇受了伤,就派人用药来敷治它的伤口,过了一年多,大蛇口衔一颗明珠来报答隋侯。后来,“隋侯珠”成了一个著名的文学典故。
现知最早的咏蛇诗《灵蛇铭》,作者是西晋的傅玄,他以“隋侯珠”的故事,赞颂了灵蛇的神奇:“嘉兹灵蛇,断而能继。飞不须翼,行不假足。上腾霄雾,下游山岳。进此明珠,预身龙族。”我推测这也是“灵蛇”一词的出处之一。傅玄夸赞灵蛇具有非凡的特性,身体断开后能自行接续,飞翔时无须翅膀,行走时无须腿脚,能自由穿梭在霄雾和山岳之间。末句讲灵蛇进献明珠报恩,暗示它有望跻身龙族,从中可见古人对腾蛇神力的崇拜,也透露出那时的文化想象。当我们看到写有“灵蛇”的新春祝福时,也要记得“感恩”才好。
最喜欢给蛇写诗的古人,要数东晋的郭璞,他创作了《巴蛇赞》《长蛇赞》《蟒蛇赞》《枳首蛇赞》等多部以蛇为题的作品。如《巴蛇赞》:“象实巨兽,有蛇吞之。越出其骨,三年为期。厥大何如,屈生是疑。”郭璞也像屈原那样,对巴蛇巨大的身形发出疑问。又如《枳首蛇赞》:“夔称一足,蛇则二首。少不知无,多不觉有。虽资天然,无异骈拇。”将枳首蛇(两头蛇)与传说中一足的夔相对比,虽然天生二首,却和多余的脚趾一样,并未给它带来什么不同。为蛇写赋、作文的高峰在唐代,椽笔竞现,我读过白居易的《汉高祖斩白蛇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和《宥蝮蛇文》、陆龟蒙的《告白蛇文》、元稹的《巴蛇》等,从不同维度勾勒蛇之百态,过目难忘。唐代以后也出现过类似的作品,如北宋吴淑的《蛇赋》、丁谓的五律《蛇》、吕本中的七言《蛇》,南宋王质的《异蛇》,明代李梦阳的《放蛇引》、李穆的《永州蛇赋》、卢若腾的《长蛇篇》等,还记得北宋黄希旦写过这样几句:“俄然灵蛇见,宛转真象侧。鳞甲锦绣文,灿烂辉五色。”突然现身的灵蛇蜿蜒曲折,鳞甲上有精美纹理,闪耀五彩光芒,神秘而奇幻。但究其艺术感染力,很可惜,宋代以后难见华彩,绚烂烟火日渐沉寂。
多年前,偶然见到清代诗人作十二生肖诗,新春佳节一一咏来,颇富雅趣。闲暇时分,我也写了几组生肖诗,想起推敲过程中满是“杯弓蛇影”般的忐忑与疑虑,还不时陷入“画蛇添足”的困惑,唯独缺乏刘邦所说“壮士行”的勇气,遂自嘲道:“杯中弓影恐伤神,画足无聊亦失真。壮士出行何所畏,泽中拔剑斩心尘。”这既是说蛇,也意在自我勉励。
蛇年就要到了,诚所谓“知行在我”“喜见升卿”,愿每个人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文/李之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