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儿子突然闹着要离婚。仅仅因为儿媳担心他饿肚子,把汤面端进书房,他就怒斥油烟味玷污了他的新画作。
我劝儿子以家庭为重,可一向厌烦和我说话的丈夫赵温书,却突然插嘴:“想离就离,难道要像我一样,跟不爱的人将就过一辈子?”
原来,那天他年少时的初恋被查出患了老年痴呆,彻底把他忘了,他痛苦得情绪崩溃。
儿子则冷漠地说:“妈,你捆绑了爸一辈子,又用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束缚我半生。这次,能不能放过我们?”
原来,我和儿媳数十年的付出,在他们眼里竟是捆绑。
我平静地把那碗面倒进垃圾桶,收拾好行李,和儿媳一起出门。走到玄关处,我淡淡地留下一句:“那就都离吧。”
话一出口,我就听到身后丈夫不屑的冷笑:“儿子儿媳闹闹就算了,林云,你都快七十的老太婆了,说这话也不嫌丢人?”
我站在玄关门口,客厅窗外,深秋的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的雨点仿佛砸在心头。
我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都快七十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和赵温书竟已这般虚度了这么多年。
我转身,平静地把他的话还回去:“不丢人,丢人的是和不爱的人将就一生。”
我确实老了,但人生还没结束。
赵温书心虚得脸色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恼怒地说:“我就随口一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
我淡淡地打断他欲盖弥彰的解释:“今天太晚了,哪天你有空,我们去办手续。听说现在离婚得签协议,还得商量财产分割。”
儿媳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挽住我的手。她大半辈子都贤惠温顺,此刻神情难掩不安,言辞却很笃定:“到时候,我陪您一起去,也把手续办了。”
儿媳是个孤儿,当初我无意间救了她,她先认我做妈,才嫁给我儿子赵城。如今离开赵家,我们也算半对母女。
儿子正站在客厅,心疼他那幅被“玷污”的宝贝画作。听到我们的话,他皱着眉看过来,满脸厌恶:“要走就赶紧走,正好让我和爸早点清净!两个老太婆,我倒要看看,你们出去能待几天!”
我和儿媳走出小区单元楼,身后赵温书怒气冲冲地追了上来,把什么东西砸过来,掉进单元楼门外昏暗雨夜的泥水里,还伴随着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有本事就别回来!有你们求我和儿子开门的时候!”
我看向雨水中的东西,是我买菜用的竹编菜篮子,还是多年前从农村老家带来的。我好像一直习惯用旧物,篮子上断了的竹片,被我修补过好多次。无数个清晨傍晚,我都挎着它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赵温书和赵城爱吃的饭菜。
儿媳下班后,会换掉被赵城塞满烟头的烟灰缸,整理被赵温书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报纸,清洗堆满脏衣篓的衣服。然后匆忙收拾餐桌,摆好碗筷,倒好两杯白酒,和我一起端出炒好的菜。在餐桌上,我们无数次接受他们的百般挑剔和阴阳怪气的嫌弃。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人就习惯了,觉得好像本该如此。
但现在,看着大雨里本就破旧、此刻彻底散架的竹篮,用了几十年的东西,原来这么随便一摔就坏了。所谓一直完好,不过是表面现象。我突然觉得,它早就该扔了,连同赵温书和赵城一起。
真要离开了,心里反倒平静下来。我一大把年纪,可不想淋雨折腾自己。我不紧不慢地拿了玄关处的雨伞,撑开后和儿媳一起走进雨幕。
儿媳到底年轻些,拿出手机叫了网约车。车子载着我们,渐渐驶离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我和儿媳手头都有点钱,虽然不多,但凑一凑,还是在一个便宜小区租了间一居室的小房子。离婚财产分割需要时间,在此之前,儿媳打算继续工作。
我让儿媳帮忙下单买了些原材料和工具,计划做些包子早点和手工小玩具,先在小区附近售卖。我年纪大了,做不了年轻人的工作,但只要手脚还能动,总能挣口饭吃。
第一晚睡得不太好,半夜我惊醒了好几次,迷迷糊糊好像听到赵温书的咳嗽声,以为他咳喘病又犯了。他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我迷迷糊糊爬起来,下床就想去给他倒水拿药。借着窗外夜色,看到睡在沙发上的儿媳,我才突然想起,这不是在家里,我也不用再照顾赵温书了。我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用担心赵温书骂我睡得太沉,没给他拿药,也不用担心赵城嫌我起得太晚没早点做早餐。
儿媳被我的动静吵醒,我们在昏暗里对视。她显然也没睡踏实,我们谁都没问原因,却彼此心里明白。伺候那对父子太久,我们都不习惯安心睡个好觉了。
儿媳到床上陪我一起睡,天色微亮,大概五六点的时候,刚躺下,她的手机就响了。儿媳接听后,那边立刻传来赵城劈头盖脸的指责:“早说了我今天上午要看画展,你和妈怎么还不回来做饭?我衬衣还没熨呢!还有,昨天那蛋煎得太老,让妈今天换个溏心蛋……”
儿媳向来脾气好,此时也不禁皱起眉头:“我和妈不会回去了,等办离婚手续吧。”
那边赵温书恼怒的声音立刻炸了锅:“一大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行了,回来记得买菜,下午儿子同学来家里,晚上做顿大餐。敬老院又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给老人们上课,我得去看看,赶紧回来……”
所谓上课,不过是去敬老院看陈青青罢了。父子俩各说各的,像是自动屏蔽了我和儿媳的话。
我看了儿媳一眼,她没等那边说完,直接挂断电话,把手机一扔,愤然道:“他们听不懂人话吗?”
我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会儿回笼觉,伺候了丈夫孩子几十年,我和儿媳全年无休,如今也该休息一天了。我边应声道:“他们什么时候听懂过呢?”用那对父子常说的话就是:“妇道人家的话,理会它做什么?”
我的早餐摊支起来了,新鲜现做的包子馒头,店里卖两块一个,我卖七毛;自己熬的绿豆粥,一块钱一杯。
有人围着我看新鲜,说这么大年纪的老婆婆不在家享福,还出来做这个,别到时候卖亏本了,回去被儿子儿媳说。我被看得脸发烫,赶忙解释:“儿媳算过,不会亏的。我手脚还利索,又有点手艺,能赚一点是一点。”
围过来的人不少,看完热闹,见包子和粥便宜,有不少人买。头几天做生意,我怕卖不掉浪费,每天就蒸两笼包点,煮一锅粥。结果除了第一天剩了点,后面几天不到早上八点就卖光了。很多买了的人还感慨:“老太太实在,真辛苦。”
我习惯了免费给人做几十年早饭,还总被挑剔难吃、没新花样。如今才知道,这些也能卖钱,还能换来一声“辛苦了”,原来也不是那么难吃。
卖完早点,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却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早高峰人来人往,赵温书站在人群里,朝我这边看,又借着人群藏自己,好像怕被人注意到。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儿的。我看过去时,短暂四目相对,他脸都白了,慌张地背过身,手忙脚乱拿出手机假装打电话。
和多数七十来岁驼背瘦弱的老人不同,赵温书头发虽已花白,身姿却依旧挺拔,即便到了这把年纪,站在人群里也很显眼。曾经,他是我仰望的人,而现在,我只是漠然移开视线,当作没看见。
我搬着蒸笼和杂物,转身往小区里走。没走几步,手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我回头一看,赵温书又赶忙松开手。想想我和他结婚五十年,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拉我的手。
大概实在不习惯这种处境,赵温书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他神情怪异又别扭,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大概怕被人看见说闲话,赵温书声音压得很低,脸都涨红了,似乎主动低头来找我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我看着他这样,只觉得有点好笑,大概是家里衣服没人洗,饭也没人做了吧。我淡淡地提醒他:“我不会回去了。赵温书,除了离婚的事,我们最好别再见面。”
我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又追上来,声音有些气急败坏:“离什么婚?林云,我什么时候同意离婚了?胡闹也该有个度,跟我回去!”
我没理他。快到电梯口时,后面追的人开始吃力地喘气,还伴着咳嗽声,赵温书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他着急地叫我:“你……你慢点,我心口疼,疼得厉害。”
赵温书心脏一直不太好,受不得刺激,也走不快。以前每次这样,我都会立刻停下,扶他坐下休息,给他端水拿药,悉心伺候。因为他的病,这几十年,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几乎都是我在做。有时想想,这么多年了,哪怕养的是条狗,也该念我半分好。可赵温书不会。
我走进电梯,隔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看到他疼得佝偻了后背。他看向我,神色痛苦又震惊,或许是惊讶于我如今的冷漠。男人吃力地开口:「阿云,你......」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我瞧见他眼底的无措与落寞。但我不愿再回头了,五十年了,人心总能焐热这个道理,我不信了。
我的早点生意渐渐红火起来,儿媳又教我添了些饺子、馄饨之类的。还教我在早餐摊旁支起一根杆子,挂些手工小玩意儿一起售卖。生意越来越好,薄利多销,挣得不算多,却也够自己糊口了。
小摊摆久了,我在小区里渐渐混了个脸熟。有小年轻笑称我为「年度最励志奶奶」。恰好小区群里,有个业主是敬老院的负责人,抱怨做早餐的阿姨突然辞职,正发愁接下来几天的早饭。群里立马有人@我儿媳,帮我揽下了这门生意。
敬老院负责人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可以提供敬老院的厨房和厨具给我用,面粉也免费供应,我欣然应允。晚上,儿媳做了一大桌菜,开了瓶超市打折的红酒。她倒了两杯,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只是从前是给赵温书和赵城倒,而现在,一杯放在她面前,另一杯推向我。她举杯对我说:「妈,要试试看吗?」
我这辈子,见过那对父子喝了无数次酒,自己却从未尝过。看着眼前的酒杯,我有些迟疑:「会醉吗?明早还得给敬老院做包子呢。」儿媳被我逗笑:「不会的,红酒度数低,何况就一杯,喝一点还能美容养颜。」我听了有些难为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养什么颜。」儿媳笑着说:「那有什么?我们离开那天,还是妈你告诉我的,人只要还没死,就做什么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