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战争对立陶宛的政治舞台产生了什么影响?“vatniks”指的是什么人?这个概念是如何被应用的?活动家、编辑Jurgis Valiukevičius和我们谈论起了立陶宛左翼面临的问题及其可能采取的策略。
2023年2月24日,为纪念乌克兰战争一年,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的中央广场上展示了一辆破碎的俄罗斯坦克。据立陶宛国防部长称,这辆坦克是表达对乌克兰支持的一个象征性姿态。该部长声称,通过展示这辆坦克,能够宣传出乌克兰军队的良好形象--它的力量和保卫国家不受侵略的决心。
然而几天之后,这辆坦克成了舆论风暴的中心。事情的起因是几个人在坦克上留下了康乃馨和蜡烛。康乃馨是苏联时期最受欢迎的花之一。在坦克上留下这样一朵花的行为很快被描述为挑衅行为,而这样做的人则被描述为是对国家安全的威胁。政客们开始敦促国家安全机构调查留下鲜下鲜花的人。试图留下花朵的人和守卫坦克不让花朵出现的人之间爆发了小规模的争斗。警方提起了刑事诉讼,声称在坦克上放康乃馨违反了禁止宣传纳粹、苏维埃或任何其他形式的极权主义象征的法律。
媒体开始议论纷纷:如何处理那些在坦克上放花的人。他们应该被剥夺公民身份吗?我们应该起诉他们并将他们关进监狱吗?另一方面,也有声音批评这是军国主义言论和“压制反对的声音”。
“纯粹的军国主义,仅此而已,”——立陶宛最著名的无政府主义人物之一达里乌斯·波塞维丘斯在他的社交媒体账户上这么写道。立陶宛总统声称坦克是在立陶宛找出挑衅者的好方法:“我们需要它,来发现现在谁是去那里放置鲜花和组织祈祷的vatniks,这能很好地帮助到立陶宛看到who is who。"
一些献花的人是立陶宛颇有名气的极右翼人物。近年来,他们一直活跃在一个“亲家庭”联盟的旗帜下,该联盟联合了反对同性伴侣法的各种右翼团体,声称LGBT社区旨在摧毁“传统家庭”,这是东欧经常出现的仇视同性恋的民族主义言论,还和美国基督教右翼团体有着大量联系。有人猜测极右翼与克里姆林宫有经济上的联系,但两者在意识形态上的相似性更加明显——与“亲家庭”团体一样,普京政权声称要为被自由西方摧毁的传统价值观而战。
立陶宛总统声明的讽刺之处在于,就在两年前,他亲自祝贺了立陶宛的 "家庭游行 "示威。在同一场示威活动中,有AfD(一个如今在反对制裁俄罗斯的德国极右翼政党)的演讲。2018 年,立陶宛现任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主席邀请同一党派代表在议会发表演讲。而今天,他是反对俄罗斯的"英勇斗士",就像反对“非法移民”一样——这个词是为穿越白俄罗斯边境的寻求庇护者创造的。那么请问在立陶宛,这些政客“who is who”?
被主流媒体边缘化和新的奇怪联盟在立陶宛,“vatnik”是一种正在流行的政治诽谤,用来表示某人受到俄罗斯宣传的影响并支持普京。被称为“vatnik”就是说你的论点是不合理,因为它们有意无意地基于俄罗斯的宣传。在乌克兰战争升级后,这样的人被当作对民主和公民(自由)社会的威胁。
注:Vatnik或vatnyk(俄语:ватник)是一种政治贬义词,用于在俄罗斯和其他后苏联国家,指代俄罗斯政府宣传的坚定沙文主义追随者。
然而与许多其他政治贬义词一样,关于谁可以被称为“vatniks”的规则相当模糊。对于最狂热的键盘斗士来说,不赞成某些论点,甚至在错误的帖子上点赞都可能是“vatniks主义”的标志。
这种政治诽谤的一个重要层面是阶级和种族。一些立陶宛科学家在2017年警告说,自2014年乌克兰战争开始以来,“vatniks”被用来标记非常广泛的社会群体,包括“立陶宛俄罗斯人、对苏联时代怀旧的人、社会底层、抱怨经济状况的人。 ” 十多年来,人们一直将“俄罗斯威胁”与社会地位联系起来。政治评论家Daiva Repečkaitė在分析2009年立陶宛反对紧缩措施的骚乱时,注意到媒体和政治家如何开始将工人阶级的主体描述为咄咄逼人的 "后苏联转型的失败者" --所谓的 "Homo sovieticus"。
注:Homo Sovieticus(拉丁意为“苏联人”)是对苏联和东欧集团其他国家中的底层、无责任感、无荣誉感、信奉沙文主义、听从上头一切指挥的人的蔑称。这个词被苏联作家和社会学家亚历山大·季诺维耶夫推广开来,他写了一本名为Homo Sovieticus的书。
立陶宛的左翼运动一直在反对这种边缘化,他们指出新自由主义政策造成的社会破坏,并试图为那些被称为“vatniks”或“Homo sovieticus”的人发言。但主流媒体对此表示怀疑。至少从2009年的危机开始,立陶宛的左翼运动就被主流媒体与 "俄罗斯 "的影响力联系在一起,声称苏联和左翼之间有着不可避免的联系。在2017年反对新劳动法的动员中,在2016年的教师罢工中,以及其他场合都出现了这样的指责。
不过,近年来主流媒体对左翼话题的态度有所转变,乌克兰战争让人们更加关注极右翼运动和克里姆林宫之间的关系。特朗普的当选,以及后来对防疫政策的反应,孕育了新一轮的极右翼信徒,而这在2021年的 "支持家庭 "游行中达到了高潮,这些游行声称要捍卫 "传统家庭免受LGBT的攻击"。
主流媒体一直对这些运动持怀疑态度。首先,试图在 "支持家庭 "的抗议活动中进行报道的记者遭到极右翼分子袭击,这显然不利于记者们公开报导他们的想法。与此同时,乌克兰战争 的爆发彻底黑化了右翼替代方案的据点,亲俄的匈牙利成为欧洲内部 "特洛伊木马 "的象征之一,而特朗普现在看起来也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候选人。
极右翼运动的策略是宣称“左”和“右”一家亲,从而伪装成自由主义唯一的“反对声音”。在立陶宛,"反LGBT "的言论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在主流媒体中不太显眼,但在博客和另类媒体渠道中聚集了大量支持。
另一方面,对这种极右翼反体制运动的反对使立陶宛议会中左派、自由派和保守派政治家在支持 "人权 "或 "欧洲价值观 "的基础上结成了奇怪的联盟。乌克兰战争的愈演愈烈,使捍卫人权在地缘政治的概念中变得更加重要。
作为一个左翼人士,我的问题是,这个联盟中左翼运动的前景有多大?作为对坦克“开花”的回应,维尔纽斯市政府放置了一个垃圾桶,上面写着“致康乃馨、蜡烛和苏联怀旧之情”。每个东欧人都知道,很多人的政治态度、政治信念甚至经济立场只是苏联政治制度的遗产。但我们现在是否应该忘记,这些所谓的声明中大部分都是为了压制对新自由主义政策和抹杀工人权利的反对?这些消除“苏联遗产”的运动中有多少被用来推动私有化、中产化和关闭公共场所?我们是否应该将这些冲突推迟到战争结束后再来讨论?
对左翼的展望我并不是说左翼就因为需要旗帜鲜明地反对自由派,而开始支持俄罗斯或将乌克兰战争归咎于北约。虽然立陶宛的左翼对乌克兰战争的热情不如右翼(因为军国主义和与俄罗斯人的斗争不在左翼政治议程中),但大多数议会和非议会左翼团体继续发表声明支持乌克兰以及组织人道主义援助、筹集资金支持或帮助国内的乌克兰移民。
在立陶宛,支持乌克兰的问题不会产生不同的政治价值观。一个更有热度、更有分歧的话题与这场战争的侵略者有关。普通俄罗斯人对在乌克兰发生的事情有多大责任?我们应该支持俄罗斯的反对派,还是批评它是不同名义下的同一帝国主义势力?我们是否应该取消俄罗斯艺术家和活动家参加公共活动?
虽然此类讨论有时可能属于“敏感左翼”的范畴,即没有人的感情会受到伤害这一事实比讨论的结果更重要,但它仍然提供了一个空间来谈论有关战争和转型的战略问题,并避免军国主义的野心或关于凭空出现的和平协议的愚蠢谈话。许多左翼人士批评基于排斥民族的国内公民法。他们指出,俄罗斯族裔人口和克里姆林宫政权并不相同,支持俄罗斯反对派而不是孤立他们,是为俄罗斯带来民主革命和为这个地区的其他人带来更和平的生活的一个更有战略意义的视角。
这种争论的例子之一是今年的国际妇女节纪念活动。3月8日,立陶宛的一群女权主义者组织了一场演出。组织者宣布邀请其他女权主义者参加演出。参加演出的人中有一名Pussy Riot的代表,但没有乌克兰人响应号召参加演出。之后几名乌克兰妇女出现在3月8日的活动中,并张贴海报询问俄罗斯女权主义者是否主张对俄罗斯帝国主义进行清算。这种情况被一位社交媒体活动家称为 "立陶宛女权主义者想把俄罗斯和乌克兰女权主义者归入一个团体之中,当乌克兰人拒绝这一提议时,他们选择了俄罗斯女权主义者,因为她们更受欢迎 "后,这件事成为一个巨大的丑闻。很快,Facebook上关于谁是vatnik的指责开始了。
注:Pussy Riot是一个总部设在莫斯科的俄罗斯女权主义抗议和表演艺术团体,因其挑衅性的朋克摇滚音乐而广受欢迎,后来变成了一种更容易接受的风格。其成员的观点从无政府主义者到自由派左派皆有,但所有人都因女权主义、反独裁主义和反对普京而团结在一起。
这场争吵加剧了社交媒体上的键盘战争,并将网络猎巫活动提升到一个新的冲突水平。在这些诡异的情况下,找出“俄罗斯特工”似乎是那些在Facebook上拿着键盘战斗的人的职责,而不是前线士兵。还有一些政客或大V试图利用对俄罗斯的愤怒情绪来煽动对少数民族的仇恨。
但社会中存在不安全感是不可否认的——在过去十年中,当俄罗斯开始吞并格鲁吉亚和乌克兰领土时,这种不安全感有所增加。这种不安全感源于20世纪立陶宛被苏联占领,大量民众遭受流放和政治迫害的历史。乌克兰战争又一次证实了俄罗斯对波罗的海国家仍然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威胁。
不断上涨的生活成本和欧洲最高的通货膨胀率之一增加了另一层经济上的压力和焦虑。这些应该是左派的关注重心,但现在似乎有所保留了,因为只要提出经济问题,左派就可能会踩到与自由派联盟的敏感红线上,后者一听到关于累进税或商业监管的东西,脑海中就会想起苏维埃的幽灵。然而立陶宛需要的不是只会用军国主义和大男子主义的话术来谈论国家安全,而且将其视为所有人应得的社会福利。
虽然许多右翼政客旨在限制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公民入境,并在学校课程中大幅限制俄语,但在社会层面上却与邻国走得越来越近,这似乎还有另一种反效果。在街上,俄语比战前更重要了。此外记者和一些专业人士学习乌克兰语,而来自白俄罗斯的侨民也更加引人注目。
在反对俄罗斯帝国主义问题上与一些西方左派的分歧使人们更加关注东欧地区的运动--我认为,这是一种有价值的联系,应该加以培养和发展。意识到我们对一些主题的了解比 "西方 "更多时,就会改变那种认为”有价值的政治知识的只能在西方找到“的殖民心理。
目前在立陶宛政治舞台上,妄图期待出现愈来愈多的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是荒谬且愚蠢的行为。如何与之斗争,或者如何建立一个更可持续的、令人信服的替代方案(对双方而言),是立陶宛乃至整个东欧地区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
关于作者Jurgis Valiukevičius 居住在立陶宛考纳斯。他是五一劳动联盟的组织者,立陶宛左翼媒体gpb.lt的编辑委员会成员,也是每年的立陶宛左翼思想节 "Kombinatas "的组织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