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牛赛荒原遇险
不久,父亲的单位奉命移驻马龙。马龙是昆明附近的一个县城,当时只有几万人。自从西迁的逃难者像潮水一般涌来以后,这个不出名的小城顿时热闹了起来。酒楼、茶馆、剧场、妓院都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生。白天熙熙攘攘,行人如云;晚上万家灯火,莺歌燕舞,颇有一派大都会的景象。我们一家住进了一座三进深的宅子里,前面是住房和客厅,后面是厨房和厕所,后门外还有猪圈和一块菜地。母亲买了一头猪自己喂养,还在菜地里种上了萝卜、白菜。父亲每天要到城外的基地办公,很晚才回家。大哥进了离家较远的中学上学,二哥和我则进了离家较近的学校念书。处在战争时期的学校极不正规,首先是教室不够用,一间教室供几个班轮流使用。其次是教师奇缺,上课铃摇了而没有教师来上课是常事。因此,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有时候,我们帮助母亲喂猪种菜,更多的时候是到处闲逛。我们住的地方离城墙很近,城墙很高,有台阶可以登上城楼,在城楼上可以远眺城内外的景色。城外有一大片密林,密林外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缓缓流向远方。这些地方都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有时登上城楼游玩,城楼上人很多,有放风筝的,有下棋的,有聊天闲逛的,十分热闹。我们有时在密林里和一帮孩子捉迷藏,有时去河边捕鱼捞虾,真是其乐无穷。
马龙的农民种的稼主要是水稻,因此这里的水田很多。耕水田要靠水牛,因此水牛很多。在这里,不管是贫苦农民还是地主老财,家家都养有水牛,只不过所养多少不同罢了。因为水牛多,故而放牛娃也多。放牛娃最小的只有七八岁,最大的有十二三岁。渐渐的,二哥和我与一些放牛娃混熟了,成了朋友。他们骑着牛,在牛背上吹口哨或树叶,做倒立、横卧等各种动作,十分潇洒。有时,他们也让我们骑牛玩。初次骑在牛背上,感觉特别新鲜。牛慢慢行走,一颠一颠的,既舒服又安全。不过,你要是把牛惹毛了就会有危险了,它会把你颠下来。有一次,我骑在牛背,不知怎么惹毛了它,它发起牛脾气来了,拼命颠我,差一点把我从牛背上颠下来。我吓得趴在牛背上拼命地喊:"救命呀!救命呀!"几个放牛娃在一旁拍手大笑。这时一个在地主家当长工的叫八叔的小伙子跑过来拉住牵牛绳,对我说:"不要怕,有我呢。"八叔向牛吼了一声,牛立刻老实了。我被八叔从牛背上抱下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八叔把在一旁看热闹的放牛娃骂了一顿。
有时,放牛娃们还举行骑牛比赛。马龙城东有一片荒原,可以任牛驰骋,被选为骑牛比赛的赛场。有一次,二哥和我随放牛娃一起到了骑牛比赛的现场,成了骑牛比赛的观众。那一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闻讯赶来观看骑牛比赛的观众很多,都是附近的乡民。先是预赛,预赛的前几名才有资格参加决赛,比赛的高潮是决赛。随着一阵锣响,决赛开始了。起点到终点大约有一里路,九个进入决赛的选手在起点一字排开,一个个精神抖擞,手举牛鞭,进入了临战状态。充当裁判的放牛娃将手中的红旗一晃,喊了声:"开始!"选手们一边"嗬!嗬!"地大声喊叫着,一边用牛鞭子拼命抽打着牛屁股。九头奔牛像离弦之箭,飞快地向终点冲去。别看水牛平时行动迟缓,行走慢吞吞的,发狂飞奔起来,速度是惊人的。一眨眼的工夫,奔牛就冲到了终点。在终点的地方,地上画了一条线,也有一个充当裁判的放牛娃举着红旗,谁家的牛第一个冲过地上画的线,裁判就将红旗一晃,这一头牛就是冠军。大家给夺得冠军的放牛娃戴上大红花,并把他抬了起来抛向空中。夺得冠军的水牛也被人在犄角上缠上了红布条。然后,骑牛比赛的冠军牵着他的牛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
到了中午,放牛娃都回家吃饭去了,观看比赛的观众也都散了,荒原上除了二哥和我以外,空无一人。正午的太阳有点火辣辣的,晒得我们浑身燥热,我们又饥又渴。我们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想找水喝。我们走得很慢,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像回家的路十分漫长,怎么也走不到头。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忽然,在荒原的边上有一群乌鸦飞起,远远望去,那里好像是一片树林。我们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片树林,树林里还有几间旧草屋。走进去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无人居住,离草屋不远处却有一口井。我们喜出望外,狂奔了过去。
这口井不知是什么年代挖的,可能有些年头了。井上有石砌的井台,井台上长满了青苔。由于雨水充沛,井水几乎与井台一般高了。我们想找一样可以舀水的东西,在草屋里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着,就连一个破碗也没有。我们只好走上井台,弯下身子,想用双手捧水喝。突然,我两脚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井里去了。二哥眼疾手快,一下子紧紧拽住了我的双手,用力往上拉,但怎么也拉不上来。我用两脚蹬着井壁想往上蹿,但井壁很滑,根本蹬不住。二哥的体力渐渐不支,两脚发抖,满身大汗,而且长满了青苔的井台很滑,二哥随时都有可能掉进井里。这时,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松开手,让我沉入井中,然后找人来捞我,自己可以保全性命;要么不松手,咬着牙坚持下去,最后可能跟我一样掉进井里。二哥选择了后者,他紧紧拽住我的双手不放,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救命呀!救命呀!"放牛娃都回家吃饭去了,荒原上一个人也没有,谁能听见二哥的喊声呢?眼看着一场灭顶之灾马上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放牛娃听见了喊声,骑着牛朝这边飞奔而来,他一边用鞭子拼命抽打着牛屁股,一边大声喊叫:"莫要慌,我来了!"啊!救星从天而降,我们得救了!放牛娃骑牛飞奔的英姿,仿佛是天神下凡。我被从井里拉了上来,浑身湿透了,二哥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我们忙着晾晒衣服,商量如何用谎话骗母亲,竟忘了向救命恩人说一声谢谢,甚至连他的模样也没有看清。等我们缓过劲来再去找时,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母亲见我们的神色不对,又发现我衣服的衣领、衣缝是湿的,便问:"你们到哪里去了?"我低着头不敢说话,二哥说:"我们去看骑牛比赛去了。"母亲说:"不对,看骑牛比赛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母亲又把我拉过来,指着衣服说:"他的衣领、衣缝都是湿的,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快说老实话,说了我不打你们。"我们便编了一套谎话,支支吾吾,躲躲闪闪,不敢说实话。母亲更加怀疑,穷追不舍。后来,我们知道瞒不过母亲,便说了实情。母亲听了吓得大声喊了起来:"哎呀!我的天!多危险呀!你们两个能够活着回来,真是菩萨保佑。"又问我们:"那个救你们的放牛娃是哪家的孩子?他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呀,我要领着你们到他家去谢谢人家。"我们说:"他救了我们就走了,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母亲生气了,直埋怨我们:"人家救了你们的命,你们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太不懂事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们在认识的放牛娃中打听,都说没有救过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那个救过我们命的人。这件事虽然没有结果,但母亲一直没有忘记,让我们继续找。几天以后,我们和一个放牛娃闲聊,他告诉我们:"那天骑牛比赛完了后,我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人骑着牛往荒原那边走,看背影好像是八叔,莫不是他救了你们?"我们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问:"八叔是谁?"我们说:"八叔是一个给地主扛活的长工。"于是母亲带着我们由放牛娃引路找到了八叔扛活的地主家,主人出来问我们:"你们有啥子事?"母亲说:"我们找八叔。"主人说:"八叔的爹死了,他回去奔丧了。"母亲问:"他的家在哪里?"主人说:"他是外乡人,家在哪里我也不晓得。"母亲又问:"他还回来吗?"主人说:"他办完丧事后还要守孝,回来不回来他没说,你们找他有啥事?"母亲说:"他救了我儿子的命,我们是来感谢他的。"主人"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我们后来又去打听了几次,八叔始终没有回来,只好作罢了。这是一件使我遗憾终生的事。恩人,您在哪里?您现在好吗?那个被您从井中救上来的幼小生命,现在已经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老翁了,他在遥远的北京向您问好,为您祝福,祝您健康长寿,永远幸福。
私跟随深山迷路
马龙是个多民族居住的地方,有苗、彝、瑶、回等少数民族,节日很多,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火把节。火把节的活动一般在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举行,人们在火把节到来的前一个多月就着手准备。首先是到山里去采伐松树,拾取鸟粪和松香。进山必须结队而行,因为山里有狼。大哥、二哥参加了几个要好伙伴组成的伐木队,他们不让我去,我偷偷地跟在他们后面去了。伐木大队天不亮就出发了,人们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向山里进发,十分壮观。刚一出马龙城,大哥就发现我了,他向我吼道:"谁叫你来的?快回去!"我就是不肯回去,大哥也没有办法,只好让我跟着去。他对我说:"跟在我后面,不许乱跑!"人山以后,一路上都能听见狼的嚎叫声,十分惨人。我越走越累,渐渐落到了后面,掉队了。大哥只顾走路,不知道我已经掉队了。我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想休息一下再走。心里想:反正只有这一条小路,等一会儿沿着这条路走,就能找到大哥、二哥他们。这时,天已蒙蒙亮。我休息了一会儿后,就沿着小路往前走。约莫走了半个多小时,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西。我顿时傻了眼,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迷路了!
我在十字路口徘徊,非常着急。我想问人,但无人可问;我想喊叫,但无人听见。周围的密林阴森森的,我感到害怕。心里想:万一蹿出一条恶狼可怎么办?一阵恐怖向我袭来。突然,我听见林子里有响动,莫不是狼来了?我急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观望。但从林子里出来的却不是狼,而是一个人。此人四十来岁,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一件旧布衫,肩上背着一个布褡裢,像是一个买卖人。他好像已经看见了我,大声喊道:"小娃子,莫要怕,出来吧!"我从树后走了出来。他问我:"小娃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我说:"我要找伐木队,不知他们在哪里。"那个人立刻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带你去吧。"我仰头看着他,心里起了疑团:他不会是拐子吧?母亲常说,有一种专门拐带小孩的坏人,拐了小孩贩卖到外地,莫非他就是这种人?那人见我满脸疑惑,就说:"你走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可走了。这一带狼很多,万一蹿出一条狼,就会把你吃掉的。"我听了很害怕。我问他:"你真的知道伐木队在哪里?"那人说:"当然知道,哪个骗你不成?"我于是就跟着他往西边那条路走。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看见大哥从东边那条路远远地走过来,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四处张望地找我。我喜出望外,赶紧停下来大声喊叫:"大哥,我在这里呢!"大哥匆匆向我走来,急得满头大汗。原来,大哥发现我丢了,十分着急,立刻原路返回来找我。大哥问我:"那个带你走的人是谁?"我扭头一看,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我说:"他说他知道你们在哪儿,正带我去找你们。"大哥说:"他肯定是个拐子,要是好人,为什么要溜掉?再说,他说他知道伐木队在哪里,为什么带着你往西边走?找伐木队应该往东边这条路走呀!幸亏我赶过来了,晚来一步,你就被拐子拐走了,多危险呀!"大哥拉着我急急忙忙赶路,一边走一边说:"叫你不要来,你就是不听话,偏要跟来,你看,差一点出事了吧!我真恨不得揍你一顿。"大哥数落我,我只得乖乖听着,不敢犟嘴,老老实实跟着他追赶队伍去了。深山迷路就这样化险为夷了。
砍回来的松树,一般是直径十厘米的树干和直径五厘米的粗树枝。树干是为大人准备的,粗树枝是为小孩准备的。火把节最重要的准备工作,是制作火把和明火。把树干或粗树枝的一头劈成四丫,再加上小木头楔子,晒干以后,就成了火把。把松香和晒干了的鸟粪碾碎,混合在一起,就是明火,所谓"明火"就是撒在火上使火更旺的意思。
火把节那天,家家户户门前都插有火把,入夜点燃,据说是为了驱除邪气。大街上张灯结彩,人山人海,非常热闹。到了八九点钟,人们始了斗火把的游戏,这是火把节的主要活动。我们跟着一群小伙子闯入人群,每人腋下夹着一根点燃了的火把,斜背着一布袋明火,见了人就往火把上撒明火。明火撒在火上,立刻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红光不断地闪烁,最后形成一个大火球,在人群中炸开,人们不但不躲,反而迎上前去,与火球共舞。有些年轻人的衣服烧破了,有些老头的胡子烧掉了,但都不生气。火把与火把相逢,必有一场恶战。两支火把对着喷火,各不相让,直到一方败下阵来,逃之夭夭。有时几支火把对着开战,顿时火光冲天,非常壮观,围观的人群都鼓掌欢呼。这一夜,我们玩得很痛快,很晚才回家。
马龙民风朴实,社会治安也不错,打架斗殴、偷盗抢劫之事很少发生。当地的老百姓有一种习俗,就是爱管闲事,不像有些地方的老百姓那样"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如果有打架的,就会有人上前劝阻;如果有扰乱社会治安的,就会有人上前制止。有一次,一个进城的农民在一家商铺的墙角拉了一泡屎,商铺的老板不干了,让几个伙计出来揪住这个农民要揍他,于是几个"好事者"出来调解,在与商铺老板协商以后,双方达成了共识。他们让农民将自己拉的屎清理干净,然后在商铺门前罚跪,旁边点燃一根香,并规定香烧完了才能起来。旁观者议论纷纷,有的人觉得这个农民当街拉屎,实在可恶,该罚;有的人认为这个农民虽然有错,让他把屎清理干净就可以啦,不应该再罚跪。两者争论不休。于是有一些同情农民的人挺身而出,去找商铺老板和"好事者"谈判。好在商铺老板和"好事者"能尊重民意。双方经过协商,各让一步,将跪一支香改为跪半支香。那个农民心里有愧,只得老老实实跪完了半支香,起身离去。
还有一次,一群孩子打架,一个孩子的头被一个商铺老板的孩子打破了,流了不少血。这个受伤孩子的父母领着孩子找商铺老板理论,但商铺老板不认账。这时,一群"好事者"及时出来主持公道,他们把参加打架的几个孩子找来了,让孩子说出受伤孩子的头是谁打破的,经孩子们指认,受伤孩子的头就是商铺老板的孩子打破的,并当众拿出了作案工具﹣﹣一块沾满血迹的砖头。商铺老板无话可说,只好请来了医生给受伤的孩子消毒、包扎伤口、打消炎针,还让受伤孩子在商铺养了三天伤,商铺老板好吃好喝地招待。受伤孩子的父母见孩子平安无事,才将他接回了家。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是语言文字学者和著名编辑家,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