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而如今,窗外的雨滴敲打着屋檐,就像当年一样,滴滴答答,敲打着我的心房。那一年是1950年,冬天。湖北襄阳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无休无止,把原本就泥泞的道路冲刷得更加难以行走。我仿佛又看到了嫂子钟映雪,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怀抱着刚满月的小侄女,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脸庞,也浸湿了襁褓中的孩子。
大哥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在部队里当连长,身材高大,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如果没有他,或许我早已不在人世。那年在松山的枪林弹雨中,我的大腿中弹,血流不止,是大哥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弹坑里背了出来,像守护珍宝一样守护着我的生命。
那天晚上,昏暗的油灯下,大哥把我叫到堂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三弟,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家里的事情,就全靠你了。”我当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时的我才二十三岁,年轻气盛,根本不明白“照顾”二字的分量,更没想到这简单的两个字,会成为我一生坚守的承诺,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大哥走了,他穿着雨衣,背着行囊,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嫂子抱着孩子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衣衫湿透。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肩上扛起了千斤重担,这个家,以后就靠我了。
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嫂子是城里长大的,从小娇生惯养,别说下地干活,就连简单的煮饭都不会。我住在隔壁的破屋里,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先把地里的活干完,再帮嫂子做饭、洗衣、劈柴、挑水。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学习这些农活,手上磨出血泡,我的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那时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村里的窑洞四处漏风,夏天蚊虫肆虐,冬天寒风刺骨,屋顶的茅草也破烂不堪,眼看就要塌下来。我用稻草和泥巴一点一点地把墙缝堵上,又去山上砍柴,晚上烧火取暖。为了让嫂子的手快点好起来,我四处打听,偷偷找来草药给她敷上。我记得有一次,半夜听到嫂子压抑的哭声,我知道她是想大哥了。我坐在门外,听着她的哭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1952年,村里闹饥荒,田地颗粒无收,人们饿得连树皮都啃光了。为了让侄女活下去,我经常半夜三更地跑到山里挖野菜。有一次,我不小心被毒蛇咬伤,高烧了三天三夜。嫂子衣不解带地照顾我,给我熬药,那一刻,我感觉无比温暖。
为了让侄女有口奶喝,我咬牙去了镇上的碾米厂打工。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走十里山路,直到深夜才回来,累得筋疲力尽。我省吃俭用,把赚来的钱换成了一只母羊。看着侄女喝着羊奶,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看着侄女一天天长大,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她第一次开口叫我“三叔”的时候,我激动得一整晚都没睡着。可是,村里开始有人说闲话,说我和嫂子孤男寡女,肯定有不正当的关系。我听了只是付之一笑,我心里清楚,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大哥的事情。嫂子待我如亲弟,我也一直把她当亲嫂子一样敬重。
1957年,农业合作化,我带头加入了合作社,努力干活,被评为劳动模范,还上了县里的报纸。村支书要给我介绍对象,说是邻村的姑娘,长得漂亮又贤惠。可我拒绝了,因为我心里清楚,如果我成家了,谁来照顾嫂子和侄女?再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守着这个家,就足够了。
后来,隔壁村的王寡妇看上了我,三天两头往我家跑,还给我做鞋垫。嫂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委婉地劝我成家,说人不能一辈子都为别人活着。我假装没听懂,继续埋头干活。后来王寡妇改嫁了,我心里竟然有些空落落的,或许,我也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吧。
时间过得飞快,侄女江月也渐渐长大了,她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嫂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话温温柔柔的。为了让她能穿上新衣服,我把自己的工分都换成了布票,还去集市上给她买了铅笔。看着她穿着新衣服高兴地跳来跳去,我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为了圆了大哥的心愿,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供她上大学。
1966年,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村里开始抄家。有人举报嫂子家里藏有大哥的军装和照片,说她是反革命家属。我连夜把那些东西埋在了后山的老槐树下。第二天,那些人来搜查,自然什么也没找到。那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晚上睡觉都穿着衣服,生怕有人来伤害她们。
有天半夜,有人砸门,说要批斗嫂子。我抄起锄头守在门口,说要动嫂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们知道我是劳动模范,在村里有威望,最后只能作罢。那天晚上,嫂子哭得很伤心,我在门外听着,心如刀绞。
1976年,侄女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全村人都来祝贺。临走那天,她抱着我哭了很久,说:“三叔,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些年,我都记在心里。”我摸着她的头说:“好好学习,别辜负你爹你娘的期望,三叔等着你回来。”送她上车那天,我和嫂子在车站站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汽车消失在视线里。嫂子说:“三弟,这些年你辛苦了。”
1980年,大哥托人捎来一封信,信中说他身患重病,让我继续照顾好嫂子,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我看完信,把它烧了。这些年来,我的付出不求任何回报。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醉得不省人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头发白了,腰也弯了,但我对这个家的守护从未改变。2012年,侄女从城里回来,要接我和嫂子去享福,说城里医疗条件好,能更好地照顾我们。我拒绝了,我说:“我就留在这里,这是我对大哥的承诺,老了老了,不想折腾了。”
去年冬天,嫂子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临终前,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三弟,这辈子,我欠你太多了……”我含着泪说:“嫂子,我们是一家人……”送走嫂子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这一生,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走过来了。
如今,我已经八十七岁了,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还是习惯性地看看隔壁的老屋。这么多年,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院子里的老枣树依然枝繁叶茂,当年嫂子亲手种下的月季花也依然在盛开。村里人都说我傻,为了一个承诺,耽误了自己的一辈子。可我知道,人这一生,能有几个真正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承诺呢?
我答应了大哥,就要信守承诺,一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些年,我也曾动摇过,也曾迷茫过,但每当看到嫂子和侄女的笑脸,我就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他们觉得这是老旧的封建思想。我并不想争辩,因为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衡量的。就像当年那个雨夜,大哥临走时的那句话,它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影响了我的一生。
侄女经常劝我搬去城里和她一起生活,但我舍不得离开这里。这老屋承载了太多回忆,墙角的石磨,院子里的老井,还有那些我和嫂子一起劈过的柴火……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录着我们相守的岁月,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我们的汗水。
站在这青砖老屋前,大哥临别时的嘱托仿佛就在昨天。岁月带走了我的青春,却带不走我心中的那份责任。我轻轻抚摸着泛黄的家书,这一生,我守住了承诺,也守住了这个家。雨,还在下,打湿了我的衣襟,就像当年送别大哥的那个雨夜。我知道,我的守护,也快要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