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黄昏,陆家村,青水河边。
茶寮的李大爷正收拾茶壶茶桌准备收摊回家。李大爷看起来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脸上黑黄尽是皱纹,手背干黑尽是皴口,衣服补丁盖着补丁,是典型庄稼汉的打扮。大爷拿着抹布一瘸一拐的慢腾腾收拾茶桌,不时地用手背擦擦迎风流泪的眼睛,干了不一会儿就扶着桌子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气。呼吸时重时轻,胸口也有些发闷,只好用拿抹布的手不停揉着胸口,嘴里“哎呦哎呦”的声音时有时无。
刚坐了一会,李大爷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用手背擦了擦眼,又赶紧眯着眼睛使劲往四周看去,正好看见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蹲在地上玩弄水盆里的水。虽然只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但只要看到孩子,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大爷正要起来干活,眼光不巧越过孩子,瞟见一个白衣身影,身形看不太清楚,只是能看到白衣影子在不断地靠近。
茶寮李大爷之所以能看到这个白衣身影,不过是因为这白色的衣服和远处的萧瑟山林的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若是向往常一样走来的是种田的农人和放牛的小娃,他是绝对看不见的,因为乡野山民从来也只穿灰黄泛白泛青的衣服,这在茶寮大爷眼里和这远山石林的颜色无异,因此分辨不太出来。
白衣身影不断走近茶寮,大爷还没有来得及招呼,倒是那个小男孩嘴快,说了一句:“大爷你来晚了,我们要收摊了。”小男孩一直都是跟着爷爷摆摊,虽说来喝水喝茶的都是赶路的风尘旅人或者乡邻,但是带刀的大人物也见过几次,因为爷爷都称呼这些看起来尊贵的人为“大爷”,因此小男孩看见这个白衣飘飘,衣服干净漂亮的公子也称呼为“大爷”。小男孩说这话时依然是蹲着,手还放在盆里撩拨那洗过抹布的脏水,歪着脖子,仰着头,盯着男子右手的宝剑目不转睛。他心想,这一定值很多钱。
男子停住脚步,低着头,顿了一下,看着这个满脸泥灰、破衣烂衫却双目璀璨的孩童,答道:“我并不是来喝茶。”
李大爷虽看不清人,但听音识人的本领方圆百里却是无人能及,男子甫一开口,李大爷就知道来着何人了。
“不喝茶那就是来问路了。问路十个铜板。”小男孩听了男子的回答,站起来叉着腰,小大人一样的想要讹诈这人一笔。
“小难,不得无礼。”李大爷同样站起身来边呵斥孩子边麻利的为来人擦拭桌椅,虽是呵斥,脸上和眼睛却无半点怒色。那个小难却因为被爷爷说了一句,就继续蹲下,噘着嘴,更加使劲撩拨那盆脏水,弄得水声哗哗的响。可是斜眼看着两个大人却一点不在意他生气的样子,他便弄得水声更响了,嘴噘的更深了,他觉得爷爷根本不理解他给家里赚钱的苦心。
两个大人,一个优雅的落座,一个紧忙的去端茶。远处从山里蜿蜒出来的羊肠小路走着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和骑着牛的小子,另一边河面上有麻雀飞过,茶寮边的树上还停着一只老鸦。太阳已经从山那边下去了,只留下半抹昏黄的余韵。
山色清冷,端上来的茶也是半温。
“刚要收摊,便灭了炉火,现下茶水只剩这半壶温的了,公子不要嫌弃,先润润嗓子吧。”李大爷有些不安,为客人端上茶壶茶碗,局促的给客人倒茶,手一抖,茶水便倒偏了,最后缺了口的粗瓷大碗里也只倒上了半碗深琥珀色的茶水,水里还浮沉着大小不一的茶沫子。
“无妨。”白衣公子端起茶碗就咕咚咕咚灌了这大半碗,乡间苦茶正好解了这风尘疲劳。茶水喝完,茶涩味在嘴里经久不去,白衣公子放下茶碗又仔细看了看这倒茶的大爷,心里感叹道“果然茶与人相似啊”。
李大爷使劲眯着眼以期能看清白衣公子面容,眼眯得越小,眉头越皱,脸上的皱纹更深,也越显老态,心里满心期待又有些踌躇的问道:“托公子办的事情,可是.......可是.......可是有结果了?”
男子剑未曾松手,一手抚着粗瓷大碗的缺口,一边低沉的回答:“嗯。”
听到这一声“嗯”字,李大爷心里立马轻松许多,不禁喜上眉梢,连声说道:“好,好,好。”
李大爷一手攥着抹布,两只手连连敲打在一起,有些瘸的腿脚仿佛也不瘸了,整个人倒像年轻了好几岁。
“公子既然言出必行,老朽也必是言而有信,只要公子拿出信物,《莲华藏经》我毕双手奉上。”李大爷眉眼俱是喜色,期待的看着白衣公子。
“好。”听了这一句话,男子终于把视线从碗上移开,回过头看着这个满脸笑意的老者,“明日同一时间,还是此地,我交段家上下八十一颗人头,你拿经与我。”
“好好好,好好好。”李大爷已经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而转过身去看孙子朦胧模糊的身影。此时小难听着两人谈话,虽有些糊涂,但同样高兴。“段家八十一颗人头”,这“段家”可是南阳燕子楼段家,若真是这个段家,那就是说李家十一口枉死的人命终于可以安息了。小难还小,一时间明白不了,只能自己稀里糊涂的揣测,直到爷爷看向自己,高兴的直冲自己点头,才确认自己心中所想不差,一时间也是高兴的无以言表,眼睛更加闪亮了,嘴巴好似弯上了眼角。
他虽年少,但四岁就目睹了父母兄弟惨死,奶奶葬身火海,姑姑、姐姐被恶徒辱杀,凶手还锤断了爷爷的一只脚,废了爷爷武功。就连自己也是身中了两道奇毒,疼痛难忍,是爷爷跪在神仙谷外两天两夜,用一双眼睛换得神医出手医治才得以保全性命。
是夜,祖孙两人给八仙桌上供着的十一个排位上了香。两个人又里里外外洗漱了一通,李大爷还高兴的从床底下掏出了一小坛酒尝鲜,给小难也倒了一杯。男孩子总是这样,看大人做什么自己也想做什么,看大人喝酒便觉得喝酒是一件极为厉害的一件事,今日爷爷高兴给了自己一小杯,一激动这一小杯就一仰脖全进了嘴里,还没等自己高兴,酒精的辛辣味直冲鼻喉,一时间岔了气便连连咳嗽,喝进去的一杯酒一半从鼻子里咳了出来,呛得鼻子难受,只流眼泪,一半稀里糊涂的进了肚里,惹得胃里火辣辣的难受。李大爷一边喝着酒,一边给孙子顺着气,看着这灰突突的墙壁,看看这十一个灵牌,再看看这映进房里的月光,心里一半苦涩一半舒畅。
爷孙俩真是太高兴了,又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两个人絮絮叨叨的等到月上中天才睡了过去,鼾声如雷。
虽然昨天喝了酒,睡得也很晚,但心里高兴,有大事要做,两个人都起得很早,起床困难户小难也没有赖床。李大爷小心翼翼的从炕洞里掏出一个用藏蓝色布包着的小包袱,轻轻地一层一层的打开,里面是一个已经有些老旧的古籍,书皮上印着“莲华藏经”四个大字,枯树皮似的大手小心翼翼的来回抚着。
“爷爷,真的要给那个人吗?”小难看着爷爷不舍的神色。
“唉!”爷爷似乎下定了决心,一狠心把书又重新包起来,叹了一口气,又用坚定的语气回到:“给,已经说好了的,咱不能失信。”
小难虽有些不舍,但也明白男子汉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得重重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