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名唤林清水,本是官宦之女。
及笄那日,府里安排了盛大的晚宴。我坐在秋千上悠闲的晃荡着脚丫,只等夜幕降临,父亲便会宣布我的婚事,那是我自八岁上喜欢的男子。
可是,没等来未婚夫婿的聘书,却等来了父亲获罪的消息。
一时间,府里四面涌入了不少的官兵,他们叫喊着奉旨办案,哀嚎哭丧声不断。
我从秋千而起,还没想明白该如何挪动,便听主屋传来一声尖锐高亢。
待我赶到,只瞧见了母亲撑着流血的嘴角,“母亲对不住你们姐弟,没了你父亲,母亲不成的。”说罢便咽了气。
我还没来得及最后摸一摸母亲的衣袖,人已经被官差拉起,套上沉重的枷锁。
年幼的弟弟刚刚睡醒,更是惊慌到失语,一样被人推搡着,跟我一起锁上了囚车。
他紧紧拉着我的裙摆,湿漉漉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心脏悬在嗓子眼,我实际上也怕极了。“乖,别怕,阿姐在这里。”还是耐着性子哄他,下意识的拽紧了他的肩膀。
我们被锁了一天一夜,期间滴米未进。弟弟懂事的什么都不问,而我心里有万千的疑惑说不出,也不知从何处问起。
太阳再一次高悬头顶的时候,我们姐弟已然成了待价而沽的货品。
而我未问出的疑惑,也有了答案。
父亲涉嫌贪污军饷,被杖杀于庭前。我与弟弟成为了罪臣子女,我被充为官妓,而他则被发配戍守边疆。
我挣扎着把一方手帕塞进弟弟怀里,要他一定撑住,留下最后一丝宽慰笑意,上了秦楼的马车。
迎接我的是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妇女,熏人的脂粉气叫人睁不开眼睛。
女人很客气:“我是这里的鸨母,你可以叫我梅姨,进了秦楼,前尘往事便忘了的好。”
彼时梅姨满脸堆笑,三两下便着人卸了我的发髻,脱了衣服,下了汤池。
我吃了几天来的一顿饱饭,虽然不及府里精致,却出奇的可口。
当晚,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睡在一个通长的大铺,身体很累,我却还是失眠了。
父亲为官清廉,定然是被冤枉的;第二桩便忧心弟弟年纪小,受不住戍守苦寒;最后才是自己,我是官妓,不同于一般娼*妓可以用钱财赎身,我,终身不得自由。
一想到今后便要做出卖身体的营生,寒冷之意从心底而出,我忍不住抱紧棉被,想起了自八岁喜欢的男子。
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同僚兼好友,两家一向走得亲近,父亲们躲在书房里谈政事,母亲们则带着我们玩闹。
他长得很高,惯常在发上戴一枚冠玉。我是个不省心的,总是调笑着叫他玉哥儿。
那一年我八岁,玉哥儿十岁。
母亲们聊起了时令的妆造,两个孩子便被打发了出去。
院子里有一方荷塘,临近夏日,有一些荷花将开未开。
“清妹,你看那朵开得最盛的,我去为你摘来。”为搏美人一笑,玉哥儿逞强,挽起裤脚下了池塘。
池塘水深,泥土又黑,玉哥儿脚一滑就栽了进去。
我胆子也大,一边叫喊着救命,一边抓他的胳膊。可我力气小,哪里拉得住,很快我也被拉了进去。
池塘水漫上来,一股凉意跟着上涌,我张着嘴巴大口吸气,刚想要叫救命,水便没过了头顶。大口大口的水灌入胸腔,我不会游水,只有无尽的恐惧将我淹没,死亡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我摊开手脚,任身体下坠。
玉哥儿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生了神力一般向我游来,越靠越近,双手贯穿我的胳膊,将我向上拉起。
等我再清醒过来,已经是两日后,睁开眼睛就是他通红的双眼。我咳嗽了两声,多余的疑问还没有问出口。人已经被他抱在怀里。“呜呜呜...”他失态的大哭,口中胡乱呓语。“清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吓死我了。”
睡得脑子有点乱,但我还是顺从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的哄他放宽心。“我没事了。”
两人身体分开的时候,他盯着我,那眼神十分灼热,烧得我脸红。我紧张的舔了舔嘴唇,不自然的向耳后掖脸颊的碎发。
额头一痒,是他轻轻落下的吻。
我们两个就是自此时,定了婚。
02进了秦楼几日,好吃好喝的待着,还会学一些歌舞琴艺,我以为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
第一次冲突就来了。
几个女孩子被迫换上轻薄的纱衣,画着夸张的妆容,登上了任人挑选的高台,高价拍卖我们的初夜。
不过14岁,饶是胆子再大,轮到我的时候,也慌张到手抖。我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嘲,一听说我官宦女的身份,台下的男人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
是一个年纪大过父亲的男人拍下了我,我记得他的脸,从前唤一声世叔。
梅姨笑得满脸堆褶,亲自帮我梳妆,得意于我的初夜就为秦楼赚了百十多两钱。
我虽然知道自己的既得命运,可我并不欲接客,早将利器藏在袖子里,高低也要对方出点血,到时候再划破脸,破了相,梅姨便拿我没有办法,左不过到时候做些洒扫洗涮的苦力,出卖身体什么的,我是绝做不来的。
可对方如果是他,那个自八岁上喜欢的男子的父亲,便另当别论了。
进房之前,我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等来的会是解释甚至帮助,可是当世叔笑着扑向我的时候,我顿悟了:陷害父亲的凶手是谁。
我用事先藏好的钗刺伤了他,才逃脱。
听说梅姨赔了不少钱财。
我被绑在柴房,三天,没吃没喝,昏暗至极。
“考虑的怎么样了?”梅姨又来了。
我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射进来的阳光,沙哑着嗓子,执着的一字一顿:“我,不接客!”
梅姨不气也不急,硬的不行决定来软的。
“你放心,你没给我赚钱还赔了这么多,我不会让你死。”
说罢,便让人送上了饭菜。
林清水不能死,父亲的冤屈,年幼的弟弟都需要我。
可是饭菜吃下后不久,身体就起了奇怪的反应,整个人如火烧一般,眼前的景象愈发不清楚,对面的人跟着我摇摆的身体晃来晃去,弄得我头晕目眩。
“去,把她送到天字房,喝了这软饮,没有男人解药,再贞洁的烈女也忍不住。”梅姨的命令伴着调笑冷冷的从身后传来。
我知道自己中了药,暗恨梅姨诡计多端,也恨自己大意。我一个涉世未深的弱女子,哪里是梅姨的对手。
药效发作,我热得撑不住,小腹处一团火焰直往上涌。口渴极了,我想起了玉哥儿的吻,温暖的唇,冠玉无双的面。“啊...”张开嘴巴,便是蚀骨销魂的音儿,火烧得人要受不住了。
嘎吱一声,门被人推开,“美人儿,我来了。”门打开,一阵风吹进来,凉意送到,头脑清醒了片刻。
我歪在桌子边,看到一个男子搓着手,向我走来,他一边走一边脱衣服,口吐污言秽语。
男人已经凑上来,冰凉的双手四处做怪,忍不住痒痒,我身上轻薄的衣裳根本不用费功夫,滋啦一声,裂帛声响,我被男人推倒在桌子上,后背结实的一撞,痛过,又迅速沉浸在火热的欲望里。
“清妹!”什么声音大喝而起,身上的男子被拉开,霹雳吧啦的砸东西的声音相继响起。
我软如泥的身体从桌子坠落地面,磕痛了发晕的额角,我看到了玉哥儿发了疯的脸,他冲过来,将我摇醒,“清妹,你醒醒,清妹,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颤抖着双手,心中愤恨交加,“啪”的一巴掌,重重甩在他脸颊。
而后用我仅存的理智,挣脱他的桎梏,狠狠撞上了桌角。
03睁开眼睛,雕花木床的幔顶,我知道我还没有死。
梅姨这一次照旧是温和的,她将镜子推到我眼前。镜子里的人,苍白着一张脸,眼睛肿如核桃,额头包着厚厚的纱布,嘴唇开裂。
怪不得头痛欲裂,我还以为是喝药的后遗症。就听梅姨解了惑。“这一次,索性伤得不深,好好将养,或许不会留疤。”
我不想理会她,紧闭着嘴巴不肯说话。
她不急。“等你好些了,就早些起床,我这秦楼不养闲人。”
流水的补品送进房,我已经能下床行走,虽然头还晕晕的,只是看着虚弱,人已经算是正常。
我专门挑些发物来吃,纱布拆开的时候,果不意外,留疤了。
梅姨哪里瞧不出我的小把戏。她呵呵一笑,带我去了秦楼后院的房间。这里我从没有来过,只觉得越走越窄,越走越黑。辅一走近,便一股浓厚的劣质香味夹杂着屎尿似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我刚举起帕子欲掩住口鼻,就被梅姨抓住了后脖颈,这是进秦楼来,她第一次对我动粗。
头皮被拽的隐隐作痛。我被迫弯着腰,狭窄的窗户口看进去,一个男人满身横肉,衣饰并不华丽,领口袖口飘着油花。
“那是街口的王屠夫。”
他正骑乘在椅子上,一手提着鞭子,抽得劈啪作响,细看另一手,是衣不蔽体的女子,伏跪于地,求饶声哭喊声不断。
梅姨的声音如鬼魅,正贴着我的耳朵。“你以为破了相,我就拿你没办法?这秦楼以相貌分三六九等,你坏了脸,我就送你来这下三院,照样卖身,照样给我赚银子。嗯?那时候贩夫走卒,脏的臭的都得你来接待。”
窗内的女子高喊一声后,餍足的趴在地上,身上的血痕逐渐清晰,她终于回头,半边脸颊上都是烧伤的疤痕,恐怖可怕。
上位的男人发了狠又是重重的一鞭。“贱*人,把脸挡上,给爷吓萎了。”
“过来,过来,张开嘴巴。”
窗内又传出女子呜呜咽咽的音儿,我推开脖颈后梅姨的手,扑在一旁的石阶上,反胃,直吐出了苦胆汁才算完。
梅姨的震慑起了效果。我乖乖的端坐梳妆镜,被小丫头侍候着涂抹上等祛疤的灵药,新皮长出来,只余淡淡的粉色,扑一点粉,头发再放低一些,遮挡的严严实实。
04秦楼新来了位名动一时的美人,清冷美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花名芙蕖。
“飞花飘絮,霓裳翩翩舞,几多情愫心飞扬。广袖流云,琴曲指尖凝,清水芙蕖脱尘嚣。
芙蕖!好名字呀!”
各个自诩风流的才子涌入秦楼,曾经的林清水,如今的芙蕖,我同意赚钱的第一天:“梅姨,我有更好的办法赚钱,但是,您得按照我说的来。”
第一步就是为自己造势。这张脸还没有对外公布过,只让人做了些侧面、背面模糊容貌的画像,张贴的满大街都是。我偶尔去前厅也一定是带着帷帽献艺,间或传出去的悠扬琴声,芙蕖的样貌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第二步,利用自己的身世。自小在闺阁娇养了14年的官家小姐,一朝家道中落,从云端跌至满是淤泥的深谭,我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人人都想来这朵娇花上踩上一脚,好叫我沾上他们鞋底的泥。
第三步,时机成熟,便可收杆。这位神秘的芙蕖,公开拍卖自己的初夜。入门的票便价值千金,楼内分为了上中下九等座位,每一等票价都不相同。
这一日是七夕,进秦楼已半年。我换了件水红色的衣衫,额头点了朵梅花花钿,唇上的口脂似滴血的红,偏眼妆清淡、妆容也淡,配上这低垂的眼眸,蔑视一切的神情。
梅姨赞不绝口:“真漂亮!”
因着为我造势,早几个月已经吸引了不少的人慕名而来,只为了听我一曲。我为秦楼赚了不少钱,连带着梅姨对我也多了许多尊重。
“他来了吗?”我费尽心力折腾了大半年,等的就是桓玉-我的竹马。
梅姨抛一把帕子,“喏...”
我顺着看过去,正对上桓玉的眼神。他一身白衣,坐在一等座的中间。饶是在如此多的人群中,依旧耀眼夺目,一如当年我自荷塘溺水醒来的午后,眼神深情万分。
我如何能忍,胸中翻起惊涛骇浪,面上的恨意收不住。
“桓玉!我一定会要你全家付出代价。”我拢紧帷帽,挡住两行清泪,顺路挡住即将溢出的情感。
我最爱的人,却伤我最深。
05琴声起,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让人好似置身大海,浪花翻飞,鸟鸣声入耳,弹的是跌宕起伏,荡气回肠,久久不能平静。
我于万众瞩目中从天而降。
辫花的藤椅上,我穿着件深浅交映的紫色长袖衫,裙下是一双纤尘不染的脚,踝上一支铃铛脚镯,随着我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犹如从天而降的神女,又如似梦似幻的精灵,我依旧蒙着面纱。
藤椅落地,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踩在绵软的地毯上,高音之后全场安静,而后跳起了破阵曲。原本是用于阵前送夫的,离别意起,雅趣过后又是夹杂着鼓舞的缠绵悱恻的爱情。
我借助藤椅上的拉绳,忽而高飞,忽而旋转。
楼内的光亮自此全灭,陷入一片黑暗。
“这是干什么?”
一整个晚上都将人的胃口钓的足足的,有人往台上扔珍贵的金银珠宝,果然开了头,马上有人跟上,生怕落了后。
桓玉一直是紧绷的,紧紧追随我舞姿的眼神,热切的无法忽视。
跟我打配合的托儿,起哄在人群中高喊:“怎么还不肯揭下面纱,该不是个丑女故弄玄虚吧?”
“就是!”
“快快露出脸来,让我们看看!”
“再不露脸,我们就要退钱!”
“退钱!退钱!退钱!”
看官们各个激动,声音连成一片,气势越来越大。
光亮重新点起,我照旧蒙着纱,向后退下了舞台,回到了楼内的房间。
“各位!各位!”梅姨冲出去,平息骚动的人群。终于念出了今夜最后的规则。“咱们芙蕖姑娘的初夜,自此开始竞拍,一千两起拍,价高者得!”
各自的隐私帘拉上,出价加价全是盲出,彼此不知道身份。男人们虽不满安排,但又被这新出的出价方式吸引,乖乖的等在座位,无一人退票。
不过半个时辰,价格已高高飙升至两万两白银。
我知道桓玉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他现在还在撑,同一个兆姓公子打擂台。兆生、桓玉和我,我们三个一同长大,都是自小的情分。
其他的人基本都束手一侧看起了戏,一个妓子,不过是个玩意,值不当花大钱。
“芙蕖呀,还不叫停?”梅姨打着商量,生怕被托儿捅漏了底。
在兆生叫出三万两后,场上沉寂了一刻。我佯装镇定,实则握紧了拳头。
“三万五千两!”桓玉终归是拍下了我。
兆生按照我与他事前的约定,放弃跟价。
“哎呦!”梅姨一拍大腿,“我输给你了。”
我跟梅姨还有个赌约,若初夜拍出高于三万三千两的高价。此生在这秦楼内,再不能约束我,一切赚钱的法子都按照我的要求来。
我赢了!
06距离林家出事,已过了半年,再见我的未婚夫婿桓玉,是在秦楼的厢房。
我出现的时候,他正坐在酒桌旁。熟悉的背影,看不清正脸。我还记得及笄那日,我等在秋千上,也是这般焦灼非常。
我在门外徘徊许久,思绪百转千回,选了最虚伪的那一个。“玉哥儿....”我哭着扑进他怀里,还是从前那般柔弱胆小的闺秀,将恐惧与思念全盘托出,丝毫不提我的怀疑和困惑。
我佯装不知他父亲的算计,看着他一次次欲言又止的愧疚模样,只觉得痛快极了。我知道自己的演技拙劣,可他信了便够了。
桓玉花重金包下了我。
我托腮靠坐在二楼的窗户处,从上自下看繁华的街景。
一楼传来阵阵丝竹管弦之乐。“在想什么?”桓玉从背后抱上我,将头贴在我肩窝。
秦楼是个好地方,没有探听不到的消息,我确定我父是为桓父所害。只我不知他们故交好友多年,究竟缘所为何,非要置我林家于死地。
“没什么?”我不想戳破我们之间的窗户纸。
“今日怎得来的这样早?”桓玉如今在户部供职,看日头,还不到下职的时辰。
环在我腰上的人一震,将我搂的更紧了些。“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事。”
“哦?”这是觉得亏欠了我?还是怕我闹事?“成婚是应该的,你年纪也不小了,与你同龄的好些人孩子都有了。”
我转身过去,只看到他满眼受伤,我心头一颤,意识到没有演好,不能叫他觉得我不在乎他。低头间几个眨眼,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倔强的用手帕擦去,戏还得接着演。
“好了,都是我不好。”他又将我搂在怀里,心痛万分的。“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
我从他怀中探出,是清醒还是心痛,我自己都恍惚。
07我举着酒壶,徘徊在各桌之间,清凉的纱裙随着我的移动摇摆,脚下的铃铛镯叮叮当当作响。
“芙蕖姑娘,过来呀。”
我调笑着转圈圈,然后如蝴蝶一般落在男人怀里,仰脖子,灌下一壶酒。“我这不就来了。”
抬头,正看到门口站着的桓玉,震惊、受伤、疑惑、失望......他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
我推开身下的男人,跌跌撞撞的站起,对着一步之外的桓玉,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遥遥的敬了一杯酒。
身后的男人不依,又来拉我,我一时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就跌进了桓玉的怀里。
我半点没有被抓奸的心虚,伸出冰凉的手指,从他脸颊滑到喉结,柔柔的唤一声:“玉哥儿。”
晨起桓玉离开秦楼的时候,“乖一些。”他帮我盖好被子。“我会跟梅姨交代,以后不许你去大堂陪酒。”
我望着桌上他留下的一沓银票,收起笑意,垮了一张脸。
“送过去吧。”这些年,我在秦楼赚的银子都送去了戍边的弟弟那,当然,我赚的银子都来自桓玉。
我将钱财数目一一记录下来,桓玉虽任官职,可秦楼里这流水一般的银子可不是他能付的起的。
我偶尔也会询问桓玉些朝政机要,拿去别处贩卖银子。“这么说这安平王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我努力做出个单纯好奇的模样,好似同他谈论今日的八宝鸭做的咸不咸。
“圣心难测,我也不知。”他放下手中的文书,拉我到怀里。严肃道:“我有个大事同你说。”他在秦楼有专门的房间,除了公干出城,基本上夜夜宿在我这里。
我身子一僵,生怕是暗中做的事情露了马脚,千万个借口在脑中盘旋。就听他语出惊人。“我们成婚吧!”
“你弟弟在战场了立了军功,现在在随大军回程的路上,我只是先一步得了消息。”
“真的?”
弟弟立了军功,特赦我恢复良籍。他凯旋那日,我站在城头,看着记忆中的小男孩骑着高头大马远远而来。他长高了好多,黑了也壮了。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还能名正言顺的离开秦楼,挺直腰板最后看了一眼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跟梅姨还有姐妹们道别后,转身登上了桓府的小轿。吹吹打打的一路抬到了桓府的后门。
桓玉的正妻在前,我又是妓子从良,只勉强算作良妾。
我将这个决定告诉弟弟的时候,他劝我跟他走,远离桓玉。“届时远远的离开了,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往,阿姐,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他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闯出来的,我怎能污他名声。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弟弟为着救我脱离苦海,放弃了为父亲翻案的机会,可我不能放弃。“我是,真心爱桓玉的。”我强忍眼泪。“他对我很好。”
08桓玉确实对我很好,我同他的父母亲人同住桓府,却另辟了院门,不必晨昏定省看他家人的脸色,他不许旁人说我的是非。
我住的院子取名葳蕤院,院中的侍从、使女都是唤我夫人。
葳蕤院装了秋千,布置的跟从前家里的一模一样。那一天阳光很好,我坐在秋千架上,算计着时间,等人上门。
先回来的是桓玉,我有几分意外,但很快调整过来,像一位久待夫君的贤妻,起身扑到他怀中。
桓玉对我很好,一如往昔。我两个腻歪着不知天地为何物之时,我等的人终于来了。
“桓玉,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桓玉的妻子是中书省校俭书郎家的三女儿,小时候我与她也算是手帕交。我父枉死之后,她父亲却连升三级,我怎能看着他们踩在我父亲的冤魂之上逍遥快活。
桓玉与她成婚五载,从不在她房中过夜,成婚当日便将她丢下,她恨毒了我。我自然不会告诉桓玉,是我主动挑衅,命人送去了我与桓玉新婚夜染了处子血的锦帕。
“夫人请进,有失远迎。”我起身欲行礼,却被桓玉打断,“你不必拜她。”
我装作为难的样子,“玉哥儿,夫人毕竟是你的妻子,你人已经是我的了,我受点委屈不要紧的。”实则将事态往绝处逼。
“贱*人!”夫人被我激的发了疯,扑上来作势要打我的脸。“她一个妓子,凭何骑在我头上,你们桓府欺人太甚!”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哪里是我的对手,又有桓玉护着,拳打脚踢的没一个挨到我实处,可我得如她的愿。
“啊!”桓玉终于将她推开,再看怀中的我。血淋淋的伤口,从下巴处蔓延至眼角,我颤抖着手,因为疼痛眼泪止不住的流。偏口中还在为她说情:“不关夫人的事,玉哥儿,我没事。”
握着簪子的夫人早就吓坏了,她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同我作对的那点勇气早消失殆尽,如今只剩下满口说不出的冤枉。“我,我,我没有...”
桓玉眼底猩红,像一只受伤的豹子,他拔出侍卫的短剑,眼见着就要杀过去。
我拉住他,只哀哀的摇头,无声的掉眼泪。
桓玉明白:我不愿他为我再与她起冲突,回身将我抱起,径直往屋内跑。
“去请大夫!”
当夜,桓玉甩了封休书到桓府:我要休妻!
09桓玉的父亲发话,叫他带我上门。这么多年,我的存在对于他,如鲠在喉。
因着拜见父母,特意换了件正式妆造,我脸上的伤口还包着纱布,眼底噙着泪,甚是可怜的盈盈一拜,“叔父、叔母。”还按着从前的称呼行礼。
桓玉父母坐于上首,从我进门便没有好脸色,这会子听着我的称呼,桓母直接扭开了脸,似乎是不欲与我多说。
桓玉本不愿我前来,是我央着他,满口为他着想,不愿他因为我同父母疏远。
桓玉父母迟迟不叫起,我端端正正的跪着,半点不去看桓玉,只做出个忍辱负重,咬紧牙齿和血吞的模样。
桓玉果真不忍。“人,儿子已带来了。父亲母亲若不欢迎,我们便照旧回自己的小院,以后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站住!”桓母叫停,一双眸子在丈夫和儿子身上逐一流连,最终落在我身上。“清水,我与你叔父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林家出了事,我们也痛心疾首,当时也是想了法子助你的。”
因着我,这么多年桓玉与家庭不睦,桓母不忍他们父子为敌,没少斡旋。她还念着同我母亲的旧恩,想让我劝一劝桓玉。
可今日的我不是当年的林清水,我就是要将水搅浑,不咸不淡道:“叔母,我现在叫芙蕖。”
“你你你!”桓母捂住胸口,装作急病发作。被她突然晕倒打断,桓玉来不及问我言行无状,将母亲送回屋去。
正厅内,桓父坐着,我站着。我挺直身子,不顾礼法,直视他的眼睛,不用说话,我眼中的挑衅,已将他的怒火挑起。
桓玉去而复返,我迅速调整状态,重新陷入一腔柔情。
桓玉在我的劝说下,没有休妻。我还劝他打开了两个院子的大门,美其名曰:要他尽孝。“别跟你父母闹别扭了。”我撒娇的晃了晃他胳膊,小鸡啄米一般的吻落在他脸颊。
我甚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他欺身将我压下,眼底翻涌着无尽的欲念,铺天盖地的吻过来,我闭着眼睛接受他的一切......
两个人在秋千架上胡闹了一下午。
结束后,他久久将我抱在怀里,反反复复的说着对不起。一滴泪顺着他脸颊落下,落在我的额头。
桓玉在我面前,不是第一次落泪。他还是觉得亏欠于我。
我的心有一刻的触动,但,想起枉死的父母,我又一次将心冰封,将我们俩混在一起的眼泪擦干。
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我们要个孩子吧。”
“桓玉。”我没有离开他的胸膛,拒绝的话珍之又珍。“我可以无名无分的跟着你,我的孩子不行。”
我不满总是被拘在葳蕤院,桓玉放开权限,叫我在整个桓府畅通无阻。桓父虽然不满,但是唯一的儿子,和唯一有可能诞下孙子的我,他没有办法。
府里的小丫鬟都躲着我,背后又议论我低贱的出身,不知廉耻无名无分。可无法避开的碰上的时候,还得忍着恭恭敬敬的唤我一声夫人。
正如现在,桓玉的夫人与我迎面撞上了。
几月不见,她怨气更深了些,脸色蜡黄,听说她最近总是睡不好,晚上总梦到恶鬼索命。
只有我们两个,我是装都懒得装的。我绕开她,却被拦住。“你放肆!见了本夫人为何不行礼?”
我推开胳膊上她的手,指了指脸颊淡下去的伤痕。“我以为你会吃一堑长一智的。”
被人揭了伤疤,她抬手作势又要打。
我身后的侍女早一步冲出来,扭着她胳膊推到了一旁。上次的事情发生后,桓玉便将我身边的侍女换成了功夫还不错的女侍,一般的侍从都难以近身。
我冷冷的开口,杀人诛心。“我跟桓玉自小就定亲,我在前你在后,谁该给谁行礼呀?”
她彻底被激怒,说话口不择言。“当年父亲就不该心软,就该将你们姐弟赶尽杀绝!”
我挑眉,很好。果然欲要人败,先要人疯。“谢谢你。”
10桓父的罪证被发现的特别顺利,以至于,桓府上下连带母族、妻族都被牵连抄斩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是一场梦。
我顺利摸到桓父书房的同一日,安平王找上了我。
我不害怕,只打量着从前在秦楼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
他用扇子挑起我的下巴,逼我俯视他。“几月不见,美人儿愈发美艳了。看来桓侍中将你这朵娇花滋养的不错。”桓玉年纪轻轻,已经升任了侍中郎。
我推开他,不计较他的轻浮。“你说有办法为我父亲翻案,直说吧。”
他不搭话,自顾自的。“不若你跟了本王吧?”
我转身要走,又被拦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幅锦囊,“里面是一些往来书信,或可为你父正名。”我拿出信件一一看过,书页泛黄,有些年头,有几张角上还有烧过的痕迹。但,上面的字迹确实是父亲的。
是我父亲与桓父的来往书信,上面清楚的写着父亲对他的劝说。竟是桓父私吞了一笔赈灾银子,还意欲左右皇帝立储。我父亲意外得知后念及旧情,劝他主动自首,争取妻儿家人平安,还许诺,不论后续如何,会延续我与桓玉的婚约。
可桓父假意答允,叫同是经办者的父亲将银子还回去,堵上窟窿。桓父还保证他会主动辞官,自赎己罪。
却不想这阴险贼人,竟将罪责栽赃到我父亲头上。
可怜父亲死前,还在为他隐瞒,生生受刑而死,也不肯出卖朋友。
官兵冲突桓府大门的时候,一家人排排跪,桓父还在口呼冤枉。
我于众人中起身,将我手中的信件及多年来的证据交与督办官-安平王。
桓玉被官兵压着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是伤心愤恨,可我抬头对上他的时候,只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并非是桓玉的正妻,也不算妾氏,族谱上并没有我。
今日午时,他们一家便会被满门斩首。
我跪在双亲墓前,终于有机会为他们刻碑立字。
“父亲、母亲。”我一身素衣,眼底的泪早已流干。“女儿为您昭雪了。”
我摸了摸肚子,心中纠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弟弟将我扶起来。“别跪着了,你如今有了身孕,小心身子。”
我有身孕的事情,没告诉任何人,方才弟弟跪在身旁,我便觉出他有话要说,好几次欲言又止。“你怎会知道?”
面对我的质问,他张了张嘴,显然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姐,我答应了一个人,替他隐瞒,可我真的做不到。”
我慌了神,心脏跟着扑通扑通跳,总觉得有什么天大的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终是憋不住,一股脑和盘托出。
“阿姐如此聪慧,就不觉得奇怪?那证据缘何那么轻易就被你拿到,安平王又为何主动现身,搬到一个小小户部侍中,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林大人?他图什么呢?”
一声声诘问,犹如晴天霹雳在我脑中炸响,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平反的过分顺利,只是一直在故意忽略罢了。
事发前一日桓玉的表现,那一夜他不知餍足的闹了半宿,我一向小心,又突然怀上的骨肉。
“阿姐,这是桓玉留给你的。”
终章我颤抖着接过书信,打开。
吾妻清水,展信如面: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魂归混沌,我一生作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你,是我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京郊十里驿站,找掌柜刘氏,我为你留了一笔钱,足够你下半生安虞度日,放心,这钱绝对干净,非贪墨所得。没能陪你走到最后,但能圆你半生心愿,为父平反,桓玉死得其所。
夫桓玉绝笔。
“是桓玉一直与我联系,保我戍边无虞,我这才得立军功。”弟弟擦了擦眼泪。
“距离午时,还有点时间,阿姐,你真的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往日的恩爱种种浮现,他护我在秦楼十年无虞,还主动将亲生父亲的罪证送到我面前。“桓玉!你等我!”
待我赶到法场的时候,奸人早就伏法,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去,只满地的鲜血,血腥味直冲鼻腔。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头颅滚了满地。
我失了理智一般冲进去,翻找着桓玉的尸身。
主斩官是安平王,他挥退意欲阻拦我的士兵,蹲在了扒拉尸体的我旁侧。“美人儿,瞧你,憔悴的。”
我的衣裙早沾满了血迹,哪里有半点体面。我不理会他,只一味的找桓玉,敬我爱我半生的桓玉,我怎么就把他弄丢了?
可我终究没找着他的头颅,我满脸疑惑的求助安平王。
他还是不正经,“你看,刚叫你半天,这会想起我来了?”
“桓玉还活着?”我惊喜万分。
“那没有。”他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该死的人已伏法,该留的人便去该去的地方。”留下个模棱两可的话离开了。
“美人儿,你要是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来找本王,本王说过的话还作数。”远远的声音飘过来,他还不忘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