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两代的进士科都有策论考试,“试杂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试策”。所谓试策,就是写一篇切于时用的论述文,主要针对时事有感而发,如唐人论藩镇、宋人论开边等。
试策的目的是要发现明事理、通实务的实用型人才,为国家政治、政府管理服务。这本是设置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题中应有之义,事实上试策也差不多是科举考试中最稳定的考试科目。但在唐宋两代文士的心目中,试策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大体说来,唐代文士看重诗赋,宋代文士喜爱策论;诗赋展现文学才情,策论展现政治眼光和胸襟。一个极端的情况是王安石对科举考试内容的改革:他干脆取消了进士科的诗赋考试。
宋代文士之所以偏好科举策论,乃是出于王朝内外政治形势的紧张促迫。内政上机构臃肿、财政困难、党争激烈、官民对立,外交上则因守内虚外、轻武积弱的政治而频受外族的侵凌和挤压。严峻的现实环境迫使文士们放弃悠游浪漫的诗情,转向经世致用之学。
王禹偁以“小畜”名其集,示其“兼济天下”之志;范仲淹、欧阳修强调文章必须反映现实、揭露时弊,具有批判性;苏轼也要求文章须“有补于国”……文士们的家国情怀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文选》显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文选》所录为诗赋骈文之作,诗赋部分既已为宋代文士所轻,而骈文部分乃抒情美文和应用性杂文,其中题为论的作品十三篇,题为史论的作品九篇,数量较少,参考价值不大。
类似于科举策论的则一篇也没有。萧统明确拒收类似于科举策论的作品,这让《文选》在热衷科举策论的宋代文士那里失去了市场。宋代科举考试在考试形式、程序上所做的改革,也导致了“文选学”在宋代的衰落。唐代科举考试不封卷,成绩之甲乙多在事先拟定,行卷、温卷、请托风盛行,朝廷也要求考生纳省卷,以作为评定成绩的参考。
宋代统治者为了考试的公平起见,采取糊名封卷,以及其他一些形式和程序上的改革措施。这一改革本意在革除唐代科举之弊,却意外地促成文风的变化。简言之,唐代文士面临的学科知识学习的直接考试压力比较小,所以他们往往把精力放在创作才情的发挥和文学修养的培养上,而不屑于知识饾饤;
与此相关联的,玄宗时五臣注《文选》,不求训诂精确、释事翔实,亦不多征引文献,而以疏通文义为主,简注详疏,通俗浅近,具有普及意义。宋代文士则不然。每一次考什么他们不知道,每一次考试都生死攸关,而对付考试的有效办法,除了夹带小抄之外,便是考前对知识材料的死记硬背。
知识材料掌握得越丰富,则撞上考题的概率越大,考试成功的机会也就越高。落实到《文选》研究上,人们便专事辞语、典故等分类知识的摘录与排比了。掌握《文选》里的辞语和典故,能给人学问渊博的感觉(不一定能转化为创作能力),对应付考试还是有帮助的。
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一是描述了北宋前期在《文选》阅读方面专重辞藻典故的风气,二是说明南宋以来,苏轼的文章取代《文选》,成为文士们新的争相追捧的对象。这两种情况之所以出现,都和宋代科举考试的改革有着莫大的关系。
苏轼的文章之所以取代《文选》,除了科举考试的原因外,还有文学革新运动的影响。文学革新运动发端于中唐。唐人爱《文选》,其文章创作亦走着《文选》选文的路线,以骈体文创作为主。
初唐的四杰、盛唐的燕许大手笔、晚唐的小李杜皆骈体文名家。骈体文辞藻华丽、韵律铿锵、形式优美,是其优点,但它“文过其意”,不“便于时用”,也是不争的事实。早在隋唐之际,人们已发现这个问题;到了中唐,问题就更加突出了。
中唐时期,安史之乱动摇国本,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破坏,随之而来的藩镇割据局面又导致朝廷权威下降,社会四分五裂。严峻的政治现实催生了韩愈、柳宗元主导的古文运动。
韩柳古文以单行散句的文字取代骈体文,于论说事理颇为便当;加之韩柳以古文倡儒学、斥佛老、续道统,“辅时及物”,“回狂澜于既倒”,排捣鼓荡,激浊扬清,一时间成就斐然,声势浩大,可惜很快退潮。
晚唐五代宋初,南朝文风回归,文坛恢复了旧观。欧阳修承接韩愈倡儒学、兴古文之志,利用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知贡举的机会,打击“太学体”,倡写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的古文。与此同时,欧阳修又把文学革新运动扩展到诗歌领域,反对当时诗歌创作中或率易或险怪或艰涩的不良风气,提倡平易自然的风格。
和韩愈一样,欧阳修既提出了文学革新的理论主张,又身体力行,取得很好的创作实绩,写出了不少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佳作。和韩愈不同的是,欧阳修善于发现人才,奖掖后学,发现了一批青年才俊以继续推进文学革新事业。
尤其是苏轼的横空出世,更是令他又惊又喜。“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其爱才惜才之心,千百载之下,仍令人动容。毋庸置疑,北宋的文学革新运动之所以能获得最终的全面胜利,苏轼之功可谓最大。
苏轼以天纵之才投身文学事业,诗词文赋各体皆工,创作出有如行云流水般的作品;又不负欧阳修的重托,完成了轰轰烈烈的文学革新运动。苏轼所取得的文学成就以及他对于中国文学的杰出贡献,远远超出了樊宗师等韩愈的弟子们。可以说,如果没有苏轼的有力参与和领导,北宋的文学革新运动很有可能会重复中唐古文运动的命运。
苏轼彻底改变了宋代的文风。“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时谚透露了此一讯息。北宋后期特别是南宋以来,苏文受到了热捧。虽然有元祐之禁,但热度不减,身价反高。苏轼之影响可见一斑。经过唐宋两代文学革新运动洗礼的苏轼,其创作面貌已与《文选》选文截然不同。
在作品题材选择上,苏轼写作散体文、文赋及自然雅洁的诗词,而不是《文选》所中意的那些诗赋骈文;在写作风格上,他推崇自然平淡的文风,重视抒发真情实感,表现丰富充实的内容,反对争奇斗巧、空洞无物的创作。苏轼在各体文学创作上皆有极高的天分和造诣,又能融会贯通,创造宏大气象,将宋代文学创作推向了新高度。
苏轼一生大起大落,几经沉浮,创立出一种入世而又超世的人生智慧,达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逆境之中他没有消极,没有沉沦,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令人感佩的是,他到老都不忘初心,视文学创作为毕生事业,黄、惠、儋三地是他人生最沦落处,也是他文学创作最大放异彩处,被他看作是“平生功业”之所在。
苏轼的人格魅力感染了南宋以来的许多文人士子,而他的文学创作更是风靡了文学界,成为现成的新的规范。他之后的作家们不必舍近求远地去学习远在数百年前、已然和时代文学思想文学趣味不合拍的《文选》了。
《文选》所收文章多数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赋与骈文。比如骈文,作家写作的着力点放在骈四俪六、排偶声律、典故藻采等形式方面,而对于所要表达的内容却不甚用心,从而导致很多骈体文作品内容贫乏、文风纤弱、形式绮靡。
借用刘勰对《文赋》的批评,这样的创作“巧而碎乱”,“然汎论纤悉,而实体未该”。它们不仅不能文从字顺,而且不能“有补于国”,适时适意地反映民生疾苦和国家危难,表现作家士人们忧国忧民的情怀。《文选》最终为苏文所取代,乃是大势所趋,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