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开学第一天

松柏之青 2022-09-02 08:15:08

那年暑假后,我将要成为一个小学一年级的旁听生,因为父母都要上班没人带,而又不到上学年龄,母亲正好今年教一年级,就在教室最后面放了一套临时凑起来的桌椅——学生课桌,教师用的椅子(因为个子小,坐学生的凳子写不了字),提前把我纳入到小学生的行列。

正式开学前一天,照例是要到学校报名的,因为兴奋,我早早就醒了,就是赖着没起床。母亲很早起来,没开灯,窸窸窣窣地在柜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翻捡出一件今年端午节刚给做的绣花衬衫,放在我的床头,就去做饭了。父亲也醒了,扯过我的手或抓住我的脚做他一成不变的游戏:压下我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呀,昨晚被老鼠啃走了两个手指头,还有几根呀?”“三根”,我机械地回答,又扯过我的两只手,继续问,最后还加上我的一只脚,两只脚……弄得我不耐烦了,说一句“早被啃完了,一根不剩”,不再理他,他哈哈笑着起床,也催我起。平时不爱说话的父亲,就这时候话是最多的。

早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所以也没记住。母亲个子虽矮,但是走路很快,七八里的上学路,我基本是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跟母亲说着话。

“方懂务,你还记得吗,去年在妈妈班上的高个子,还给你铅笔头写字的那个。”

“记得,还切了一块橡皮给我的。”

“今年又留级了,他妈妈说不让他念了,我中午得去一趟他家。”

“哦。”

“立德舅舅前两天修房子摔了,他家三儿子今年上学但交不起学费,要是没来我中午也去看看,你在教室里等我,不要乱跑。”

“我要跟你去。”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舅舅,住在哪里,但我知道,我们去学校的路上,经过村坊,遇到井边打水、地里拾掇菜蔬的人,母亲都是“青松哥”“荷梅娘姨”地打招呼,那就是我的舅舅或姨婆了。

母亲答应了,又突然问向我:“半个圆,封上口,小尾巴翘一点,念什么?圆圆鸡蛋立起来,念什么?”“啊~喔~”,我喘着气,颠颠儿跑着回答道。听着铅笔在文具盒里“叮叮当当”地响着,想起母亲说的铅笔不能摔,摔了芯儿就断了,赶紧用手在书包外捂住文具盒,可还是响。紧追几步,跟母亲说:

“妈妈,你买的铅笔真的是好的。”

“你怎么知道?”

母亲买是六棱型红黑条、笔芯是深灰发亮的那种,带粉色橡皮,五分钱一支,比红色或绿色漆圆柱形的那种要好得远,削起来不会断,写的字笔画也秀气。

“我舔过啦,方懂务说他给我的是好铅笔头,好铅笔舔起来芯儿是凉凉的。”

母亲笑了,又说了一句“笔芯有毒,不能舔的”就进了教室,把我拽上椅子,自己到讲台上忙了。

已到的学生拥到讲台上,掏出皱巴巴的钞票交给老师,接过收据,在“要放好,交给爸爸妈妈”的叮嘱中小心翼翼地折了放进口袋,过一会儿又摸一摸。交过钱的学生还不肯下来,趴在别人的背后,继续看老师怎样用一张神奇的蓝油纸(复写纸)垫在两层收据间,一写上下两张都出来一模一样的字的。然后是发新书,打扫教室卫生,到中午时分,报名就结束了。

吃完午饭,跟着母亲去立德舅舅家。进门的时候,立德舅舅叫了一声“蕉姐”,使劲往前欠了欠身,站不起来,又补了一句“卢先生,你来啦”(我们村的方言至今依然称“老师”为“先生”)。他家瘦小的三儿子柄财坐在门口,从一篮土豆里拣出大的没发芽的,准备明天到街上去卖,立德舅妈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倒了一碗水放母亲旁边,大家都沉默着。母亲说:

“立德弟,咱们再难也不能让孩子做睁眼瞎呀。就是拿着这篮土豆去卖,也得孩子识数会算账,才不会被别人欺负吧,你说对吧?”

立德舅舅抬头张张嘴,没说什么,又低下了头。母亲起身,顺手拿起放在门槛上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毛巾,擦了擦柄财的手,牵着他往外走,立德舅妈默默地跟出来,说了一句“蕉姐,我们不是不让他去,是没钱送他去”,母亲没说什么。回到学校,母亲带他认了教室,垫上书费、学杂费,写好收据,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撕下来交给他。柄财拿着新书,高高兴兴地走了,也完成了他的报名。

那天,我也拿到了书本,只不过是旧的。吃过晚饭擦了桌子,母亲拿出一张旧牛皮纸,裁掉边上破了的地方,开始给我包书。包完了,拿出钢笔看了半天又放下了,对着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父亲:“你来写,你的字漂亮。”父亲笑着接过笔,拿着书端量半天,在正中间写下三行字,“语文(算术),一年级二班,陈静”,又拿起来左右看了一下,才递给我。

第二天正式开学,没有升旗,没有集会。大家都端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的到来。母亲拿着蓝色的点名册和课本进来,说:“我点到谁的名字,谁就站起来说‘到’,好吗?”大家答着“好”,点名就开始了。

这些孩子平常上山打柴下地割草,闲时就在外疯跑,父母很少正脸对着说过话,好声气的时候更不多,而老师点名就不一样了。“洪孝生”“范茂贤”“林红水”,这声呼唤是只对他(她)一人的,被叫到的,站起来,迎着老师的目光,答一声响亮的“到”,用的是平生说的最地道的一句普通话,这样的待遇,这样的感觉,只有成为学生后才能拥有,这样的点名,在开学初会持续一周左右。那时候,每天早上,只要老师一进教室,不管是在朗读课文的还是偷偷说话的,都会停下来坐直身子,放好两手,静静地等待老师的那一声独属于自己的呼唤,看着老师在点名册上自己的名字后打上对勾,满足而自豪。

因为太看重了,有时候也不免有点紧张,记错了自己名字顺序的,还没被叫到就急急起身与别人一起答到,或者明明巴巴地等了半天,被叫到时恰好走神了,老师连叫两三声才匆忙起来说一声“到”,这样一来普通话就不那么标准了,也没有自己准备的那么响亮,于是坐下来低头懊恼半天。有一次,轮到柄财了,母亲叫到“卢柄财”,他“腾”地站起来,大声答道:“好!”大家哄笑起来,有人叫到“老师,他答错了”。其实,我想他肯定是特别喜欢平常在父母那里很难听到的那句“好吗”并沉浸其中,才会在匆忙之中喊出那一声“好”的。而且,于他来说,此时那棵顶着鸟窝的皂荚树正在窗外摇曳,新发的书亮亮地躺在桌子上,前天被父亲扔到门外的满身小坑的玻璃弹珠此时还在口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这一切,的确好极了。

0 阅读:0

松柏之青

简介:发布老年信息,提供老年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