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的大门比我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姓名?"接待处的年轻警察头也不抬地问道。
"陈志强。"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我来自首。上周五晚上,建设路那个车祸...是我。"
警察猛地抬起头,对讲机里立刻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不到五分钟,我被带进了一间询问室,李梅和小杰被拦在了外面。
"具体说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对面坐着两个警察,年长些的那个打开了录音设备。
我机械地复述着那个雨夜的一切——加班、分心看手机、突然出现的人影、撞击的瞬间,以及我如何逃逸。说到最后,我的衬衫已经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你知道被撞的是谁吗?"警察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张老师的丈夫。"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年轻的那个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拿着一个文件夹回来。"抽血检测,确认是否酒驾或毒驾。"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李梅的场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去她学校推销教学用品。她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站在阳光下检查粉笔质量的样子,让我一眼就认定了她。
"现在依法对你刑事拘留。"警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有权请律师..."
后面的程序像一场噩梦。签字、按手印、交随身物品、拍照...当我穿着橙色马甲被带进拘留室时,铁门关闭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
"编号1748,你的律师来了。"
三天后,我在会见室见到了李梅请的律师。张律师五十多岁,眼睛很亮,说话直接:"情况不乐观。交通肇事致人死亡且逃逸,刑期三到七年。现在关键是取得家属谅解。"
"李梅...她怎么样?"我哑着嗓子问。
"你妻子很坚强。"张律师推了推眼镜,"她正在和张老师沟通。受害者医疗费已经花了二十多万,后续赔偿..."
我捂住脸,"我的车保险..."
"逃逸情况下保险公司拒赔。"张律师叹了口气,"你妻子准备卖车卖房。"
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那个雨夜的一个错误决定,正在摧毁我辛苦经营二十年的家。
拘留的第三十七天,我被通知案件移送检察院了。同监室的老刘是个惯偷,他嚼着家里送来的火腿肠说:"老弟,你这案子要是赔了钱,判缓都有可能。"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这些天我总想起小杰五岁那年发高烧,我连夜开车送他去医院的场景。那时我开得又快又稳,心里只想着快点到。而现在,我因为开车毁了一个家庭。
"编号1748,开庭了。"
法庭比我想象中要小,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我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被带上来时,一眼就看到了李梅和小杰。李梅瘦了很多,但坐得笔直;小杰的校服外套明显大了,像是突然长高了。
"被告人陈志强,你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有无异议?"
"没有。"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特别干涩。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时,旁听席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杀人犯!你还我爸爸!"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被法警带了出去。那是张老师的女儿,我这才意识到。
庭审进行到一半时,李梅突然站了起来:"审判长,我是被告人的妻子,也是受害者家属张红的同事。我们愿意赔偿..."
"肃静!"审判长敲了敲法槌,"等辩论环节再说。"
当张老师作为受害人亲属发言时,整个法庭安静得可怕。这个瘦小的女教师站在证人席上,声音颤抖却清晰:"老王是我们家的顶梁柱...那天晚上女儿发烧到40度,他急着去买退烧药..."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李梅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眼泪无声地流着。
辩论环节,我的律师着重强调了我的自首情节和认罪态度。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张老师突然站起来说:"审判长,我们家属...愿意出具谅解书。"
全场哗然。连公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休庭时,我看到李梅快步走向张老师,两个女人在走廊角落紧紧拥抱。小杰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巾。
最终判决比预想的要好——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听到"缓刑"两个字时,李梅终于哭出了声,小杰则红着眼睛对我比了个大拇指。
走出法院时,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李梅挽着我的胳膊,小杰走在我另一侧,就像来自首那天一样。
"车卖了?"我轻声问。
李梅点点头:"够赔大部分医药费。房子...张红说可以分期。"
小杰突然插话:"我申请了助学金,下学期开始住校。"
我鼻子一酸,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比我高了。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建设路那个转弯处。现场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但我还是让李梅停了车。
我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飞快驶过,差点撞上突然窜出的野猫。他急刹车后对着猫骂了几句,又继续赶路了。
"走吧。"李梅轻声说。
回到家,我发现客厅里多了个佛龛,上面摆着老王生前的照片。香炉里插着三支燃了一半的香。
"张红给的,"李梅解释道,"她说老王生前信佛。"
我点了三支新香,恭敬地拜了拜。香烟袅袅上升,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那个雨夜,看到老王倒在马路中央的样子。
晚上,小杰主动提出要和我睡一屋。李梅给我们热了牛奶,就像小杰小时候那样。
"爸,"关灯后小杰突然开口,"我们班王浩说他叔叔是交警,说那天监控其实拍得很清楚..."
我浑身一僵。
"但妈去找了张老师,她们谈了一整夜..."小杰翻了个身,"第二天张老师就去公安局说愿意谅解。"
黑暗中,我摸到儿子的手,紧紧握住。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缓刑期间,我每个月都要去司法局报到。原来的工作丢了,我在朋友介绍下找了个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工资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但足够支付每月的赔偿金。
李梅比以前更忙了,除了教书还接了课外辅导。但她每天都会准时回家做饭,周末我们一家三口会去郊外散步。小杰住校后每周末都会打电话回来,说的都是学习和生活琐事,但我们都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家。
老王的墓在城东公墓,我每个月都会去一次。有时带束花,有时只是静静地站一会儿。张老师和女儿偶尔也会遇到,刚开始她们会避开我,后来渐渐能点头致意了。
一年后的清明节,我们全家去扫墓时,发现老王的墓碑前已经放了一束新鲜的菊花。张老师和女儿刚走不久。
小杰蹲下身,认真地把我们带的白菊摆好。李梅拿出抹布,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老王笑容憨厚,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年父亲。
我点上香,双手合十。春风拂过墓园,带来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我们三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回程的公交车上,李梅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小杰戴着耳机看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掏出手机,看到一条新消息——张老师发来的老王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轻轻按灭屏幕,握住了李梅的手。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一盏盏亮起,照亮我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