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写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作者的写作手法很幽默,可以感觉到柳湘莲不是真的打他,只是吓唬他。
第四十八回,薛蟠开悟了。不论这个领悟真假与否,总之这个已经十七八岁的少年,平生第一次想做正经事。他的出发点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亲戚朋友当笑话谈,他觉得蛮难为情,没脸见人了,就想躲个一年半载。恰巧家里伙计张德辉,要去置办货物,薛蟠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想跟张德辉一起出去。他还为自己巧立了一个名目,说要改邪归正,去学习做生意。
《红楼梦》是一本写“情”的书,作者为什么会用“滥情”这个字呢?“情”本来是很崇高的,薛蟠把“情”弄得太滥了。滥情的人被情所误,被人痛打,现在有一点想要痛改前非,出去好好学一门手艺。经商也算是一门手艺,所以是“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薛蟠从小到大,从没有离开过家,出门非同小可。薛姨妈第一个不放心,说你离开我,我更不放心了。这个时候做决定的还是薛宝钗。她劝妈妈说,你管不了他一辈子,不如放他出去冒险。如果学坏了,那也没办法,是他自己的命。这里面在讲一种因果关系:薛蟠变成今天的样子,他妈妈要负很大责任,因为从小把他拴在身边,没机会去学习、成长和改变。
薛蟠离开家,就引出了本回的主角:“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慕雅女”是薛蟠当年抢来的香菱,薛蟠出门后,香菱就很尴尬。薛宝钗请求妈妈让香菱去大观园陪她一起住。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只要住进大观园,就进入了一个充满梦想地方。香菱见黛玉、宝钗及其他姐妹们读书、作诗,很是羡慕,让黛玉教她写诗。后来史湘云也入住了蘅芜苑,湘云又好为人师,又跟她谈了一些有关诗的创作技巧。就这样,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女孩,生命境界得到了升华。
一个人的命运,固然大部分受制于天,自己的努力也很重要。香菱这种苦读书、苦学诗的精神,与薛蟠的不求上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薛蟠听见柳湘莲逃走,气方渐平。”薛蟠想:你还是怕我,不然干吗要逃?柳湘莲未必是逃走,他先前跟宝玉说过,他要到外面逛个三五载再回来。“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愧见亲友。”疼痛虽不厉害,受伤的地方还未痊愈。有朋友来了,看他脸上的疤,问来问去,怕丢人,所以他就假装生病,不愿见人。
从这里明显看出薛蟠爱面子,身上的痛倒是其次。让他难为情的是,被打过后,外面的谣言。所以他想离开,跟被挨打侮辱有直接性关系。这也许是柳湘莲度化他的一种方法。薛蟠一生从没受过侮辱,只有他侮辱打骂别人,他无法体会别人遭受他辱骂时的痛苦与无助。
转眼到了十月,薛家各店铺伙计,有算了年账准备回家过年的,“少不了家内治酒饯行”。我们知道传统的习惯是过旧历年以前,一定要把账算清楚的。到了年底,没什么生意,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过年了,临走前一起聚聚餐。
有一个人叫张德辉,六十多岁了,“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就是做当铺的总经理。管理当铺很复杂,别人拿东西来当,要估价;估不准,会变成“死当”。估价没有一个很固定的标准,里面可以做很多手脚,也可以捞很多油水,不是最可靠的家人,不会派去管当铺。不过做的好,收入也非常可观。大概是因为薛家的主人去世,薛蟠又不成材,所以老家人帮忙撑着。
“今年纸扎、香料短缺,明年必是贵的。”张德辉是生意人,他很敏感,认为明年纸扎、香料的价格会涨。
“明年先打发大小儿来当铺内照管照管,赶端阳节前我顺路贩些纸扎、香扇来卖。”他想让两个儿子来当铺照管,自己顺路收购一些货品,“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这里的“关税”不是今天讲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税,过去的州府之间都有关税。打个比方,货物从杭州运到苏州都会收关税的。
古代中国,社会地位的排序是“士农工商”,读书人最被看重,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商人。因为商人会获暴利,很多朝代严格规定商人的孩子永远不准读书做官,目的是为了断绝官商勾结。再比如,商人再有钱,也不准穿丝戴银,今天看起来不合理的法规,在当时是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明清两代,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也有了大型贸易,并没有像欧洲文艺复兴那样出现中产阶级,还是因为政治因素。
像胡雪岩这样的商人,他的致命伤在于,商人加了红顶之后,就受制于政治了。胡雪岩发家很快,衰落也很快。杭州胡雪岩故居,真的很惊人,我去过好多次,都是朋友来杭州,带朋友去参观。有一排房子是最好笑的,他的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的房子完全一样地排在一起,中间还有铃,像是军事化管理。
“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戥子”就是称金银、药品的小秤。不止文不文、武不武,连生意他也不会做。这是个很了不起的反省,反省我活在世上到底要做什么?反省也算深刻,结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这个“逛”用得好,说是做生意,其实去玩一玩。“赚钱也罢,不赚也罢,去躲躲羞。逛逛山水也是好的。”我一直觉得薛蟠不坏,他思考问题的方式,有一点像小孩,就是管它赚不赚钱,至少躲开了是非地。“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宝钗的积极建议“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做母亲的矛盾,既高兴儿子自醒,上进了;又害怕没有自己管着,惹是生非,所以不同意。
“好歹你守着我,我还放心些。”传统社会里,很多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其实是被惯养成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的人。张爱玲写的《金锁记》里的长白,他母亲教他抽鸦片,然后用鸦片绑住他,其实蛮可悲的。母亲不自知的一种占有欲,让孩子堕落的无药可救。
像薛蟠这样的角色,其实有他辛苦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机会可以走出去。
“况且用不着你做买卖,也不等这几百两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姨妈虽然说的是事实,但她没有想过的是,学习跟赚不赚钱是两码事;一味避免孩子犯错,也剥夺了他学习成长的机会。
“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薛蟠也有他的痛苦,所以他说:“你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主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是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自然他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我自己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来,那时才知道我呢。”薛蟠是真的下定决心做事,不是随便说说,句句在理,但又有小孩子的置气,说等我发了财回来,你才知道我牛逼。
薛姨妈觉得他讲得蛮有道理的,跟宝钗商量。一般家里主事的都是父亲,妈妈大概也不太懂得怎么处理家事,所以凡事都跟宝钗商量。薛宝钗一方面很懂事,一方面又很有心机,这与她成长的环境有很大关系。父亲早逝,母亲没主见,哥哥整天惹是生非,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靠她拿主意,因此养成了比同龄人都要成熟的性格。
“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宝钗的第一反应是正面的,说哥哥有这样的反省,愿意去做事情,太好了。我小时候跟爸爸妈妈讲,我想做什么什么,爸爸妈妈就会说:你算了吧,才不信呢。这种负面的习惯其实是不好的,潜移默化受到不好的影响。
宝钗接下来又说:“只是他在家里说的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越发难拘束他。”这是理智的态度,就是正面也要想,负面也要考虑到。
最后的结论是:“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先讲正面,他也许真有可能改邪归正,这样再好不过了。“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这是最出彩的一句,就是说,如果他还是不改,你又能怎样?永远放在身边,难道就能好起来吗?
“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是一种极富智慧的状态。薛宝钗的这个部分,绝对是我们要学习的。就是发生任何事情,要从正反两面去思考,最后得出两全的结论。既要“尽人力”,因为不尽人力必将一事无成;又要“听天命”,因为世事未必都能如人所愿。
“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这是一个妹妹对哥哥讲的话,薛蟠听到应该惭愧。如果我妹妹跟我说这话,有老鼠洞我都想要钻进去,这么懂事的妹妹,却有个这么不懂事的哥哥,妹妹也替他操心费力。
“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发他去试一试,只打量丢个八百、一千银子,横竖有伙计们帮着呢,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宝钗总是用乐观、积极的态度看待生命,总是往好的方面想。薛姨妈听了女儿的话,想了半天说:“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拜托他代为照管儿子”。过去富贵人家的女眷,不能随便与外面的男人见面,所以她“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帘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
“张德辉满口应承。”过去这种老家人,真的非常有担待,主人交代的事,毫不含糊。吃过饭告辞的时候,张德辉对薛蟠说:“十四日是上好出门的日子,大世兄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过去人做事前要翻黄历,看这天宜不宜出行。老家人叫薛蟠为“大世兄”,他们比薛蟠大了好几十岁,在辈分上叫哥哥。这一走,大概一年半载才能回家,所以叫“长行”。
“薛蟠喜之不尽”,终于如愿以偿。薛姨妈跟宝钗、香菱还有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奴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乳父”就是薛蟠奶妈的丈夫,薛蟠已成年,奶妈的年龄大概也算得出来。所以乳父是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苍头”。薛蟠从小由奶妈带大,跟乳父关系自然亲近,让乳父跟着,便于照顾薛蟠的日常起居。
薛蟠出个门,也很繁杂,安排了很多人与他一起去。“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大青走骡,外备一匹坐马。”骡子是马跟驴交配的动物,耐力特别强。“诸事完备,薛姨妈、宝钗等连日劝戒之言,自不必细说。”妈妈、妹妹都不放心,再三劝诫要好好做事,不要惹是生非。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薛蟠的母舅就是王子腾。“然后又辞了贾宅诸人。贾珍又安排饯行,不必细述。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送薛蟠出了仪门,母女泪眼相对,送走薛蟠。”
“薛姨妈上京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下一个男人。因此薛姨妈即到书房中,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大户人家,房子里有很多古玩陈设,家里没有男人照管,害怕被偷、被抢,所以就把珍贵的东西搬到里屋,收藏了起来。又让两个仆妇和香菱,搬进里间陪她一起睡。
宝钗遂香菱心愿薛姨妈想着让香菱陪自己睡,宝钗开口说:“妈,您身边这么多人陪着,何不让香菱姐姐跟我一块住?”薛宝钗心里清楚,香菱对大观园向往已久。
宝钗说:“园子地方宽敞,夜里又长,每晚都得做针线活,多个人陪着不寂寞。”薛姨妈听了,笑着说:“ 早该让香菱与你去作伴。前儿我还跟你哥说,文杏丫头年纪小,做事毛毛躁躁的,莺儿一个人不够使唤,还要再买个丫头给你使。”文杏是新买的小丫头,辅助莺儿伺候宝钗。文杏年纪小,不太会办事。宝玉身边,大丫头就有四个,小丫头也有四个,薛姨妈自然担心伺候宝钗的人不够用。
宝钗接着说:“买来的丫头,哪知道她的底细?万一看走了眼,花了钱是小,惹出麻烦来可就糟了。”买来的丫头,摸不清她的背景、性格,要是挑错了,惹出麻烦事,得不偿失。“还是慢慢打听打听,找个知根知底的再买。”宝钗一边让香菱收拾被褥、梳妆、衣物等东西,一边吩咐一个老嬷嬷和臻儿把香菱送去蘅芜苑。
香菱一听,乐此不彼,笑着对宝钗说:“原本就想跟奶奶说,大爷走了,我跟姑娘去作伴。”香菱对大观园早就心驰神往。《红楼梦》虽写尽了世间的腐败和堕落,但有几个年轻人,他们心里还向往美好生活,想把生命活出彩的。
大观园在《红楼梦》里,象征着生命境界的提升、活出生命意义的地方。香菱心早就飞去了大观园,只是开不了口,她说:“我怕奶奶多心,以为我贪图园子里好玩,没想到您先说了。”这就是宝钗的世故人情,或者说心机。平常总觉得世故和心机是贬义词,但在《红楼梦》里,宝钗的世故和心机,没有半点贬义。就是说她特别善解人意,一眼能看穿别人的心思,还乐意帮别人实现心愿。
薛宝钗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惦记这园子很久了,只是没机会。你每天慌慌张张来一趟,也没劲。趁这个机会,干脆就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伴儿,你也遂了心愿。”后来香菱死心塌地地跟着宝钗,因为宝钗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香菱笑着说:“好姑娘,趁这会得空,您教我作诗吧!”
常说“诗言志”,重点不在于能否挥毫写诗,而在于心中是否怀揣梦想,是否对生命境界的提升有所向往。倘若生命里缺失了诗的踪影,着实是一种莫大的悲哀,意味着心中那团梦想的火焰已然熄灭。香菱恳求宝钗教她写诗,表明她生命的梦想尚未破灭,期望借助写诗,让自己的生命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宝钗笑着打趣她:“我说你‘得陇望蜀’。”“陇”是甘肃一带,“蜀”是四川一带,意思就是说你已经得到了甘肃,又贪心想要四川,也就是得寸进尺的意思。
“我劝你初来乍到,先从园子的东角门出去,从老太太起,挨个去给众人请安、问好。”宝钗的个性在此展露无遗。毕竟香菱是她带进来的,香菱是否有礼貌,与她息息相关。“不必特意跟旁人说你搬进园子里来了,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带你进来作伴的就行。”从这里可看出宝钗小心谨慎,她本身也是贾家的客人,自然不想落人口实。
“香菱应了一声正要走,恰巧平儿匆忙赶来。香菱赶忙上前问好,平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宝钗忙笑着对平儿说:“我今儿把她带来作伴,正打算派人去跟你奶奶说一声。”平儿听了,说道:“姑娘这话说的,我竟不知如何回应了。”意思就是你是主人,你可以做主,不必专门请示凤姐。宝钗接着说:“这才合乎情理。店房有主人,庙里有住持。虽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好歹告知一声,园子里负责守夜的人知道多了两个人。你回去就说一声,我就不派人去说了。”
“平儿应了下来,笑着对香菱说:‘你既然来了,怎么不去拜会一下街坊邻里呢?’”宝钗笑着说:“我正打算叫她去。”平儿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呢?平儿前来肯定是有事,当着香菱的面,有些话不便明说,所以才想把香菱支开。前面提到香菱向她问好,她勉强赔笑,就因为她心里有事,十分着急,只能敷衍。由此可见,《红楼梦》里的每一句话都深有大意。宝钗一听,明白了平儿的用意,便说我正打算叫她去呢。平儿又补充道:“你暂时先别去我们家,二爷生病在家。”香菱答应着离开了。
平儿见香菱走远,悄悄拉过宝钗,低声道:“姑娘,可曾听闻我们家的新鲜事儿?”宝钗答道:“并未听闻。近日忙着安排哥哥出门,家中之事一概不知,连姐妹们也几日未见。”宝钗遇事总爱推个干净,常说“不知情”。她是否真不知,但即便知晓,也会装作不知。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半死,姑娘竟未听说?”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一句,却也未敢确信。”
宝钗的回答颇有趣,方才还说全然不知,此刻又言“恍惚听见一句”,却又说“不信”。接着又问:“为何事打他?”平儿咬牙切齿道:“都是那贾雨村!半路杀出的野种,认了不到十年,便惹出诸多事端!”贾雨村再次为官,全仰仗贾政举荐。
平儿对贾雨村极为反感,先骂了几句,方说起事情原委:“今年春天,老爷不知从何处觅得几把旧扇,回家一看,家中藏扇皆不入眼,便命人四处搜罗。古时文人皆爱手持一扇,有象牙骨的、鸡翅木的、玉屏竹的,不过是攀比之风,犹如现今比拼名牌。人若不自信,便爱攀比身外之物。
“谁知有个不知死活的冤家,人称‘石呆子’,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偏生家中有二十把旧扇,死活不肯出售。收藏古董之人,多少有些痴迷,对那扇子爱不释手。二爷费尽心思,才见得此人,好言相劝,将其请至家中,拿出扇子略一端详。据二爷所言,此扇实乃世间罕有,皆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所制,上有古人真迹,回来告知老爷。”贾琏也糊涂,尚未问明人家是否肯卖,便告知其父。
“老爷便命人去买,无论多少银子都肯出。偏那石呆子道:‘纵使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也不卖!’老爷无奈,日日责骂二爷。已许他五百两,先付银子后取扇。他却执意不卖,只道:‘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何法子?谁知贾雨村听闻此事,竟设下圈套,诬陷他拖欠官银,将其捉至衙门,言其欠银,需变卖家产赔偿,将扇子抄没,以官价送来,石呆子如今生死未卜。”
官宦子弟,如贾赦,未必有心害人,只是身处权势之巅,欲得之物,周围之人自会设法搞来孝敬,他们也不知别人会做出何等事来。真正作恶之人,实为贾雨村,他依靠贾家权势地位,稳坐官位,故而百般奉承。古人常告诫子弟,勿玩物丧志,此中实有深意。《红楼梦》之意,并非单论贾赦是否爱扇子。扇子虽小,牵连之事,实难想象。曹雪芹作此书时,多有忏悔,他方知家族显赫之时,亦曾做过诸多伤天害理之事。未必是本意,实乃旁人“相助”所致。
透过此事,亦可窥见官场之黑暗,为几把扇子,竟可如此玩弄国法,致人于死地,抄没家产。故古人常言,珍贵古物实乃惹祸之源。曾看过电影《大明1566》,明朝嘉靖年间,官员莫怀古藏有珍贵玉杯。其友为谋私利,竟恩将仇报,迎合权贵严嵩、严世蕃父子,献计夺杯,终使莫氏弃官逃亡,隐姓埋名。故诸多书香世家,常告诫子孙,勿收藏珍贵之物。
我于浙江博物馆常观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此画自黄公望绘毕后,历经诸多波折。明朝成化年间,此画传至沈周之手。他请友人题跋时,友人之子见画精美,心生歹念,将画偷卖,反诬画被窃。至明朝末年,此画又落入收藏家吴洪裕之手,他日夜观赏、临摹,临终前竟欲焚画殉葬。幸得其侄从火中抢救而出。如此辗转,终被乾隆所得。犹如唐太宗千方百计欲得王羲之书法珍品《兰亭序》一般。
唐太宗得知《兰亭序》在辨才和尚处,三次派人索要,辨才和尚皆坚称不知真迹下落。李世民见硬取不成,便改为智取。他派监察御史萧翼乔装书生,接近辨才,萧翼亦善书法,二人相谈甚欢。待关系密切后,萧翼故意拿出几件王羲之书法作品请辨才鉴赏。辨才看后,不屑道:“真倒是真,却非上品,我有一真迹,堪称绝妙。”萧翼追问何帖,辨才神秘告知,乃《兰亭序》真迹。萧翼故作不信,言此帖历经离乱,早已失传。辨才从屋梁上取下真迹,萧翼一看,果是真品,便将其纳入袖中,同时出示唐太宗“诏书”,辨才方知上当。辨才失去真迹,痛心疾首,惊吓过度,不久便郁郁而终。唐太宗骗得《兰亭序》,死时仍将其置于枕下陪葬。他以为此物不入手,便似未尽皇帝之责,无法彰显自身重要。观贾琏被打,亦可见类似故事。
贾赦虽得扇子,却不知如何得来,因无人告知他,贾雨村利用司法手段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方得扇子。贾赦得意之余,责骂其子贾琏道:“人家如何得来?”贾琏只道:“为这点小事,害得人家破人亡,亦非什么能耐!”相比之下,贾琏尚存良知。
贾赦闻言大怒,以为贾琏用话堵他,讽刺于他。贾赦事先不知扇子如何得来,今日儿子告知,他至少应去查明真相。但他自觉颜面无光,反责儿子竟敢批评父亲。加之诸多小事,积怨已久,便将贾琏痛打一顿。由此可见,此家族腐败至极,恐难再有复兴之日。
此事亦显贾赦怪异,他欲纳鸳鸯未果,已怒不可遏。今欲得扇子,儿子又出此言。故心中积怨,终需发泄,贾琏恰成其出气筒。
“亦未用板子棍子,只站着,不知以何物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两处。我闻姨太太处有治棒疮之丸药,姑娘快寻一丸予我,我好回去给他敷上。”宝玉被打时,宝钗曾送过一丸,故此事传开。宝钗闻言,忙命莺儿取一丸给平儿,道:“既如此,代我问候一声,我便不去了。”人家被打成这般模样,去了亦不知说何是好,此事多少有些家丑之嫌。平儿应声谢之而去。
接下来话题转回香菱身上。香菱是个苦命的女孩,好不容易来的机会,有机会实现梦想——读书、写诗。她学写诗那股劲,简直走火入魔了一样,白天想,夜里念,满脑子都是起承转合、格律押韵。
现在的教育怎么就没能激发孩子们这种劲头呢?只是一味压着他们学,结果,好多孩子到最烦的就是读书。不得不让我们琢磨深思,到底怎样才能帮孩子们找到学习的乐趣和动力,让他们主动去学,恐怕是教育工作者最难的事了。
黛玉教香菱学写诗,从一开始一窍不通,到后来有点生涩,再到最后写出美妙的诗,这整个过程,简直就是文学教学、诗歌教学的一个绝佳范例。
活在这世上,总盼着别人能疼惜我们,话说回来,一个连自己都不疼惜的人,别人的疼惜又有啥用呢?香菱在这儿就给我们做了个榜样,告诉我们,再卑微的生命,也能不甘堕落、不甘沉沦,也能有自己的追求。前面写了贾赦、薛蟠那些不堪的事之后,再来看香菱,寓意太足,太讽刺了。
“香菱见过众人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香菱去潇湘馆,自然是去找黛玉。“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进园来住,自是欢喜。”
香菱见了黛玉,笑着说:“我这一进来,也得了空,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如今很少能碰到一位初中生,一门心思想写诗。写诗是件特别迷人的事,人在某个年纪,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写诗,我现在就非常喜欢看诗歌,自己也尝试去写诗。
黛玉笑着说:“既要学作诗,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得起你。”住在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彼此间都有着一份爱护。想学作诗,香菱和黛玉之间就结下了这份缘。“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腻烦”这两个字用得特别传神,就是一个人刚开始学东西的时候,有时老师会被折腾得受不了。
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黛玉从小在书香世家长大,写诗对她来说不难,“不过是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这四个字听得太多了,不管是写诗、写文章还是写公文,都讲究起承转合,大概人生在世都离不开起承转合。“起承转合”是一种节奏感和结构感的训练。所谓“结构感”就是把文字、事件还有画面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先得有个“起因”。“因”起了以后怎么去“承接”,什么时候该“转”,最后还要有个结论。所以黛玉第一个教她的是“结构”。
“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律诗一般是八句,这八句中第三句跟第四句、第五句跟第六句,要形成两副对联,也就是上下两句要完全对仗。在中国古诗里,是生命中的美学结构,因为对仗让人们看到了很多相对的东西。既能看到春天的喜悦,也能看到秋天的凋零;既看到了“一”的短暂,也看到了“千”的长久;既看到了日的光明,也看到了夜的黑暗;既看到了山的阳刚,也看到了水的柔软。可以从这样的相对中,思考怎么让生命变得和谐、圆满和完整。
林黛玉为什么要让香菱先从王维的五言律诗读起?因为王维的五言律诗大多是他经历过人生的大难之后写的,里面有他对人生的感悟。王维年轻的时候就中了进士,意气风发,是个有着“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这样大志向的青年俊杰。到了“安史之乱”,他被安禄山强迫去做官,最后被朝廷判为“附匪”。所以王维隐居在蓝田辋川,写出了著名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要是沿着一条河一直走,走到它的源头,好像到了尽头,这个时候你放松心情坐下来,就会看到云在慢慢升起。这其实也是在讲人生,看似到了穷途末路,换个角度、换种心情,就会发现别有洞天。王维过去想做官,想拥有权力和财富。今天所有的机会都没了,可他却潇洒自在地行走在山水中,没有政治迫害,也没有官场的勾心斗角。所以生命最绝望之时,往往也是生命出现转机之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房子有了,车子有了,贷款还完了,接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这个时候可以坐下来,想想自己的生命,怎么让它再度起飞。这十个字里,藏着生命的终极智慧。
黛玉教香菱写诗黛玉说:“写诗承、转两处,要用对子,平声配仄声。”“平声”分阴平和阳平,好比现代汉语拼音的一声跟二声,“仄声”,一般是三声和四声。“平仄相对”,每两句诗,上一句和下一句的平仄是相互对应的。诗不光有寓意,还有音乐性在里面,就像一首歌,有起伏波动。
“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如果真写出了特别妙的句子,平仄虚实不对仗也可。”最后这句最重要,艺术虽讲究技巧,但更重要的是境界和个性。好比画画,从“术”起步,最后追求的是“美”;为了美,有时候也可以不守着死板的“术”。梵高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压根不会画画,所有“术”的东西他都不懂。可他画得比所有画家都好,是因为他情感丰富。黛玉跟香菱讲,要是你生命境界提高了,对仗不对仗就不重要了,常规是可以打破的。
香菱说:“怪不得我常偷偷拿本旧诗,瞅空看上一两首,有的对仗工整,有的又不对仗,还听人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话是针对七言律诗和绝句说的,意思是一句诗里的第一、第三、第五个字,平仄不用太计较;第二、第四、第六个字,要严格遵守。香菱看古人的诗,“竟然有第二、第四、第六个字平仄也不讲究的”,所以她整天疑惑。
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上课讲,好的作文通篇都不会有重复字的。我就很紧张,我就一直数,可完全不重复好像也不太可能,像“的”这种字就会重复。于是我就尽量不用“的”,结果就被这规矩给束缚住了。所以老师的话也不一定全对,同理技巧也是这样。运用技巧的同时,又不被它束缚住,大概是最难的。你得学完技巧后,把它忘掉、而后再去超越它。
“如今听你一说,格调规矩都是次要的,词句新奇才是最重要的。”黛玉说:“就是这个理。词句终究还是次要的,第一重要的是立意。”就是说得先有那个情境,比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一种生命情境;有了这个情境,文字自然就出来了。要是没有这个情境,硬去凑文字,那就很做作。像王维、杜甫,他们的人生都经历过巨大的波折,最后都是用生命在写诗,技巧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来。“要是意趣真切,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然就是好诗,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就是说,别为了修辞而损害了想要表达的本意。
香菱笑着说:“我喜欢陆放翁的诗,有一联:‘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写得真切有趣!”陆放翁就是陆游,这两句诗的音韵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对仗十分工整。黛玉却说:“千万不能看这样的诗。你不懂诗,所以见到这种浅显的就念,一旦陷入这种局,就再也学不出更高的境界诗了。”初读《红楼梦》时以为黛玉不喜欢陆游的诗,或者曹雪芹不喜欢陆游的诗,其实并非如此。黛玉只是说,陆游这首诗是小情趣,入门时读这种诗,会被小情趣束缚住,格局就难以打开了。
黛玉在教香菱写诗时,为她指了一条宽阔的路。现在常听诗人抱怨,说现今怎么都不读诗了。如果诗只是停留在技巧上,确实没什么可读的。但如果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就不只是诗,而是一种生命的情境,才会动人。我们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千百年来还是王维、杜甫、李白?比的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的情境。读到这一段时,我很有感触,古人讲“取法乎上”,就是一开始就要读王维、杜甫、李白,把他们读懂了、读熟了,而后自己作诗,格调也不会低。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的全集,你先把他的五言律诗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王摩诘就是王维,如果诗有兴趣,可以跟着读读看。王维的五言律诗多半是他经历了安史之乱,行走于辋川时心境的领悟,这些五言律诗,带香菱进入了一个不以词害意的世界。一个生命经历了如此巨大的打击,他只是要讲最真实的话,不会去计较技巧,所以才会有真正豁达意境高深的作品出现。王维很多东西是延续陶渊明的,心境平淡,意境幽远,字句理解也不难。
读完了王摩诘,“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读一二百首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为什么把杜甫放在第二位?是因为杜甫的诗忧思沉重。所以等训练好了王维的“豁达”后,再进入杜甫的“沉重”,最后用李白的“豪放”去做释放。
黛玉教香菱读唐诗的这三个过程,非常有趣,小时候读唐诗,比较不一样,一开始就喜欢李白的豪放,后来就收不回来了。
王维、杜甫、李白这三个人,代表了唐诗的三个高峰,他们分别被誉为“诗佛”“诗圣”“诗仙”。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诗作底子,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诗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成不了诗翁!”“谢、阮、庾、鲍”指的是谢灵运、阮籍、庾信和鲍照。香菱听了笑着说:“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诗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就让紫鹃把王维的五言律诗拿来,递给了香菱。嘱咐说:“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找我,我讲给你听。”
香菱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地读起来”。生命中某个部分被唤醒,是非常感人的,香菱的痴迷,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见她这样刻苦,只得随她去了。”
“一日,黛玉刚梳洗完毕,只见香菱笑吟吟地送了诗来,又要换杜律。”一个人对生命的追求一旦被激发,他自己就上路了,老师根本不用费事。杭州万松书院,选址真的好,建在风景秀美之处,学生想逃课也逃不出。就算逃课,看到的都是泉水、古松这些美好的东西,在大自然中,也会有自己性情的领悟。
香菱要换杜律,黛玉就笑着问:“共记得多少首?”香菱也笑着回答:“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黛玉说:“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说:“我倒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你看多么好的一个教学案例。
香菱就笑着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也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里感觉很好,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好。“有似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有的句子乍看上去说不通,仔细想想又觉得恰到好处。黛玉说:“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意思是你可不可以举例子说明一下。
香菱就举了王维《使至塞上》中的两句诗,这也是王维诗中最有名的句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字,竟找不出来。”烟通常不都是袅袅上升的吗,怎么会是直的呢?落日自然是圆的,所以这个“圆”字又显得没什么意思,可描绘的景象就会浮现在眼前。想再找出两个字来替换,竟然找不出。这就叫千古绝唱,如果某个字可以被替代,它就不是好诗了。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两句出自王维的《送邢桂州》,邢桂州是王维的朋友,当时他从京口(即今镇江),取水路前往桂林。王维前去送别,有感而发,写下了此诗。香菱说:“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字方才形容得尽。”香菱觉得只有这两个字,才有分量,才能表达那个意境。
随后又举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是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的两句,“裴秀才迪”就是裴迪。这两句描写了黄昏时夕阳欲落、炊烟初升的田园景象。香菱说:“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湾住船,岸上没有人,有几棵树,远远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从这句话看得出来,香菱已经有所领悟;她的心灵与诗,已有了契合。
我读这段时非常感动,香菱这样一个不幸的女孩,在她最孤苦无依,不晓得薛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的时候,她在岸边却偶然找到了自己的生命状态。她的生命寄托,那就是诗,生命不管在如何困顿的状况里,都要看到美,都要心有所往。
“正说着,宝玉跟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座听他讲诗。”两人兴致勃勃地聊诗,又来了两人,也不多言,直接坐下来,一块静静聆听,等听完,宝玉笑着说:“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真正懂诗的人,点到即止,听你说了这两句,就知道你已经领悟到‘三昧’。”“三昧”佛教里的词,意思就是一个人寻求“正定”的秘密法门。宝玉听香菱讲,她看到了孤树、炊烟……就明白她已经懂诗啦!
黛玉笑着打趣:“你说她这‘上孤烟’好,你还不晓得她这一句是套用了前人的。我给你看这一句,可比那个还要淡雅自然。”说着就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字化出来的。’”香菱真是个好学生,机灵聪慧,一点就通。
宝玉哈哈大笑:“你懂了,就别再啰嗦,越学反而越杂。你就大胆写起来,肯定写得好。”宝玉鼓励香菱大胆创作,说写出来的肯定是好诗。创作技巧学到一定程度就足够,就像学美术,天天画石膏像,画十年也画不完,肯定是有问题。技巧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得去创作,只有创作,才能展现出你生命的状态。书法也是这个理,所以老师一方面让临帖,同时也要你读帖和创作。读苏东坡、读赵孟頫([fǔ])的。“读帖”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写出的字跟他们有区别,因为那是从你生命深处流淌出来的字。最难的部分也就在于此。
探春笑着跟香菱说:“明儿我补个东道,请你入社。”香菱有点不好意思,说:“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羡慕,才学着玩罢了。”探春和黛玉都笑了,说:“谁不是玩!难道我们还真是正经作诗!要是说我们认真作诗,出了这园子,不得把人的大牙笑掉。”我觉得能有这样的想法,真的很了不起,所谓“诗”,就是你生命中的感触,就是写着玩的。要是你在名片上印上诗人,感觉怪怪的。
宝玉说:“这也算自暴自弃啦。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说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印去了。”探春跟黛玉忙问:“这是真话么?”宝玉还挺得意,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儿。”黛玉、探春说:“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出去。”过去,有个禁忌,女性写的文字,是不能外传的,有伤风雅。
宝玉说:“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怎有人知道呢?”宝玉的观点一向都特别女权主义。古代大家闺秀的文字,知道的真不多,最出名的就是南宋的李清照。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特别欣赏李清照。正因为有赵明诚这样的丈夫,李清照的文字才得以流传下来。李清照跟赵明诚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他们的恩爱可不是世俗眼光里的郎才女貌。他们有共同的追求,一起写诗,一起收藏金石古董。赵明诚下了班,两人就去古董铺,因为薪水不够,东西买不起,就想办法借钱把东西买回来。买来以后赶快抄,想让它能流传下去,这就集成了《金石录》。金兵南侵,李清照南渡避乱的时,大批金石书画沿途散落,赵明诚也“绝笔而终”。
宋元之际,还有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性,就是赵孟頫的太太管仲姬,画画一绝,也流传了下来。她们大概就是中国文学史和美术史上,凤毛麟角的两位才华被赏识的女性。历史上有才华的女性绝对不止这两位,只可惜大部分女性的才华都不表露,笔墨都没被流传下来。
他们正聊着天,“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惜春在画大观园图,好多地方要宝玉帮忙指点。“宝玉方去了。”这边香菱又缠着大家,换出杜诗来,还央求黛玉、探春:“出个题目,让我诌一首,诌好了,你们帮我改改。”她说自己回去试着写写。黛玉就说:“昨夜月景可美了,我正想诌一首,没诌成,你就以月景为题,作一首来。用十四寒的韵,你爱用哪几个字就用哪几个字。”“十四”是韵牌的序列号,就是押“寒”韵。过去文人写诗,对韵要求严苛,不仅规定押什么韵,还规定押哪几个字。黛玉对香菱要求没那么高,说押寒韵就行,不限具体的字。
“香菱听了,高兴地拿了诗,回来后,苦思冥想一会儿,作了两句诗,又舍不得放下杜律,又读了两首。这下可好,茶饭不思,坐卧难安了。”宝钗就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把你带偏了,我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这样下去,越发成呆子了。”宝钗比较现实,觉得女孩子学写诗没用?黛玉会认真教香菱,虽说诗不是实用的东西,但生命里少了诗,就少了梦想和热情。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别打乱我思路。”这个“混”就是打乱的意思,就是我刚有点灵感,你别给我搅和了。“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给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写法,你别怕害羞,只管拿去给颦儿瞧瞧,看她怎么说。’香菱听了,就拿着诗找黛玉去了。”有没有发现,宝钗这人特别周到,她绝对不会说不好。其实以宝钗的水准,她知道这首诗不行,让香菱去问黛玉。好多人觉得这是宝钗的心机,我觉得这只是她习惯性的圆融。
黛玉看了看这首诗:“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平仄、对仗都对。佩服曹雪芹,居然能模仿出第一次写诗的幼稚。黛玉笑着说:“意思有了,就是措辞不雅。”黛玉说话比较直接,意思是这诗太直白了,不够雅致,没味道。“皆因你看的诗少,被束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大胆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地回来,干脆连房都不进,就在池边树下,一会儿坐在石头上出神,一会儿蹲在地上抠土,来往的人都觉得奇怪。”一个人专注、痴迷到这个程度,浑然忘我。“李纨、探春、宝钗、宝玉等听到消息,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她笑。只见她皱一会儿眉,又自己笑一会儿”,像神经病一样。最好的演员,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沉浸在角色中,旁边的人大概以为他是神经病。这就是好演员,他随时在揣摩戏中的状态,以至于人戏不分。
宝钗笑她说:“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囔囔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她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了。一回来,呆了半天,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肯定又在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会虚赋性情的。”这是宝玉的观点,他觉得每个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不会因为别人作践你,你的生命就没意义了。
宝钗这时候就找到了教育宝玉的机会。她说:“你能够像她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不成的。”恐怕早就考取进士了,“宝玉不答”。从这里看出宝玉和宝钗的不同:宝玉看重的是生命的意义,宝钗看重的是现实的东西。
“只见香菱兴高采烈地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她有没有新想法。’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然后大家就看到了这一首:“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一首的境界比前面一首高多了,黛玉还是不满意,说:“这一首过于刻意了,还得另作。”就是说这一首不够自然,有些牵强附会。黛玉真是个好老师,非常严格,毫不留情,最后教出了香菱这个高徒。
宝玉看了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所以,宝玉觉得这诗写得还行,就是有点跑题了。然后又说:“这也罢了,原是诗从天马行空开始,再磨几天就圆润了。”宝玉这是在安慰她,诗本来就是从自由发挥起步的,过几天就更好了。
“香菱自以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心里凉了半截,可还是舍不得丢开,便又琢磨起来。”这里面讲的是“执着”,生命的执着。就像蜡烛在燃烧,大家都觉得它把光给了别人,可它自己其实也完成了使命。
“因见姐妹们说笑,她便独自走到阶前竹下散步,绞尽脑汁,耳不旁听,目不他视。”绝对的专心致志,探春隔着窗户笑道:“菱姑娘!你歇歇吧。”就是劝她休息一下。香菱呆呆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错了韵了。”你看,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宝钗说:“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
黛玉笑着说:“圣人说‘诲人不倦’,她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道理。”李纨也笑着说:“拉她去四妹妹房里,引她瞧瞧画儿,让她醒醒神才好。”意思是让她看看画,分散下注意力,别太着魔,不然搞不好会出问题。
“说着,真个出来拉她过藕香榭,到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开纱一看,十成只完成了三成”,就是一幅画才画了十分之三。香菱看到画上有几个美人,指着说:“这个是我们姑娘,那个是林姑娘。”探春笑着说:“既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吧!”
《红楼梦》一场大梦之后,留在大观园这幅画上的,都是有生命梦想的人。估计像贾赦、薛蟠这样的,都不在上面。《红楼梦》中有很多隐喻,就是许多生命只是虚度了,最后啥痕迹都没留下。
探春说完这句话,大家又说笑了一会,才各自散去。“香菱满心还是琢磨”,就是想这首诗到底要怎么写。“至晚间对着灯出了会儿神,到三更后上床躺下,两眼瞪得老大,直到五更方才迷糊睡去。”“两眼鳏鳏”,就是还睁着眼睛想。“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她睡得挺安稳。心想:‘她折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没有?这会儿乏了,且别叫她。’”
正想着,只听见香菱在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可叹,又可笑,连忙叫醒她,怕她魔怔了,问她:“得了什么了?你这诚心都通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和姐妹们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心学诗,精神高度集中,日间作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香菱一心想着作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真的在梦中得了八句。大家可以试试看,背一百首王维,一百首杜甫,说不定你也能在梦里作诗。她“梳洗完毕,便忙记下来”,怕时间长忘了。“自己并不知好坏,便拿了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她们,说她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着,抬头见她来了,便都争着要看诗。”
作者不会在这一回就让我们看到这首诗,他一定要吊一下我们的胃口。因为他要我们看看,这样苦学写诗,一次一次都不对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对。其实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最好的作品出来的时候,创作者会激动得大哭。王羲之写完《兰亭序》,酒醒过来问,这真的是我写的吗?因为那是他喝醉了写的。如果平常反复练习一个东西,有时候会有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