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是不是大统一王朝?南宋肯定不算。严格来讲,北宋也不算。因为赵匡胤自己就说过:“燕、晋未复,遽可谓一统太平乎?”
开宝八年(975年),宋军灭南唐。次年二月,群臣上表,请赵匡胤加上“一统太平”的尊号。“二月,己亥,群臣再奉表请加尊号曰一统太平,帝曰:‘燕、晋未复,可谓一统太平乎?’不许。群臣请易以立极居尊,许之。”这就可以看出,赵匡胤是将灭北汉、收复幽云,视作“一统太平”的最终目标。
赵匡胤驾崩后,宋太宗赵光义继承了其兄的政治主张和“大一统”构想。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赵光义出兵讨伐北汉。辽国遣使威胁:“辽主闻宋师讨太原,叹曰:‘呼图殊能料事,朕与匡嗣虑不及此!’乃遣玳玛长寿来言曰:‘何名而伐汉也?’帝曰:‘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不然,惟有战耳!’”
这段话中的“不能则战”,很硬气。但赵光义称辽国为“北朝”,就有失体面了。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而赵光义把辽国视作与宋朝齐平的国家,等于口头上承认宋朝不是大一统王朝。
当然,赵光义这么说,只是为了忽悠辽国。他并没有公开承认辽国皇帝的合法性。所以打完北汉,赵光义扭头就打幽云十六州。然而高粱河之战,宋军完败。之后,宋军和辽军陷入拉锯战。直至景德二年(1005年)初,宋真宗赵恒在位时,与辽国达成“澶渊之盟”,这才结束了宋辽长达25年的战争。
赵受益
赵恒驾崩后,宋仁宗赵祯继位。赵祯在位40余年,北宋的经济、文化、教育,达到了封建社会的巅峰。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国力的提升,使得宋朝人开始自我膨胀,目中无人。如《唐鉴》的作者范祖禹就认为唐朝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持续不过二、三十年。期间还发生多次政变。而我大宋政治稳定,经济持续繁荣一百年。可谓“三代之盛未有如此其久者也”。
文化方面,宋人认为汉唐的风气不好,道德不行,并认为唐朝的衣冠服饰更是沾染了很多胡人习气。不像大宋,文明更纯粹,最重视文人士大夫。至于幽云十六州未能收复,宋军在西北被西夏反复蹂躏,宋人尽量不提。如欧阳修在编撰《新五代史》时,就对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的恶劣影响一笔带过。反倒对石重贵怎么称呼他亲爹的问题大书特书。在欧阳修看来,石重贵怎么称呼他亲爹很重要。幽云十六州有没有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原因很简单:赵恒已经与辽国签订和约,公开承认了辽国皇帝的合法性。且辽国的军事实力也强于宋朝,收复幽云无望。这事没法深度讨论。换言之,宋人知道幽云十六州很重要。也知道收复不了这块地,宋朝就不是大统一王朝。但也正因为揣着明白装糊涂,所以宋人只能重新解释何为“大一统”。即“大一统,统的从来不是地,而是人”。大宋皇帝据有中原,结束五代十国乱世,让人民群众过上好日子。人心一统!所以大宋就是正统!颇有一种“不要大国崛起,只要小民尊严”的意味。
宋神宗、宋哲宗年间,经过王安石变法和“绍圣绍述”,北宋变法派暴打西夏,一举收复唐朝丢失的河湟地区。到了宋徽宗赵佶在位后期,宋廷掏钱赎回了幽云十六州之中的七州。如此,北宋唯一的短板没了,宋人对“我朝”取得的成就更自豪了,自认为武功超过汉唐。比如宰相吕惠卿就说:“然自有国以来,用兵西方,而能所为必成,所伐必克,使天威远畅,丑氐震叠,未有如陛下今日之盛者也。”另一位宰相章惇也曾大拍马屁,说哲宗取得的成就远超唐朝皇帝。赵佶更是离谱,命大才子王安中制“复燕云碑”,宣示自己的不世功业。并大封有功之臣,连宦官童贯都被封为广阳郡王。一时间,宋廷上下是沾沾自喜,弹冠相庆。
靖康南渡示意图
但天有不测风云,宋人整天自吹自擂,自我感觉良好,结果形势陡转直下——不到两年,金兵便攻破开封,北宋灭亡。
金国灭北宋后,宋高宗赵构在江南复国,史称南宋。赵构在稳定南宋政权方面,还是有显著贡献的。可赵构的一句“臣构言”,直接让南宋的法统荡然无存。
如果继任的宋孝宗赵昚像赵构一样,对金国俯首称臣,别说什么大一统王朝了,就连南宋是不是“正统王朝”,怕是都没有讨论的必要。
隆兴二年(1164年),宋金达成“隆兴和议”。约定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宋对金不再称臣,等于又成了两个正统。
之后,关于要不要北伐收复失地的问题,南宋主战与主和两派一直明争暗斗。主和派主张得过且过。主战派认为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小民尊严?两派人争来争去,最终随着南宋朝廷被元朝一勺烩。自此,达成大一统的成就也就跟宋朝彻底告别了。
北宋形势图
现在回看当年,北宋士大夫重新定义的“大一统”,显然站不住脚。因为后继无人。明朝没有继承这套逻辑,清朝也没有。
而明朝对北元穷追猛打,清朝对南明永历帝穷追猛打,证明了大家认可的大一统王朝标准,非常高,起码要达成两条硬性条件:一是至少统治旧汉故土;二是建立一套具有排他性的朝贡体系。
北宋始终没能控制当时仍然以汉人为主体的燕云十六州,这就严重影响了当时的国家统一性。
但要注意,古代的旧汉故土一直在变化。如西晋时期的河套、隋朝时期的辽东、元清时期的交趾,由于外族内迁,或是长期分离,已经不再以汉人为主体。所以,西晋没有河套、隋朝没有辽东、元清没有交趾,不影响当时的国家统一性。
关于第二条,特殊时期也会存在多位皇帝。如三国时期,曹丕、刘备、孙权,都宣称自己是天下的最高统治者。可后人在讨论魏蜀吴时,只会讨论他们谁是正统。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大一统王朝。三国归晋后,魏国皇帝变成了陈留王,蜀汉皇帝变成了安乐公,东吴皇帝变成了归命侯,周边蛮夷首领无人称帝,天下只剩下了晋武帝司马炎一个皇帝。所以说,西晋是大一统王朝。哪怕这个朝代非常短命且无耻。
同理,东晋南北朝各自有宣称,出现了无数皇帝。随着隋文帝杨坚篡夺北周江山,出兵扫平南陈,从此天下又只有杨坚一位皇帝。所以说,隋朝是大一统王朝。哪怕隋朝没有辽东,且非常短命。
西晋疆域图
除了西晋,隋朝。秦朝、两汉、唐朝、元、明、清的鼎盛时期,也都做到了四夷宾服。即这些朝代的皇帝,为天下唯一的最高统治者。同期的少数民族领袖只敢称王,或者称单于、大汗、赞普,且基本上都是藩属国或朝贡国地位。所以说,这些朝代也都是大一统王朝。
北宋立国之初,除了赵匡胤,还有后蜀皇帝孟昶、北汉皇帝刘钧、南汉皇帝刘鋹、辽国皇帝耶律璟。这些人也宣称自己是天下的最高统治者。
但赵匡胤、赵光义并不承认他们的帝位,并试图用武力逐个征服。
赵匡胤兄弟的积极有为,让中原老百姓坚信汉贼不两立,真命天子只有一位,那就是自家的皇帝。其余的都只是割据一方、非正统的僭伪之君。哪怕宋朝暂时还没能力将这些僭伪全部收拾了。
赵德昌
然而赵恒对辽国妥协,从官方层面确认了宋辽皇帝平起平坐的关系。直接让前人的努力灰飞烟灭。宋辽缔结“澶渊之盟”后,尽管宋人试图从岁币支出不及用兵费用的百分之一、减轻人民负担、促进宋辽经济文化交流等方面,强调和议的好处。赵恒还去泰山封禅,企图借此加强君权神授。可无论怎么说,“澶渊之盟”都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第一次公开承认天有二日,国无二君。其行为对宋朝皇帝合法性的打击远比赵光义打十次败仗都要厉害。
总的来说,在东亚这块土地上,可以有很多个王、单于、可汗、赞普,但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谁能把其他皇帝拉下马,谁就是大一统皇帝。宋朝曾经努力过,但半途而废,没能迫使辽国国主放弃帝位。且在公开承认天上有两个太阳后,还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哪怕其他方面的成就再高,也称不上是大一统王朝。
最大的恶果就是北汉人被抛弃,同南朝人渐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