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长宁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只瞧他秾艳昳丽,与人客气疏离。
直到那日,我窥见他压抑在血液里的疯狂杀意。
我才知晓,那秾丽的皮囊下,藏了个阴暗疯批的魂。
再后来发现,原来是个绿茶哭包。
1
春日阳光明媚,百花绽放,适宜开宴。
我随着太子妃沈筎进去时,众贵女陆陆续续都到了,一时云鬓交错,往来间暗香浮动。
周围好奇的目光一直打量着我,我低头盯着那株红艳的芍药不予理会。
贵女们拿帕子捂着嘴小声交谈,生怕我听见,却防不住四周的议论声往我耳朵里钻。
“你瞧,那位便是荣阳郡主,是昌平公主那早年失散的女儿。我瞧那模样,更神似当年的驸马。”
“听闻她被肃国公夫人那在外游历的妹妹收养了。三年前养父母皆过世,她才被接回肃国公府。”
“我听我娘说,郡主三年未出府门,给养父母守孝。还是前几日郡主及笄礼,宫里娘娘派人去观礼,才发现了郡主。”
贵女的声音里有些感慨,“当年郡主尚在襁褓便被贼人掳走,驸马当时自责至死,若不是陛下将长宁王硬塞给公主抚养,恐怕公主早随驸马去了。”
“是啊,如今郡主回来,也算是了却了公主多年的心结。”
我抬眼朝她们看去,她们猝不及防跟我对上视线,眼神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纷纷朝我行礼。
有了她们带头,剩余的贵女们也来见礼,沈筎在旁边跟我讲明这是哪家的贵女。
我夹杂在脂粉香气之间,一时逃脱不开。
最后还是开席替我解了围。
我与沈筎坐在一处,她用帕子遮掩着,对我小声道:“今日这赏花宴就是父皇特地为你办的,你瞧着可还好?”
我皱着脸,颇有些生无可恋:“好是好,只是人也太多了,方才见过那些贵女,我就觉得累了。”
沈筎笑我:“这才哪到哪?”
“表妹刚赐封郡主不久,京城里盯着你的多了。譬如今日宴会,往后只多不少。”
“不过”,沈筎打量我一眼,“表妹身份尊贵,若是遇见不舒心的事,无需忍受,就算你砸了这宴席,也无人敢说什么。”
我失笑,“表嫂莫要打趣我了。”
沈筎摇摇头,笑的意味深长。
宴席结束时,我与沈筎在门口道别。
远远看见太子身旁一道昳丽的身影,正客气有礼的与人道别。
我那世子表哥还想搭他的肩,被他不动声色躲开了。
太子招呼他,他也是从容,并不热络。
沈筎看向我的视线,“那是长宁王周渡。”
我疑惑:“他看起来与所有人都不熟。”
沈筎笑了笑,“他待人一向疏离,日后阿蘅与他相处就知道了。”
回到公主府,公主看着我,又落了泪。
“若是你爹还在,看到你长成如今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
“娘亲,我阿爹阿娘去世时,说灵魂消弭于天地之间,若是思念,山间清风或夜晚星辰,都是他们。”
“爹爹定一直在我们身边,从未离开。”
娘亲抱住我,声音哽咽,“好孩子,谢谢你能回到娘亲身边来。”
“你阿爹阿娘,将你教的很好。”
我伏在她膝上,闻言也红了眼。
2
马车慢悠悠的行驶在小道上,我撩起车帘朝外看去,两旁竹林密生,斜插掩映。翠竹尖耸入云霄,雀鸟在竹林上方盘旋啼鸣。
太子祁琰遣长宁王来粟山调查一些事,娘亲见我整日里恹恹的,便让我随他出京散散心。
“昀之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性子稳重,有他在你身边,娘亲也放心些。”
我放下帘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身旁正在闭目养神的男子。
虽已见过面,但再见他,仍叫我惊叹。
周渡不愧是京城公子榜之首。
容貌瑰艳秾丽,举手投足自一番风流,眼波流转间,恍若天人。
世人所言不假,长宁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真好似神仙投凡尘。
我正看的出神,周渡忽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赶忙低下头。
他轻笑一声,“吓到表妹,是昀之的不是。”
我脸有点热,赶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表哥客气了。”
周渡也掀开帘子往外看,问行至何地了。
闫木说已到淄云地界了。
我用手指轻轻戳着周渡的肩膀。
他转过头来。
“表哥,待会途径云浮山脚下,可否停留一会儿?”
他眸光中有些不解。
“我阿爹阿娘埋在这里,我想去看一看他们。”
周渡有些怔愣。
我继续恳求他,“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可以吗?”
周渡默了默,目光变得柔和,“作为晚辈,我当陪你一同去。”
风吹过,将他的话带到我耳边。
我眼睛有些热。
我低下头,“多谢表哥。”
周渡的手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一家人,谢什么。”
我拔了拔周围的杂草,盘腿坐在阿爹阿娘的墓前,顺手薅了一把身边的蘅草,然后絮絮叨叨的与他们说着这三年的事。
我跟他们介绍周渡,他对着墓作揖问好。
我对说我会保护好周渡,不堕了阿爹的威名。
周渡笑我,“你不过刚及笄而已。”
我驳他,“可你也才十九,尚未及冠,不是吗?”
周渡顿了一下,还想说什么,我先开了口。
“走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驿馆了。”
走了几步,似心有所感,我回头,一阵清风与我迎面撞个满怀。
然后在蘅草堆里卷着叶边,一路送至远方。
3
马车走的很平稳,车厢里很安静,周渡突然开口。
“表妹名字,取自蘅草?”
“是,姨母说阿爹阿娘就在云浮山脚下的蘅草丛捡到的我,觉得我与他们有缘。他们带着我一路问了许久都说没有丢孩子的,才收养了我。”
“我自小便与阿爹阿娘到处游历,他们带着我,每走至一处便与我述说这里的风土人情。”
“既如此,可否与我说说你所见过的风景?”
周渡面上落寞,“我从未去过那么多地方,不过表妹若是不想说,便算了,也没什么的。”
“无妨,表哥想听,那我说与你就是。”
我放松的倚靠着车壁,慢慢的跟他讲着我见过的风光。
“我随他们踏过北邙皑皑白雪,踩过西陵漫漫黄沙,捧过南疆潺潺流水,看过东邺青青稻苗。”
“北邙的雪大而绵实,铺天盖地,纷纷扬扬。染天下万物白,瑞雪泽被苍生。
西陵黄沙漫漫,一望无际。驼铃声在空旷戈壁上悠扬回转。古朴而沉重的佛钟被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洪亮的钟声惊的林中鸟四散。大殿之上的金身佛像,肃穆而神圣。
南溟气候湿热,阴雨绵绵,多水乡。青砖白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悠长的流水慢慢淌,蜿蜒曲折,至每一户人家。
东邺千里沃野,青涩的稻苗,生机盎然。人家多良善,农忙时互帮互助,空闲时出游踏青,放纸鸢。”
周渡一脸神往,“若是我也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我宽慰他,“如今出了宫,等到闲暇时,表哥想去哪边看就去哪边看。”
“表妹说的是。”
他低着头,“如今出了宫,很多不能做的事,都可以做了。”
我没想到我们会遇见拦路的土匪。
那土匪脸上一道疤从太阳穴延至下颌,有些骇人。
他看见周渡,眼里闪着淫邪的光,嘴里说着下流的话。
“俊!太俊了!”
“老子还没试过这么漂亮的人呢,这可比翠红楼的姑娘带劲多了!”
我面色一沉,慢慢摸上袖中的匕首,准备割断那人的喉咙。
“这么俊俏的人,也不知是男是女。不过等到了老子床上,自然就知道了哈哈哈。”
周渡冷笑着,如看一个死人般看向那个土匪头子。
“哟!还藏了个小娘子,也美的很,到时候老子爽完了给兄弟们都尝尝!”
我瞧见周渡眼底漫上寒霜,他紧紧攥着剑,手上青筋暴起,。
“你找死!”
一股凛冽的杀意自他剑中出,我还没看见就被一只手遮住了眼。
耳边传来他冷冽的声音:“别看。”
周渡的手心很温暖,我忍不住眨了眨眼,咽下那句“我可以杀了他”,乖巧点头。
“好,我不看。”
我不知道那几个土匪怎么样了,只闻着浓烈的血气。
大概,是死了吧。
4
来到粟山郡,周渡没有急着去见郡守,而是要陪我在城里转转。
我想象着周渡顶着这么一张美丽的脸到街上,突然就笑了出来。
他看向我,我弯唇一笑。
“我方才想,等到我们回来,表哥都能去开间荷包铺子了。”
周渡疑惑,“表妹此话何意?”
我走到他身边,意有所指道:“表哥这样好的相貌,待会上街,身上必定满是香囊荷包。”
周渡笑了,他低着头,手握成拳抵在嘴角,我看不见他的神色。
果然不出我所料,周渡被手帕荷包糊了一脸。
我一边笑,一边尽量离他远一些。
周渡有些委屈,“表妹就这般看着,也不知道替我解解围。”
“表哥真想快些离开?”
周渡睨我一眼,“还能有假?”
我冲他狡黠一笑,攥住他手腕就往前跑。
周渡冷不防,被我拽一个踉跄。等他反应过来,已被我带着来到了一片桃花林。
等到停下时,他虽惊讶,却仍旧从容笑着,好像是和不懂事的妹妹一起玩闹了会。
我看着他那完美的笑容,皱了皱眉,“你一直这么笑,不累吗?”
周渡僵了一下,笑容不减,“表妹此话何意?”
我没管他,自顾自往前走。
“容貌乃天赐,借父母赠予你。容貌佼佼者,常引得诸多烦恼。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顿了顿,“比如那位口出恶言的土匪”。
我转过身,清凌凌的看向他,“再比如表哥四岁那年,那位横死的管事。”
周渡闻言,蓦然敛了笑,只一双桃花眼不含温度的看着我。
我走到一棵桃花树下,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周渡坐了过来。
5
“当今世人推崇鬼神转世之说,若摧毁一人便说他克亲,恶鬼转世,靠近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旁人自然就害怕了。
他身旁没人,孤立无援,流言会引得人们将他从神坛拉下来。
届时,什么天上月,不过是脚下泥。”
“我随父母游历天下,见过五六次这样的事。”
“我很疑惑,克父克母,本就是无妄的谶言,拿生辰八字与六道轮回,听凭术士来解。你又怎知那术士不是蒙骗你。”
“所以我和阿爹阿娘一起去查,细细查下来,大都是人为的灾祸。
妾室嫉恨主母,买通接生婆一尸两命。
宗族想要抢夺失去双亲的孩儿的财产,便安上克亲的名头,逼他于流言蜚语中将财产双手奉上。
二房恨大房产子,买通术士,并给老母亲下药,直言此子克祖母,以孝义逼大房将其出生没几天的孩子掐死。”
“我替那枉死的主母和嫡女报官,那妾室故意杀人已被处死。
我将那宗族侵吞财产的事抖出去,助那孩子将财产夺回来大半。
我救下将襁褓中的婴儿,那大房与二房分家,带着母亲与妻儿,回了老宅。”
我瞧了眼周渡,他若有所思。
“可细想来,人世巧合,莫若恰逢其事。桩桩件件,皆与名利相联。”
“如此种种,是人心暗黑,更甚谶言。”
“而当美丽的皮囊搭上了克亲的流言,所谓反抗不过是想活下去,那么很多事情,其实都可以被原谅。”
“只要他想。”
周渡眼里难得出现迷茫。
我想起临行时娘亲的叮嘱。
“当年若不是你舅母强硬把昀之塞给我抚养,恐怕我早就随你爹去了。”
“当年周将军战死疆场,周夫人悲痛欲绝,生下昀之就撒手人寰。周老夫人带着他回了临溪老家,结果四年后老夫人去世。”
“留下四岁的孩童,被人欺负,指着鼻子骂克父克母,掐着下巴往嘴里灌馊掉的饭汤。”
“你舅舅见到他时,他浑身都是血,手里还攥着把刀。回来很长时间,他每晚都会做噩梦。”
娘亲眼里闪着泪光,她轻轻拍着我的手。
“蘅儿,昀之是个好孩子,就是心思太重,总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让你同去,也是想让你多多开解他。”
我问周渡,“桃花好看吗?”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换了话题,但仍点头,“很好看,灿若烟霞,美不胜收。”
我笑了,“美景配美人,相得益彰,容貌昳丽并不是错。”
我凑近他,他惊讶的看着我,但没躲避。
我轻轻捂上他耳朵,“皮囊之下,尚存灵魂。流言纷扰,莫挂于心。”
“所以,别听。”
周渡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我,眼圈似乎有些红。
很久,他轻轻笑了。
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他乖乖点头。
“好,我不听。”
6
自此那日开解过周渡,他对我好了许多,面上笑容也真切几分。
不过面对其他人,他还是那副样子。
从容谦和,礼貌疏离。
不过分疏远,却也不过分亲近,拿捏的刚好。
我叹口气,行吧,好歹对我没那么客气了。
任重而道远呐。
粟山郡郡守宋如许来寻周渡。
宋如许此人丰神如玉,当郡守这几年,还多了些稳重。
在我打量他时,周渡上前,不经意挡住了我的目光。
“王爷要查的事情,如许已经吩咐下去了。今晚郡守府备好酒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既如此,有劳宋郡守了。”
“王爷客气了。”
宋如许看向我,“郡主好似我一位故人。”
我笑了,“或许故人就在眼前却不知呢。”
宋如许有些怔愣,他试探道,“可是蘅儿妹妹?”
“自然,如许哥哥才认出我来吗?”
宋如许大喜,“哎呀,竟真的是你!妹妹就在眼前,哥哥却没认出来,真是该打!”
“只是妹妹何故成了郡主?”
“说来话长,待有时间再与哥哥好好聊。”
“是呢,妹妹快去歇息。我去准备晚宴,妹妹不爱吃豆腐和虾蟹,那我就不置办这些。”
我有些感动,“哥哥还记得我不爱吃这些。”
宋如许摸摸我的头,“哥哥哪里敢忘。”
我余光瞄到周渡,他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神色晦暗不明。
晚宴要开始了,我去寻周渡。
“表哥,我们走吧。”
周渡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看着我,“不知道郡主有几位好哥哥,昀之在郡主心里恐怕都排不上榜吧。”
我疑惑,随后了然,“之前如许哥哥进京赶考,路遇匪徒,是我和阿爹救下来的。”
周渡冷笑一声:“还是救命之恩呢。”
我朝他笑笑,“表哥,晚宴要开了。”
“晚宴既开,怎不去找你的如许哥哥?”
我:“......。”
“怎么不说话,蘅儿妹妹?”
我扯出一个笑来,“王爷说的对,我这就去寻如许哥哥。”
然后转身离开。
周渡还在身后阴阳怪气。
“是啊,蘅儿妹妹与如许哥哥,真是极好呢。”
“不像我,谁家妹妹都没有。”
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朝周渡腿上狠狠踢了一脚!
晚宴的时候,周渡是一瘸一拐去的。
宋如许问他,他说不小心撞到桌角了,还假惺惺的谢宋郡守的关心。
我心底冷笑,嘴硬的狗东西!
亏我还开解他!
于是这几日,周渡跟着了魔似的,逮着我就开始阴阳怪气。
我问他我的衣装可有不妥。
他语气如常:“这样就很好,蘅儿妹妹。”
再者我问他要不要去百鲤山的佛寺上拜一拜。
周渡面上浮现笑意,随后又将笑意敛下去,“这话是你单问我,还是也问你的如许哥哥了?”
我:“......。”
我咬牙,“多谢王爷提醒,我这就去问一问如许哥哥。”
去百鲤山的路上,我与宋如许走在一起,周渡从后面过来,非得挤在我俩中间。
问起来就说他与宋郡守有事相商。
我懒得理他,狗东西犯病呢。
7
这日我本与周渡去城西,路上他不知看见了什么,让我先回来。
结果等到乌云飘过来,带来大雨倾盆,夜色也越来越浓,周渡还是没回来。
我有些焦虑,怕他遭遇什么不测。
雨势小了些,这时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攥着匕首出了门。
我来到外院连廊,见一道人影隐在树下。
夜雨倾盆,闪电划过,将他的面容照的清清楚楚,是周渡。
鲜血混着雨水,横了半张脸,顺着他面颊流下,在下颌处聚成血滴,跟吃人的鬼魅一般。
我大气没敢出。
一道炸雷响过,我被吓了一跳。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眼里的杀意有如实质向我袭来。
瞧见是我,他居然笑了笑,接着提剑大步向我走来。
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周渡今晚很不对劲。
我看了看周围开阔的连廊,再转头看看已经快来到我身边的周渡,长叹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匕首。
跑是跑不掉了,实在不行就硬拼吧,好歹我也随阿爹学过几年的功夫。
抓个毛贼不在话下,只是对上如今的周渡,胜算多少我不清楚。
周渡来到我面前,他顶着那张带血的脸,犹如糜烂烈艳的彼岸,眸子蕴着浓重的墨色,隐隐压着疯狂,直直对上我的双眼。
嘴角勾起恶劣玩味的笑,“表妹怎么在这里。”
我的心颤了颤。
“我在等你。”
周渡愣住了,墨色褪去,眼神逐渐清明,又含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手指带着雨水,蹭上我的脸,冰的我一激灵。
“等我么?”
我扛不住他这般浓烈的注视,于是低头躲避。
在地上,我看见了比周渡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