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潘建华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哪)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它)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指宁静的白天或夜晚)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指所有的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指鸡头米,芡实的俗称。芡:一种水生植物,果实可食)、苇叶、芦根得了风露(晚风和露水),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得)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这里指夏金桂的名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这里是丫鬟称呼自己的主子小姐)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赔)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在意)。”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还是)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哪)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承受得起)。奶奶说那(哪)一个字好,就用那(哪)一个。”
金桂笑道:“你虽说的(得)是,只怕姑娘(这里指小姑,丈夫的妹妹)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驳回:不同意,否定对方的意见或要求)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无关)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更加)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通情达理)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比喻贪得无厌)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随便,不庄重)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地)故意撩逗(挑逗,勾引)他(她)。宝蟾虽亦解事(懂得对方的心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冒失,鲁莽),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捉弄,收拾)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好办)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等待机会采取行动)。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略有醉意。醺:xūn,醉),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她)的手。宝蟾又乔装(假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指人的神态言语)都够使(够用,够意思。形容让人厌恶,难以忍受)了。别打谅(以为)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

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地)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比喻贪欲得不到满足的样子)。”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形容酒后脸红遮羞,不怕出丑),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不明事理)。你爱谁,说明(明说,公开说)了,就收在房里(纳为小妾的意思),省得别人看着不雅(不光彩)。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得)称谢不尽,是夜曲尽(竭尽)丈夫之道,奉承(逢迎)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混日子,消磨时间。奈:耐,捱),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机会)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地)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形容心已默许而假意拒绝的样子),正要入港(指男女勾搭成奸)。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形容情意极浓,分不开)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她)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她)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她)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直接)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
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地)折挫(刁难)他(她),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来不及)。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不料,没想到)正遇见他二人推就(形容难分难解的样子)之际,一头(径直地)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得)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不及)。那薛蟠自为(以为)是过了明路的(意谓事情已经公开,不用隐藏),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关),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形容自尊心强,喜欢表白自己的长处,而指责别人的短处)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形容羞愧得无地自容。地缝儿:地上的缝隙),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不停),说他强奸力逼(以强力逼迫)等语。
薛蟠好容易圈哄(哄骗)的(得)要上手(得手,达到目的),却被香菱打散(拆散),不免一腔(满腔)兴头(兴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不容人分辩解释。分说:辩白,解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骂人瞎跑乱撞,像到处游荡的鬼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得)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光着身子,一丝不挂)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说不出口,无可奈何)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自己)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交代清楚),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成婚),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她)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舒服),怕夜里劳动(劳累)伏(服)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原指阅历少,不熟悉世情。这里比喻没见过女人)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讽刺人用情不专,见异思迁),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究竟)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
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指事情失败)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不理解或不珍视别人的好意。抬举:称赞,器重)!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被褥)来。金桂命他(她)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安睡)片时(片刻)。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得)金桂暗暗的(地)发恨(发狠)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地)摆布(操纵,收拾)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时间),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用纸剪成的人形)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年龄和出生的时间。八字:指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吵嚷)起来,当作新闻(新奇的事情),先报与薛姨妈。
薛姨妈先忙手忙脚(形容慌乱,手足无措的样子)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打,审问)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用祈祷鬼神或诅咒的方法暗中来害人的一种迷信的巫术。魇:yǎn,魔法,妖术)。”薛蟠道:“他(她)这些时并没多空儿(没有多少时间)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她)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她)自然知道,先拷问(审问)他(她)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指放开手,不再过问)罢了。横竖(反正)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正好)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不外乎)你三个多嫌(嫌弃,认为多余)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
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直接)抢步(疾走)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对着头和脸)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诉说冤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服)侍了你这几年,那(哪)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她)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比喻事情的真假是非),再动粗卤(粗野的行为,指打人。卤:同“鲁”)。”金桂听见他(她)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形容没有主见,轻信别人。耳软:容易听信奉承或挑拨的话),便益发(更加)嚎啕(也作“号啕”。形容放声大哭)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强行占有)了去,不容他(她)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包庇)到头里(前面)。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她)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漂亮)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何必)作出这些把戏(比喻手段、诡计)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抓住别人弱点,加以威胁)着儿子,百般恶赖(撒泼,不讲道理)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刚强,有骨气),已是被他(她)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她)说霸占了去,他(她)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即镇魇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形容家庭内部纠纷烦杂琐碎,外人难以明断。清官:指公正清廉的官吏),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指夫妇私生活中的事。床闱:床帐,比喻夫妻之间)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公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比喻匆匆忙忙,冒冒失失)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勾搭)上了,叫老婆说嘴(指责,说闲话)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比喻是非曲直),好歹(不分好坏)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得了新人,就抛弃旧人。形容感情不专一)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她)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人贩子)来卖了他(她),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比喻心中最厌恶、最痛恨的人),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

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批评,责备)着一个扯(牵连)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比喻女人为了争夺男人而相互嫉妒争斗)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倘若)多嫌着他(她),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得)身战气咽(身体颤抖,声音哽咽。形容非常生气)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表示讽刺)你是旧家人家(犹世家,指上代有勋劳和社会地位的家族)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
薛蟠急的(得)跺脚(顿足,表示着急生气)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意图是)一不作,二不休(意谓既然闹起来,就索性闹到底),越发发泼(撒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她),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打不动)拿钱垫人(仗着钱财欺压人),又有好亲戚挟制(指倚仗权势强迫人服从)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采取行动),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一再地请求)的(地)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娶进门的意思),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比喻长相稍好的,这里指宝蟾)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排挤,打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得)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即唉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得)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她)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着他(她)还是淘气(惹气),不如打发(使离开)了他(她)倒干净。”宝钗笑道:“他(她)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反正)不叫他(她)到前头(这里指薛蟠、夏金桂住的地方)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这里比喻与薛蟠、夏金桂的联系)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拨动烛花使明亮,这里指无法成眠)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经血)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折磨,蹂躏)不堪,竟酿(比喻事情积渐而成)成干血之症(中医称“干血痨”,一种妇科病。主要症状为经血不行、身体羸瘦、饮食失调等),日渐羸瘦(瘦弱。羸:léi)作烧(发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得)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酒后无所顾忌的胆气)挺撞(顶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意谓习久成性),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气势),薛蟠越发软了气骨(骨气,气概)。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得)碍眼(不顺眼)了,且姑置不究(姑且放过,不去追究。置:搁下)。如此又渐次(逐渐)寻趁(故意找茬儿、滋事的意思)宝蟾。
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比喻脾气暴躁,一点就着),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欺侮,凌辱)他(她),他(她)便不肯服低(服软)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互相冲突顶撞)的(地)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她)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肆意地大哭大闹),拾头打滚(往地上碰头,在地上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得)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外面)。
金桂不发作性气(脾气),有时欢喜,便纠聚(纠合聚集)人来斗纸牌(用硬纸制成的博戏之具。上面印着各种点子或文字,一般每副一百二十张)、掷骰子(一种赌博方式,以骰子点数的大小决定输赢)作乐。又生平(生来)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将鸡鸭骨拆出,外挂蛋黄干面糊,下油锅炸至骨酥香脆)下酒。吃的(得)不奈烦(厌烦)或动了气(生气),便肆行(放肆,任意妄为)海骂(无特定目标地漫骂),说:“有别的忘八(旧指妓院中的男老板)粉头(指妓女)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她)。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比喻不正经过日子、扰乱家庭不安的女人)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形体容貌)也不怪厉(乖戾,古怪而凶狠的样子),一般(同样)是鲜花嫩柳(比喻美丽柔弱的年轻女子),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怎么会)这等样(这种,这般)情性,可为奇之至极(达到极点)”。因此心下纳闷(感到不解)。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是)不端(不正经,不检点),“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舒散,散心)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她)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即东岳庙,唐代曾封东岳泰山神为天齐王)还愿(兑现对神许下的心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得)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盼着天亮却总不亮。这里形容焦急的心情)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胆子小),不敢近狰狞(面目凶恶)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是)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形容时间久远。深: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指泥塑的鬼神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地)焚过纸马(印有神像和马供祭祀焚化的冥纸)钱粮,便退至道院(道士居住的地方)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逍遥自在)顽(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指道士修行的地方)安歇。众嬷嬷生恐(唯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指道院的住持)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
这老王道士专意(专门)在江湖(泛指四方各地)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指仙方。传说东海有仙山,山上有能使人长生不死的仙药。后来人们就把民间验方、秘方称作“海上方”)治人射利(谋取钱财),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指散药,粉末状或颗粒状的药物)膏(指膏药,中医外用药的一种。用植物油或动物油加药熬炼成胶状物,涂在布、纸或皮的一面,可贴在患处)丹(指丹药,用汞及某些矿物类药物,在高温条件下经烧炼制成的不同结晶形状的无机化合物),色色(样样)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熟悉,习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外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量词,指一张。贴:同“帖”)百病皆除之意。
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嬉戏玩闹)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得)好,来的(得)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指故事,传说)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小心)肚里面筋(一种食品。指面粉加水搅和,洗去淀粉后剩下的混合蛋白质)作怪(胡闹,捣乱)。”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浓茶)来。

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意谓不敢,罪过。花花:词尾,无义),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究竟)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表示事情很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其中细理(详细的道理),一言难尽(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形容事情复杂)。共药一百二十味(量词,指中草药的一种),君臣相际(这里把治疗病症的主药比作“君”,把辅助主药发挥作用的药比作“臣”,二者相互配合、发挥药用就叫“君臣相际”),宾主得宜(比喻说法,指次要的药物与主要的药物配比恰当适宜),温凉兼用(指性温的药物与性凉的药物兼而使用),贵贱殊方(指名贵的药物与普通的药物各自发挥药用)。内则调元补气(中医术语,调补元气的意思),开胃口,养荣卫(又叫养营卫。中医把人体功能分为“营”和“卫”,“营”指充盈于内、生化血液、营养周身的作用;“卫”指捍卫于外、抗御病邪、保卫肌表的作用。使二者协调就叫“养荣卫”),宁神安志(使神志安宁镇静),去寒去暑(驱除寒气和暑气),化食化痰(消化食物,祛除痰浊);外则和血脉(使血脉和畅。血脉:指人体内的血管或血液循环),舒筋络(使筋络舒展。筋络:指与骨节相连的肌肉),出死肌(指坏死的肌肉组织),生新肉,去风(中医中的祛除风寒)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得)着,便贴的(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因散发汗气使空气混浊)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自由活动),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熏香名),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
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地)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指男女间的性生活)的事情,要滋助(指滋补壮阳)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xià,同“吓”)的(得)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公开说出来)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这里是治疗的意思)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算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不能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指用水煎服的中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比喻立刻见到功效)的效验。”
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市制重量单位,一两的十分之一)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限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意谓经常吃)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反正)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形容稍微有点甜味)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反正)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形容花言巧语,狡猾善辩)的牛头(对道士的谑称)”。
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指午饭后的瞌睡)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有用,有价值)。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宜于某项活动的吉利时刻)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这里指将特制的纸质祭品如金银箔元宝、钱粮纸等)散福(祭祀后,将供祭食物分给众人)。功课(指祭祀活动)完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指已婚的年轻女仆)等人已待(用,招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地)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总是)好色,好赌酗酒(指没有节制地喝酒。酗:xù),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将近)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骂人的俗语。意谓爱吃醋的老婆生养的。醋汁子老婆:形容最具醋意的女人)。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冒充)夫人、娘子(对妻子的尊称),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折价)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指仆人住的屋子)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贪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即“上赶着”,竭力巴结的意思)相与(结交)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意谓强迫压制我服从,让我低了一代辈分)。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莫非是)叫人看着赶势利(巴结有钱有势的人)似的。’”一行(一边)说,一行哭的(得)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
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不明事理)的人,可怎么样(怎么办)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最终)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她)随意(愿意)要在那(哪)里安歇。迎春道:“乍乍(陡然)的(地)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睡梦里都想念,形容思念深切)。二则还记挂(惦记,挂念)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形容为无关紧要的事争吵),亦是万万人(众多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不吉利的话)。”仍命人忙忙的(地)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劝解,安慰),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消息),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地)听命。
迎春是夕(这天晚上)仍在旧馆(旧日的房子)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控制着感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不放在心上),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形容麻烦复杂,难以处理),只面情(指表面的情分)塞责(敷衍,应付)而已。终不知端的(详情),且听下回分解(交代,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