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高龚子,湖南益阳人。从小到大,我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我的名字,不管是上学还是后来打工,我总是同伴里最常被调侃的那个。
我稍微懂事就开始质问父母,为什么要给我取个这样的名字,得到的答案简单粗暴:父亲姓高母亲姓龚,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在灰料山上不幸被石头砸伤了双腿,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家里全靠母亲撑着,第二年我就辍学了,在家里跟着母亲干了一段时间农活,然后就跟着湾里的几个熟人来到广东打工。
因为没有什么文化,年龄也才十五六岁,码头上的重体力活干不了,我就只能跟着几个年纪大的熟人打零工。
虽然工资不高也没有什么地位,但自从我出来打工开始,我和母亲总算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原本也是胸无大志的人,自认为这辈子就这样也不错。
混了两年,我十八岁了,依旧还是跟着打零工,但老乡们一起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说你这样不如进厂去,收入稳定点还没那么辛苦。更主要是厂里妹子多,说不准桃花运来了还能找个便宜媳妇。
我那时候对工资高矮没有太大的追求,但能娶到便宜老婆很让我动心:凭我的家庭条件,想要在老家娶媳妇的话,那笔彩礼钱就拿不出来。
可进厂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没有文凭,想要进厂就只能找有门路的人介绍。
可打听了一下,一般的工厂介绍费就是五六百,这时候还是2000年,顶得上我打一个月零工的收入。
但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想法,我省吃俭用两个月,终于凑齐了介绍费,在熟人的介绍下进了沙田的一家洁具厂。
工厂还算正规,进厂就先安排体检,也发了饭卡,中餐午餐都可以在食堂吃,不需要掏钱。如果上夜班,还能发两包方便面当夜宵。
我虽然没有读什么书,但样子还算清秀,加上那个独特的名字,主管在看到我的身份证时说:你叫“高工资”啊,那好,就安排你去当个质检吧,工资确实高点。
这家洁具厂是台资企业,里面等级森严,就连穿的工衣都不同。车间主任的上衣是粉红色的,班长是蓝色的,普通员工是灰色的,我这样的质检则是黄色,反正一眼就能区分出来。
质检班长带着我去了车间,车间里的环境很差,员工们拿着砂轮机或者砂纸打磨那些白垩做成的洁具胚,车间里就弥漫着灰白色的粉尘。
虽然都戴着那种猪鼻子一样的口罩,但我很怀疑那个到底有没有用。
这么大灰尘的车间,自然不可能有空调,三十几度的温度,只有几 把牛角扇在吹。不到半天,和我一同进来的几个员工就走了四个,都说这样会短寿,那几百块介绍费也泡汤了。
我是质检,比他们好一点,只需要检查他们磨完的产品,发现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就用砂纸稍微打磨一下,如果太多还可以直接打回去返工。所以暂时还觉得可以忍受,主要是那六百块介绍费不能白丢啊。
我的班长姓陈,湖北人,快四十岁的他,据说已经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
或许是我看上去顺眼,他说湖南湖北本一家,让我不要担心,虽然灰多,但他干了十几年了也没啥异常,只要自己注意戴口罩就行。
老陈还说,也就是现在你才能当质检,要是以前,不请主任吃几顿饭给个红包,你想都别想有这好事。
老陈管着十来个质检,其他人都是老员工。有了老陈的照拂,大家对我都算不错,虽然有什么琐碎事都让我去跑腿,但都带点“怜爱”的口气叫我“小朋友”。
厂里是每天两班倒,转了一次班后,夜班转白班的新员工又跑了几个,主要是白天确实太热太闷,戴着口罩很不习惯。
我还是留了下来,一天的活也不是太多,除了灰尘这个痛点外,我甚至还觉得挺不错的。
我的工作算是稳定下来了,每天在老陈带着一进车间,每个工位转一圈,然后就到车间最后面去检查那些交上来的半成品。
只是实在太热,没几下就全身冒汗,过不了多久就得喝水。
坚持了一个月,和老陈以及其他老员工都相处愉快,主要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新手,大家又都比我大,我嘴里就大哥师傅叫得挺欢,有什么跑腿的杂事也主动去做。
第一次发工资,因为我上月是月中开始上班的,20个班我竟然领了七百多块,心里还是挺满足的。
想了一下,给母亲寄了三百,剩下的决定自己先留着,主要是想请大家、尤其是请老陈吃顿饭。
老陈听说我要请客,沉吟了一下竟拦住了我:算了吧,你在我们眼里就是个孩子,你的钱留着吧,真要请客,那就给大家买瓶铝罐的可乐好了。
我提了一大袋可乐来到车间,老陈还特意告诉大家,这是小朋友买来的,他原本想请大家吃饭,被我拦住了。你们也别怪我,人家十八九岁,比我们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还是让他留着钱娶媳妇吧……
大伙哄堂大笑,不过都是善意的笑。还有人起哄,这顿饭先欠着,等小朋友娶媳妇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吃。
洁具厂的宿舍竟然都装了那种200卡的电话,于是,我这个在广东游荡了几年的人,一下子就能让别人找得着了。
我把宿舍的号码告诉了湾里的老乡,也告诉了母亲,让她有事可以打给我。
只可惜,宿舍的电话从来没有因我响起过,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别人的电话。看到其他人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聊,我心里很是羡慕。
有个叫老张的舍友对我说:我们都是和老婆通话,你小子要是眼红就找个女朋友,也能煲电话粥。
第二个月我领到了一千三百块工资,比我打零工要好不少,给母亲寄了一千块,剩下的三百块似乎还挺宽松。
我在洁具厂一干就是三年,工资也涨到了两千上下。相比起来,带我出来的那些老乡,基本都在码头干苦力,工资也不见得比我多,于是大家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了。
04年春节,我没有回家,放假前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我们村的熟人阿胜,和我也算是发小。
阿胜就在我们厂门口,说是放假了没地方去,过来和我一起过年。
我借了老陈的租房,和阿胜在那里过年。得知他在长安的五金厂上班,工资不高,但拿着彩屏手机,穿的也人模狗样。
阿胜对我就是一顿输出,说我白拿了这么高工资,20出头了还没女朋友。
我无言以对,洁具厂几乎没有女性,我每天都在上班,哪里找女朋友?
阿胜却让我赶紧换一份工作,实在不行去他们厂也行,至少能见到很多年轻姑娘,才有机会谈恋爱。
阿胜的话至少唤醒了我进厂的最初目的,没多久,我真的和老陈说要辞工。
得知我是为了找女朋友而辞职,老陈没有笑话我,还给我介绍了一个新的工作:厚街的一家电子厂。
新的工厂确实阴盛阳衰,全厂一千多人女孩子就有七八百,而且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偶尔有几个年纪大点的,也很有模样和气质,令人赏心悦目。
我很长短时间都看花了眼,下了班哪也不去,就坐在宿舍门口的条凳上,看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进进出出。
有个叫罗勇的舍友看出了我的猫腻,很是神秘地对我说:就这么干看着也没用,想要泡女孩就得大胆,最好还要有点物质基础。
罗勇说的物质基础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有自己的租房,二是有个时髦的手机。
据我观察,其貌不扬的罗勇,竟然有两个女朋友,他会轮着带她们去租房,但对外说自己还是住宿舍。
令我叹为观止的是,他还掏出一台崭新的彩屏折叠手机,说是其中一个女孩给她买的,花了一千三百多。
我心里跃跃欲试,没多久就偷偷买了一台和罗勇同型号的手机,坐在宿舍门口的条凳上,时不时摸出来看一会。
还别说,不知道是不是这台手机的魅力,没多久,真有个女孩上来和我搭讪了。
我在一部上班,女孩是二部的人,她叫罗雨欣,很乖巧的一个贵州女孩。
她和我搭讪的理由,就是那天她提了一桶水上三楼,看到我坐在那里玩手机,竟然主动跑过来请我帮忙。
我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就给她提上了三楼,于是,我们就算认识了。后来一起吃了几次夜宵,在罗勇的怂恿下,我真的租了房,罗雨欣也搬去和我同居了。
没多久,罗勇受了工伤,一个大拇指被吊带生生拉断。厂里赔了点钱,他就消失了,两个女朋友却依旧在上班。
罗勇受伤的事让我担心了一阵,还是罗雨欣向我解释,电子厂这样的事几乎不会发生,罗勇之所以受伤,是他自己强来的结果,我才稍微安心一点。
我和罗雨欣的感情飞速发展,私底下已经开始老公老婆地称呼,有几次还说到了将来结婚的事。
过了半年,我和罗雨欣如胶似漆了,可工厂突然没了订单,没有班加就只有底薪,很多人就开始另谋高就。
罗雨欣也决定走了,她有个表姐在深圳的松岗上班,可以介绍她进厂,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当然舍不得她一个人去,于是决定先请假,送她去松岗,如果我也能一起进厂,那就是最完美的事。
可事与愿违,她表姐所在的厂根本不收男工,我和罗雨欣只能流泪分别,过起了两地分居的日子。
最开始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周都要见一次面,一般都是她来我这里,如果某周她没有假,那就我去松岗。
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大概第三个月,罗雨欣就正式提出分手,让我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一直相信是两地分居导致我们分开的,但为了让我死心,罗雨欣很平静地告诉我,你的工资太低了,她不能忍受胸无大志的我。
罗雨欣的离开给我沉重一击,在出租房里蒙头睡了三天,出来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但打工人是不可能长期陷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的,睡了三天之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人不可能不吃饭,不工作就没饭吃,这是每个打工人都不得不面对的。
此时,我所在的电子厂已经无法满足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了。我于是离开了厚街,转道去了虎门,进了一家叫泰盛的电子厂。
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厂子,员工将近五千人,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女,而且还是女孩子居多。
此时的我,已经算得上打工族里的“老油条”了,进泰盛厂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份新的爱情。家里的父母,也希望我能带个媳妇回去。
很快,我就结识了一个叫郑俊湖南保安,大家都是老乡,我客气地递上机会精品特美思之后,我们就熟悉了。
郑俊在泰盛厂干了很多年保安,在员工群体里颇有点面子。
有一天,我下班后站在门口和郑俊闲聊,有个下班出来的女孩和她打招呼,郑俊马上回应道:小丽,给你介绍个靓仔要不要?
女孩很大方地回答好,郑俊就把我“推荐”给了她。
叫小丽的女孩很阳光,和我打了个招呼,就急着要回租房,原本留了个QQ给我,但我却自来熟地要送她回去。
我把她送到租房就离开了,但没多久,她就在QQ上和我打招呼。之后,我们就这么聊得不亦乐乎,现实中也越走越近,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在一起了。
那时候的打工情侣,最喜欢做的事有两个,一是溜冰,二是看录像。
溜冰的时候难免会有点肢体接触,也是加深感情的良机,但看录像就能更进一层了。
昏暗的录像厅里,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在看录像的,更多都是打工情侣在里面卿卿我我。有时候散场走在最后,录像厅里的灯光打开,就能看到满地的卫生纸团。
我和小丽就那么从溜冰场到录像厅,按照所有打工情侣的模式走了一遍。
但年轻的心中总是容易躁动的,没多久,我俩似乎都有点腻了,虽然都没有明说,但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很多激情。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玩耍的态度,我提出带小丽回湖南,回家就意味着正式走到了结婚的程序。
或许是被我的提议吓坏了,也许是小丽原本就只是玩玩的态度,我提出这个建议后不到一周,她悄然辞职,据说是去了深圳那边。
小丽的离开,我竟然没有上次那么伤感,甚至还有点如释重负。郑俊知道后,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
和郑俊混熟了,其实我打心底里有点瞧不起他。
因为据我所知,他有好几个“女朋友”,有泰盛厂的,也有隔壁日东厂的,甚至还在太平那边有一个。
郑俊脚踏三只船,在我眼里明显是对感情的不忠。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其貌不扬、工资不高的他,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对他趋之若鹜,就像飞蛾扑火般投入他的怀抱?
我和小丽分开后没多久,郑俊的“桃花运”终于走到了尽头。太平那个女友似乎听到了点什么风声,有天晚上突然而至,把他和日东厂的女友堵在床上。
大闹一场之后,我们泰盛厂的那个女友也知道了,于是一夜之间,郑俊就成了人人鄙视的“臭狗屎”。
事情闹大了才知道,太平那个女友是个有夫之妇,从事的还是灰色职业,却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挣的钱给郑俊,却不料他还要金屋藏娇。
郑俊没多久也走了,我在泰盛厂又平静了一段时间。这时候没有了辞职的打算,只希望能找到一份真正的爱情,然后结婚生子。
有一天,一个舍友请我们去吃宵夜,七八个人喝了点啤酒,正是热情高涨激情飞扬之时,邻桌突然爆发了冲突,几个女孩子在吃宵夜,旁边桌上两个男的喝了点酒去骚扰,女孩子吓得惊叫不断。
我们几个也是喝了点啤酒,看那几个女孩里,有一个还穿着泰盛厂的工衣,就有点热血上头,加上我们有七八个人,对方只有两人,就冲过去英雄救美。
我们七八个人一拥而上,那两人自然是望风披靡,我们胜利了,却也没有昏头,拖着那三个女孩一路狂奔回到泰盛厂。有两个女孩进不去,显得很慌乱。
正在大家都不知所措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租房还没退。自从小丽走后,那房子我竟然还租着,只是有段时间没去了。
于是,我带着那两个女孩去了租房,让她俩住一晚。我要离开时,她俩却一把拉住我,让我留下来,说一旦晚上有点风吹草动,她们也有个依靠。
不得已,我把唯一的床位留给她俩,又回去宿舍冲了凉再回来,在旁边打地铺。
租房那么小,我就睡在两个女孩的床前。她俩应该已经安定下来,有一个还在和我开玩笑:你可要老实点,不能半夜爬上来。
我倒不至于那么无耻,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时,她俩已经起床了,甚至还买了早餐回来。
吃早餐的时候聊了几句,得知她们就是附近通用制衣厂的,她俩都是贵州人,大方点的那个叫阿莲,文静点的叫阿静,果然人如其名。
当天下班后,我想起要回租房整理一下,认为这样继续租着不值得,还是把东西收拾好,把租房退了吧。
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正在整理东西,阿静来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问我收拾东西干嘛。
如果是阿莲来找我,我可能还不至于这么手足无措,在我眼里文文静静的阿静,确实让我有点惊讶。
我稍微解释了一下,甚至都没有隐瞒这是我和小丽曾经的爱巢。
阿静似乎做了很大的决定,迟疑了很久才对我说:能不能别退了,我们也可以做朋友啊……
这份爱情来得有点太突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阿静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而她,似乎也认准了我这个曾经“救”过他的人。
每次发了工资,我们就很有默契地把所有的钱放在一起,放到一个纸盒子里,就摆在我们的床头。
快过年了,我决定回家过年,毕竟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回湖南了。
阿静默默地帮我整理行李,甚至还乖巧地给我父母买了衣服。临走前一晚,她表现得很是难舍,让我都几乎有种留下来陪她过年的冲动。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口问她:阿静,你愿意和我一起回湖南吗?
她竟然没有任何错愕,马上就破涕为笑,甚至还有点得意地从床底下拉出她的行李箱。
我们一起回到了湖南,父母立即把她当成了儿媳妇,大年初一晚上就要把我们赶出门:去贵州给岳父拜年。
我和阿静就这么走进了婚姻,对我来说,终于实现了“找个便宜媳妇”的梦想,对妻子而言,我是那个关键时刻能为她挡风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