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入腊月,北风就卷着枯叶在街巷中呼啸。城南药材铺的赵明远掌柜站在自家门前,望着门可罗雀的铺面,眉头拧成了疙瘩。自从那批川贝母在运输途中受潮霉变后,赵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债主日日上门,眼看年关将至,连伙计的工钱都发不出了。
"老爷,喝口热茶吧。"妻子林氏端着一盏茶从内室走出,眼角还带着泪痕。
赵明远接过茶盏,重重叹了口气:"夫人,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先带着如兰去女婿家住些时日。等我周转过来,再接你们回来。"
林氏手一抖,茶水溅出几滴:"这...这如何使得?守义虽是个厚道人,但我们做岳家的,怎好意思..."
"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赵明远打断道,"王家家境殷实,守义又在县衙当差,总比跟着我挨饿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再说,如兰嫁过去半年,你这个做娘的去看看女儿,也是人之常情。"
林氏知道丈夫心意已决,只得含泪点头。三日后,她收拾了简单行装,带着贴身丫鬟春桃,乘着王家派来的马车离开了赵家。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林氏回头望去,只见赵明远站在铺子门前,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她不知道,这一别就是半年光景。
王家宅院坐落在城东,三进三出,虽不奢华却也宽敞舒适。女婿王守义是个老实本分的县衙书吏,见岳母到来,忙前忙后地张罗。女儿赵如兰更是欢喜,拉着母亲的手说个不停。
"娘,您就安心住下。守义说了,想住多久都行。"如兰挽着母亲的手臂,亲热地说。
林氏抚摸着女儿的发髻,心中百感交集。半年不见,如兰出落得越发标致,眉眼间却少了些少女的天真,多了几分妇人的成熟。她注意到女儿手腕上戴着一只陌生的玉镯,成色极好,不像是王家能买得起的物件。
"这镯子..."林氏刚开口,如兰就慌忙将手缩回袖中。
"是...是守义送的。"如兰眼神闪烁,"娘,我带您去看看客房。"
林氏心中疑惑,却没再多问。就这样,她在王家住了下来,每日与女儿做做针线,闲话家常,倒也安逸。只是她发现,如兰常常心不在焉,有时对着窗外发呆,有时又突然脸红心跳。更奇怪的是,女婿王守义公务繁忙,常常夜不归宿,如兰却似乎并不在意。
转眼春去夏来,林氏挂念家中丈夫,决定返家。临行前夜,她看见如兰悄悄将一个包袱交给丫鬟小翠,低声嘱咐着什么。小翠神色慌张,连连摇头,如兰却塞给她一块银子,硬是将包袱推了过去。
"如兰,你这是..."林氏从廊柱后走出,如兰吓得脸色煞白。
"娘!您...您怎么在这儿?"如兰强作镇定,"没什么,就是些旧衣裳,让小翠拿去捐给穷人。"
林氏将信将疑,但见女儿神色慌张,也不便多问。次日一早,王守义亲自驾马车送岳母回家。一路上,这个平日里话不多的女婿竟格外健谈,问了许多岳父生意上的事,还说可以帮忙引荐几位药材商人。
"守义啊,如兰年纪小,不懂事,你多担待。"林氏试探着说。
王守义笑了笑:"岳母放心,如兰很好。只是..."他欲言又止,"近来县衙公务繁忙,我陪她的时间少些,还望岳母多劝劝她,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马车在赵家铺子前停下。赵明远闻声迎出,见到妻子归来,喜出望外。夫妻重逢,自有一番欢喜。林氏发现,半年不见,丈夫两鬓又添了许多白发,但精神却比从前好了不少,铺子里也有了零星的客人。
"老爷,生意有起色了?"林氏帮着收拾行李,随口问道。
赵明远捋着胡须笑道:"多亏了守义引荐的几位客商,收了些山货,勉强维持。"他忽然压低声音,"夫人,你在王家这些时日,可发现如兰有什么异常?"
林氏手上一顿:"老爷何出此言?"
"前日我去县城送货,顺道去看了如兰,见她与隔壁张秀才说话,神态...不太寻常。"赵明远眉头紧锁,"那秀才我认得,是个轻浮之徒,仗着读过几本书,专会哄骗妇人。"
林氏心头一跳,想起那只来历不明的玉镯和神秘的包袱。但她很快摇头道:"老爷多虑了。如兰从小懂事,不会做出格的事。"
赵明远点点头,没再多说。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呕——"林氏突然捂住嘴,冲向院角的痰盂。
赵明远正在记账,闻声抬头:"夫人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林氏摆摆手,脸色苍白:"没什么,可能是昨夜受了凉。"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林氏不仅呕吐频繁,还变得食欲不振,时常头晕。赵明远请来郎中诊脉,没想到老郎中把完脉,竟拱手贺喜:
"恭喜赵掌柜,尊夫人这是喜脉啊!"
"什么?"赵明远如遭雷击,"这...这怎么可能!"
林氏也惊呆了:"大夫,您是不是诊错了?我都这把年纪..."
老郎中捋须笑道:"老朽行医四十载,喜脉岂会诊错?夫人虽年过四旬,但体质康健,有喜也不稀奇。只是需多加调养,毕竟不比年轻人。"
送走郎中后,赵明远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直到深夜才醉醺醺地回来。林氏想解释,却被他冷冷打断:
"我赵明远行得正坐得直,没想到临老还要受这等羞辱!你在王家住了半年,回来就...就..."他说不下去了,摔门而去。
林氏瘫坐在地,泪如雨下。她知道丈夫怀疑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更让她痛苦的是,她确实有个秘密,却与丈夫的猜想截然不同。
第二天一早,赵明远像变了个人,对妻子不理不睬,整日阴沉着脸。到了晚上,他忽然对林氏说:
"今晚我去铺子里睡,有些账目要清算。"
林氏默默点头,为他准备了被褥。然而赵明远并未去铺子,而是悄悄绕到后院,搬了梯子爬上正房屋梁。这老宅年久失修,房梁上有几处缝隙,正好可以窥见室内情形。
"我倒要看看,这'喜脉'究竟是怎么回事。"赵明远咬牙切齿地想着。
月上中天,林氏独自在房中做针线,不时抹泪。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竟是女儿如兰!
"娘!"如兰扑到母亲膝前,泪流满面,"女儿对不起您..."
林氏大惊:"如兰?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守义知道吗?"
如兰摇头,哭得更厉害了:"娘,我...我闯了大祸。那日您看到的包袱,是...是给张秀才的。我与他...与他..."
林氏脸色煞白:"你与他怎么了?"
"我们...我们..."如兰羞于启齿,只是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林氏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房梁上的赵明远也惊呆了,差点从梁上摔下来。
"多久了?"林氏颤声问。
"四个月..."如兰抽泣着,"我不敢告诉守义,他待我那么好...张郎说要娶我,可他家中贫寒,连聘礼都凑不齐..."
林氏紧紧抱住女儿:"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可如何是好..."
"娘,您的'喜脉'..."如兰抬头,眼中满是愧疚,"是我让春桃在您的茶里加了药,让您出现孕相。我想着...想着若是爹爹以为您有喜,就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房梁上的赵明远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从梁上一跃而下:"荒唐!"
"爹?!"如兰吓得瘫坐在地。
赵明远怒不可遏:"我赵家世代清白,怎会养出你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儿!还有你!"他转向林氏,"竟帮着女儿欺瞒丈夫,你...你们..."
林氏跪倒在地:"老爷息怒!我也是今日才知真相。如兰一时糊涂,我们得想办法补救啊!"
"补救?"赵明远冷笑,"明日我就去告诉王守义,看他如何处置这不贞之妇!"
如兰面如死灰,抱住父亲的腿:"爹!女儿知错了!求您别告诉守义,他会休了我的...女儿只有死路一条了..."
正当三人哭作一团时,院门突然被敲响。赵明远勉强镇定下来,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女婿王守义!
"岳父。"王守义神色凝重,"小婿深夜造访,实在冒昧。但如兰突然离家,我担心..."
赵明远羞愧难当,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如兰从屋内冲出,跪在丈夫面前:"守义,我对不起你..."
王守义扶起妻子,长叹一声:"其实...我早已知晓。"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
王守义苦笑道:"那日我提前回家,恰见你与张秀才在后园私会。我本想当场揭穿,但转念一想,你我婚姻本是父母之命,你心中无我,强求也是徒劳。"
如兰泪如雨下:"守义,我..."
"听我说完。"王守义摆手,"我暗中调查,发现张秀才是真心待你,只是碍于家贫不敢提亲。这些日子我故意晚归,就是给你们机会说清楚。"他看向赵明远,"岳父,事已至此,不如成全他们吧。"
赵明远没想到女婿如此大度,一时语塞。林氏趁机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包括自己假孕的真相。
王守义听完,竟笑了:"岳母这招'李代桃僵',倒让我想起一个主意。不如就说岳母确有身孕,生下孩子后过继给我和如兰,对外就说如兰不能生育,我们领养了弟弟。"
"这..."赵明远犹豫道,"岂不是欺瞒世人?"
"总比如兰身败名裂强。"王守义正色道,"张秀才那边,我可以资助他进京赶考。若他高中,回来明媒正娶如兰;若落第,就安排他去邻县教书,远离是非之地。"
如兰感激涕零:"守义,你为何待我如此之好..."
王守义轻声道:"因为我曾真心喜欢过你。只是感情强求不得,与其互相折磨,不如成全彼此。"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三个月后,张秀才果然高中举人,风风光光回来迎娶如兰。王守义不仅没要回嫁妆,还添了不少财物。而林氏的"孕事"也在"流产"后渐渐被人淡忘。
最令人意外的是,经此一事,赵明远与王守义反倒成了忘年交。在王守义的帮助下,赵家药材铺重振旗鼓,生意比从前更红火。而赵明远也深刻反省了自己对家人的忽视,从此对林氏更加体贴。
一年后的中秋夜,赵家小院摆满瓜果,一家人赏月谈心。已怀有身孕的如兰靠在张秀才肩头,悄声问:"你说,爹娘他们会幸福吗?"
张秀才笑道:"岳父岳母历经风波,更懂珍惜。倒是我们,要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
月光如水,洒在每个人身上。林氏望着团圆的家人,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她知道,那个躲在房梁上的夜晚,揭开的不仅是丑事,更是一家人重新理解与包容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