辖区的职业技术学院开学，局里派我们去给大一新生做法治宣讲。
宣传科的同事赶 KPI，用警局官方号搞了个现场直播。
没想到，直播间竟闯进来个愣头青。
【讲的什么狗屁玩意儿！穿个警服装什么正义使者？】
【嘴里都是法治和正义，一肚子坏水儿都是生意……】
【警方管理员提示：请网友文明留言，恶意诋毁可能涉及违法，将依法追究责任！】
【艹！吓唬谁呢，有种来 TM 抓我啊？2333……】
1
盯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留言，我着实感觉脸面挂不住。
原本安静的大礼堂里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台下几百名师生的注意力已从我们身上移开，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侧方的大屏幕张望。
发言席上的缪队发现了异常，侧过身瞄了眼屏幕，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咳了咳嗓子，缪队摆弄着麦克风保持着镇定。
「同学们，刚才我讲到生活里有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小事，都有可能涉及违法甚至犯罪！」
「瞧瞧，说什么来什么！网络不是无法之地，也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
「这个昵称叫『村口老王』的网友，我奉劝您理智一些。」
「直播间不设评论门槛是为了方便交流，而不是你以身试法的理由……」
缪队正找补面子，台下突然爆又发出一阵惊呼，甚至有不少学生掏出手机开始了拍照。
见状，我和缪队扭头看向大屏幕，评论区是一首打油诗。
【两只警犬汪汪叫，道貌岸然进学校。】
【内容无聊又枯燥，弄个直播赚钞票。】
【学校领导不害臊，拍人马屁捧臭脚。】
【台下怂包不敢闹，都是学渣和沙雕！】
又是那个「村口老王」的杰作！
不说风凉话，改说 RAP 了！？
缪队面色铁青，坐在主席台上又不好发作，挤着眼睛给我发了信号。
我赶忙跑下主席台跟宣传科的同事一起紧急补救，学校老师也站起身开始维护现场秩序。
似乎是被冒犯到了，有些胆大的学生已经站起身挥手抗议，表达不满。
「警察叔叔抓住这个小黑子，他辱骂我们是沙雕！」
「就是就是，他还说你们是警犬呢！」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现场一片混乱。
宣传科预案不足，派过来做直播管理的是个新手警花，磕磕绊绊地摆弄着设备。
怎奈评论区已然歪楼，虽拉黑并踢出去了「村口老王」，但为时已晚。
闻风而至的网络吃瓜群众蜂拥而至，热烈的留言五花八门，可谓精彩纷呈。
【别说，这个老王还挺有才，我得关注一下！】
【吃瓜吃到帽子叔叔这，好玩好玩！】
【哦豁，头铁老王现场作妖，我等屁民翘首以待后续发展！】
……
缪队坐在主席台上，动也不敢动，咧着嘴强颜欢笑，像个蜡塑的弥勒佛。
2
伴随着评论区「蹲个续集」的接龙式留言，法治宣讲草草收场。
吃瓜网友不断涌入，关闭评论有违来宣讲之前的指示。
事态发酵迅速，删除调侃评论则既显得小气又容易引起此生舆情，况且直播现场已经被有心之人大量转发，想捂盖子已是徒劳。
惨烈如车祸现场的评论区维持到了宣讲结束。
恶作剧的后劲出乎意料地大，大力出奇迹地大！
这次直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创下了官方号的直播围观纪录。
屏幕上不识时务地弹出礼花绽放的动画——「恭喜直播新纪录，做大做强，再续辉煌吆！」
宣传科的小警花都快哭了，这讽刺效果无异于赤果果地公开处刑。
学生们迟迟不愿散场，嘴上嚷嚷着要把滋事网友绳之以法，但嘴角的坏笑比 AK 都难压。
学校领导尴尬地跟缪队握着手，准备好的感谢词也派不上用场了，两人跟相亲一样拉着对方的手，就等着对面的给个台阶下。
老师们一边疏导学生离开，一边软硬兼施地要求同学们收起手机不要录像。
我和宣传科的同事正收拾着器材，缪队交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副局长的来电。
「丢人败兴！我还跟市融媒体打了招呼，幸亏人家没有转播……我跟你说，这事你们看着办！」
「掉到地上的面子，你小子给我捡回来，捡不起来你就去警犬基地喂狗去吧！」
没容我说一个字，电话就挂断了。
回到车上，我把手机递给后背都湿透了的缪队，如实复述了通话内容。
「你们宣传科真他娘的……唉……真把我们坑惨了！」
缪队欲言又止，启动警车飞快地离开学校。
「天黑之前，我要拿到这个『村口老王』的详细资料！」
宣传科的小警花不敢吭声，低着头坐在后排，抱着直播器材唯唯诺诺。
我夹在尴尬的气氛中间，强打着精神垫话：
「放心吧缪队，毒贩子咱都是手到擒来，何况一个隔壁老王！」
缪队突然暴怒，「狗屁！什么隔壁老王……村口老王！村口老王！村口老王！」
「是！抓村口老王！」
3
「村口老王」的事迹发酵迅猛，俨然成了局里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我们回办公室的路上，但凡遇到个同事，都会收到各种安慰。
「小缪啊，叫我说直播翻车也不全是坏事，就说这场直播的收视率吧，都破了纪录啦！」
「消消气，只当是辛苦了咱一个，欢乐了千万人嘛……」
「缪哥，只要咱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老王……」
缪队脸上无光，打着哈哈应付着各路牛鬼蛇神的问候。
回到办公室，缪队痛心疾首，说自己喝口凉水都塞牙。
可该挨的刀躲不过，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跑去副局长办公室听训了。
缪队前脚走，网安大队的小陈推门进来了。
「你说说，你们无形中伤害了多少人？领导让我支援你们抓老王……」
「别臭贫了，就等你们网安的兄弟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我拉了个椅子请小陈坐下，然后听他开始大倒苦水。
首先，这个老王在直播间作妖就算不上什么正经案子，根本够不上立案标准。
没法立案，就拿不到调证手续，想通过直播平台调取用户信息这个法子行不通了。
其次，这个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不消除影响恐怕局里的官方号就废了。
任谁打开账号，看见一堆调侃的评论和私信也受不了，更何况警察这个注重形象的群体了。
最最重要的，领导要求限期找到老王，做到有始有终，妥善处理。
看我一脸无奈，小陈摸出个打火机，嘬着牙花子说道：「不过，我觉得找到这个村口老王也不难。」
看这小子还在卖关子，我赶紧递了根烟堵他的嘴。
小陈嘬着烟，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装模作样地分析了起来。
「村口老王」这个账号倒也简单，浏览下来基本上都是记录生活的小视频。
有时拍村里老太太跳广场舞，有时拍花花草草和风景，偶尔发一些对口型唱歌的视频……
但无一例外，这老爷子拍视频都爱叠满各种特效，也符合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审美了。
撇开特效不谈，视频中的老爷子称得上慈眉善目，看样子不像个脾气火暴的人。
「吆喝，这『村口老王』还真是个老头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中二青年的搞笑昵称呢……」
我刚插了句话，抬头看到小陈一个轻蔑的白眼。
「你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没等我回答，小陈又划拉着手机卖弄起来。
「瞧瞧，这老爷子的视频都是半年之前拍的，而且他发视频的频率还不低。」
「从内容上看，老爷子积极乐观，热爱生活，为人和善。」
「你再看看老爷子跟别人的互动，从评论区交流来看，老爷子回复的也都是简单的文字，偶尔还有些错别字……」
「可见这老爷子文化水平不高，不像是一个能在直播间里口吐芬芳的人啊……」
「最可疑的是，这老爷子半年多没啥动静，一有动静就是挑衅警察，太匪夷所思了……」
好家伙，这是有人盗用村口老王的账号了！？
小陈把烟屁股拧在烟灰缸里，对自己掌握的线索颇为得意。
「你再看看这里，我浏览了村口老王发布的全部视频，这些视频的发布定位都是山河市。」
「山河市不是咱们的地盘，查老爷子身份有点困难，但是好在离咱们辖区倒也不算远。」
我明白小陈儿的意思，这老爷子不是我们市局的辖区人口，想通过人像识别还得麻烦山河市局的兄弟。
可这个事顶多算个治安案件，办不出协查手续，也无法进行案件协查。
正琢磨着对策，缪队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尴尬地和小陈交流了两句，缪队捏着手机听了我和小陈儿的分析。
「落实老王的真实身份？这事不难，做人像比对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小陈儿，你翻翻这个老王的视频，截个清楚的头像照片。」
「别管是谁动了老王的账号，咱就能顺着老王这根藤，一定会摸到背后的那颗瓜！」
缪队把手机递给小陈儿，招呼着我收拾东西去一趟山河市。
看着风风火火的缪队，我也不好问什么，装好东西就出发了。
4
从警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饿着肚子开车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到了山河市地界。
我和缪队找了个面馆正吃着，手机响了，是小陈发来的「村口老王」的照片。
不得不夸小陈这小子心思细、技术好，能从冒着各种光晕的视频里把老王 PS 得跟证件照一样。
缪队很是满意，不等吃完面条就要拉着我去找打印店。
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我吐槽吃个面条也要被人拉壮丁。
「给你小子开个小灶儿，这办法一般我不告诉其他人，你就偷着乐吧……」
从打印店出来，缪队端详着一张 A3 纸大小的照片，跟捡到了宝贝似的爱不释手。
看我有些疑惑，缪队把照片递给我，神秘兮兮地跟我交代：
「你听我指挥就行，一会让你下车，你就拿着这张照片蒙在脸上迅速下车，动作一定要快。」
「下车后，你就把这照片对准附近的摄像头，切记要用照片遮住自己的脸。」
「还有，动作一定要快，不要引起路人围观……」
我去，这是什么骚操作？
「别瞎捉摸了，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车子开到一个路口，缪队把车停下，递了个眼神儿。
虽然太过羞耻，但也别无选择，我硬着头皮下车照做了。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缪队如法炮制，连续找了好几个路口都让我举着照片对着街口摄像头。
这行为太抽象了，街头扫地的环卫工人和路人都觉得好奇，纷纷注视。
我灰溜溜地上车，忍不住跟缪队吐槽。
「行啦，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见我不解，缪队问我有没有发现这几个路口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捉摸了一下，恍然大悟！
「缪队，你太鸡贼了！」
「嘿，什么话！这叫智慧！」
5
不得不说，缪队真是一根见多识广的老油条。
这几个路口挑选得颇为讲究，附近不仅有人口稠密的居住区，不远处也有各种商业机构。
像这种路口的街面视频卡口器材，一般都会被当地警方列为重点使用。
「我们现在就去山河市局鼓楼派出所，我师弟就在那当所长。」
「瞧好吧，这回咱们一定不会空着手回去，嘿嘿……」
缪队鸡贼地笑着，车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警车开进鼓楼派出所，缪队和我径直走进办公大厅，给值班民警递过证件表明了来意。
不一会儿，一个胖嘟嘟的警官下楼迎了过来，看样子就是缪队的师弟了。
「师兄啊，你搞什么幺儿子，我刚接到视频巡视员的报告……敢情是你们俩在监控镜头下面恶搞啊……」
缪队装出心力交瘁的样子，握着对方的手不住哀叹，可怜兮兮地把情况通报了一下。
「老弟呀，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我们局领导都夸你们山河市局视频系统和信息化搞得好，可我们遇到的这个案子吧……一时半会拿不到手续，只好出此下策了。」
所长见怪不怪，热情地把我和缪队带到了视频研判室。
进入研判室，我一下子明白了之前缪队的安排。
天网工程的名号想必已是家喻户晓了，而缪队正是利用这个系统的特性，耍了一招「草船借箭」。
正如缪队所料，我们所选的路口正是山河市局视频巡防的重点部位。
而我顶着村口老王照片的骚操作，早就被视频巡查员盯上了。
视频里村口老王的照片瞬间就被人像识别系统智能检索了，其姓名等信息已经自动弹窗了。
缪队嘴里念叨着「参观、学习」，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我和缪队吹捧着同行的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对方则默契地展开了一轮心照不宣的商业互捧。
看到了想看的线索，我们及时告辞。
一回到警车上，缪队就把相关村口老王信息通报给网安大队的小陈，要求他展开核查工作。
「高，实在是高啊！」
缪队也很享受吹捧的感觉，启动车子往回赶。
车子还没驶出山河市区，小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缪队，村口老王的信息摸清楚了，可是这人吧……」
小陈支支吾吾的，让缪队很不耐烦，催促他有屁快放。
「这个村口老王的户籍信息已经注销一个多月了，原因是……死亡销户……」
听到消息，我和缪队都吃了一惊。
冒用亡人信息在网上滋事，这事的性质就不一般了。
缪队干脆把警车停到了安全区域，沉吟片刻，就安排起下一步工作。
「小陈，你立即把这个老王的详细信息汇总一下，重点是他的同户信息，整理完毕立刻传给我！」
挂了电话，我和缪队对视了一眼，气氛有些凝重。
电话却再次响起，这次是缪队师弟来的电话。
「师兄，你们找的那个老头儿，我似乎认识……」
6
警车再次回到派出所，所长已经在办公室恭候多时了。
所长说已经安排所里多做点晚饭，劝我们在所里住一晚，说是夜路回去不安全。
缪队摆了摆手，让所长直奔主题。
「在监控室那会，我就觉得这个老爷子看着有点眼熟，开始我没多想，可等你们走后我越琢磨越好奇。」
「我又去了趟监控室，看清老爷子的名字，我才想起来这是我从警时辖区里一个外来户。」
「这老头说起来挺不容易，有两儿一女，都是他一个人拉扯大的，因此我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那时候我在下面镇子的派出所，这老头有一手做酱菜的好手艺，那味道真绝了。」
所长似乎是回忆起了酱菜的味道，隐隐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道：
「这老头的子女还挺有出息的，一个儿子当了街道的副主任，女儿是一所初中的校长。」
「不过，他另一个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跟老爷子闹得很僵，后来跑到外地去了……」
正听所长介绍情况，小陈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是资料弄好了。
所长安排了一个民警带着我去接传真资料。
回到办公室，缪队接过资料和所长核实了一番，确实跟所长说的情况一致。
王喜民，80 岁，丧偶，山河市小店镇居民，户籍已注销，其原户头下有二子一女。
长子王乐山，现为山河市华裕道办副主任；
女儿王乐水，现为山河水二中校长；
三子王乐智，户口已迁往风海市，职业为个体户。
捏着一沓资料，所长感慨万分。
「这老爷子虽说是个外来户，但为人和善也很要强，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冒用信息恶搞人家……」
「人家子女要是知道这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人家大儿子还是个街道的副主任，也算得上基层领导了……」
所长翻看着资料上附带的照片，突然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