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他们有情绪,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感受什么。
这是现代心理学最讽刺的发现之一:大多数人,甚至是心理学专业人士,在“感觉(feelings)”和“情绪(emotions)”之间,搞不清楚。混淆这两个概念,不仅导致了情绪管理的混乱,更让人们在认知自我、调节行为和理解他人上陷入盲区。

我们说“我感觉糟糕”,其实往往并没有识别出具体情绪,而只是感知到一种模糊的、低分辨率的生理状态。这种状态,严格来说,是“感觉”,不是“情绪”。
“感觉”是原始的、生理性的,是大脑对内外环境变化的第一反应。它分为两个维度:效价(valence)和唤醒度(arousal)。效价是“感觉好”还是“感觉糟”,唤醒度是“有精神”还是“没精神”。比如,喝一杯咖啡,效价为正,唤醒度也为正;但如果你不喜欢咖啡因,这个效价可能就变成负的。
大部分“感觉”不会直接产生“情绪”。饥饿、口渴、疲惫、冷、热、痒,这些都只是“感觉”。情绪只有在这些感觉被赋予意义(meaning)之后,才会出现。而“赋予意义”的过程,就是人类意识和语言介入的结果。
这就到了关键点:情绪是构建出来的。
“情绪构建理论”(Theory of Constructed Emotions)认为,情绪不是预设好的、自动的反应,而是我们对感觉和情境综合加工之后的解释。例如,假如你感到低效价、低唤醒,可能是因为饿了、失眠了、失恋了,也可能只是今天没吃早餐。但当你给这种感觉一个名字,比如“我很难过”,情绪才真正形成。
同样一份感觉,不同的意义建构,会导向完全不同的情绪。“压力”是最典型的例子。它是一种高唤醒、低效价的状态,可以变成焦虑、愤怒、挫败,也可以转化为兴奋、斗志、专注。关键在于你怎么理解它。
而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这个辨识能力。
他们把“压力”、“难受”、“不舒服”挂在嘴边,就像一个两岁孩子说“肚子疼”。这个“疼”可能是饿了、吃撑了、想睡觉、想撒娇,父母需要靠经验猜。但成年人没有父母来猜,他们只能胡乱反应。结果就是:想睡觉但以为是抑郁,肚子饿却发火摔门,对亲密关系感到恐慌却归因为“对方不够爱”。
这是情绪智力低的直接体现。
情绪智力的核心,不是压抑情绪,也不是释放情绪,而是识别情绪。这种识别能力,不靠直觉,而靠训练。人必须不断地问自己三个问题:
我现在的情绪效价是正还是负?我的唤醒度是高还是低?我对这种感觉的解释是什么?大部分人连第一步都跳不过去。他们从来没想过“我感到沮丧”可能只是因为血糖低,也没察觉“我感到愤怒”其实是因为恐惧。他们把所有不舒服的状态统称为“烦”,结果就是,他们也只能用“烦”来应对,结果就是生活混乱、关系紧张、行为失控。
我们再回到那个看似土得掉渣的问题:“你现在感觉如何?”
很多人会回答:“我觉得他根本不重视我。”注意,这不是感觉,也不是情绪,而是一个想法。这个想法隐藏着感受,但不是感受本身。它可能背后是悲伤,也可能是失望,甚至是羞耻或不安。但当一个人无法区分“我怎么想”与“我怎么感觉”,他就无法调节,也无法修正。
从神经科学角度看,情绪是一种大脑对体内感受的推断。是推断,不是侦测。也就是说,大脑并不知道你“真的感到愤怒”还是“只是血压升高”,它只能猜。而这个猜的过程,完全依赖你的记忆、语言、文化和情境。
换句话说:你“感到”的情绪,是你从经验中学会的。
一个文化里,如果没有“焦虑”这个词,你就不会“感到焦虑”。婴儿没有语言,他们只会哭、笑、发抖,他们没有“焦虑”或“羞耻”的词汇,也就没有具体的情绪。语言赋予了人类区分细微感觉的能力,也制造了复杂的情绪地图。
这种情绪地图,不是越简单越好。
很多人试图用“我不去想这些”来逃避情绪,但这只是把问题推迟。情绪不会消失,它会变形。未被识别的悲伤会变成身体疼痛,未被理解的恐惧会转化为过度控制他人。你不认识它,它就变成你行为背后的幽灵。
真正的情绪觉察,是像科学家一样观察自己身体和大脑的状态变化,不是像诗人那样感叹命运。是干净利落地确认:“这是低效价、低唤醒的感觉,我会先去睡一觉;如果醒来还这样,那我再去判断是不是情绪。”
大多数人的问题,在于他们过早地给情绪命名,又过早地为情绪找理由,然后又太慢地去行动。他们用“我很委屈”来解释所有挫折,又用“我只是性格急”来掩盖所有的攻击行为。他们没有能力拆解“我现在的状态是什么”,也没有能力处理这个状态带来的冲动。
于是,冲动控制成了稀缺品,稳定成了奢侈品。
成年人想提升情绪智力,第一步不是冥想、也不是看书,而是停止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天生识别情绪的能力。这个能力来自大量练习,反复追问:“我现在到底在感受什么?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我对它的解释是否合理?”
大脑不会白给你答案。它只会提供一种估计。而人类的任务,就是提高估计的准确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