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三月初八,苏州城被春色浸染,富商李万财的宅院挂满红绸。这场婚事筹备了整整三年,李家用十八辆马车运聘礼,光是妆匣里那颗南洋明珠,就抵得上半条街的铺面。新娘林月如出身扬州盐商世家,陪嫁队伍从码头绵延至城门,檀木箱里装着苏绣百子被、紫檀雕花镜,连压轿的童子都穿着金线缝制的锦袍。
迎亲当日,李府门前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听说新娘的盖头是江宁织造局特供的云锦,上面的鸳鸯用朱砂掺金粉绣了九九八十一天。”茶摊上的老汉说得唾沫横飞。午时三刻,八抬花轿在唢呐声中启程,轿帘随风掀起一角,有人瞥见新娘手腕上缠着七宝琉璃串,指甲染着凤仙花的红。
变故发生在申时初刻。花轿行至城西妙法寺前的青石坡,抬轿的汉子突然脚底打滑。一阵裹着槐花的风掠过,轿顶的流苏穗子齐齐折断,轿身重重砸在地上。喜娘颤着手掀开轿帘,大红坐垫上只余几粒散落的莲子——按苏州习俗,这本是寓意“多子多福”的吉祥物。
苏州知府周德昌带着仵作赶到时,夕阳正染红妙法寺的黄墙。井口直径三尺二寸,井绳早已朽烂,衙役举着火把照下去,只见一具光头尸体面朝下趴着,后脑凹陷处凝着黑血。尸体打捞上来后,仵作验出致命伤是铜香炉所致,死亡时间约在三个时辰前——正是花轿出事的时辰。
“这袈裟不对劲。”周知府捻起僧衣一角,枣红布料上勾着金丝莲花纹,内衬用暗针缝着“宝华寺”字样。妙法寺住持慧明冷汗涔涔:“了尘师父前日来挂单,说是云游参禅……”话未说完,衙役从尸体袖中抖出一张当票:“足金嵌玉簪一支,当银五十两,当期三十日”——与林家陪嫁清单上的物件分毫不差。
更骇人的发现来自井底。井壁青苔间嵌着半片染血的指甲,经比对与新娘的凤仙花颜色一致。周知府望着暮色中的寺庙飞檐,突然问:“贵寺的晨钟是几时敲响?”
李府书房里,李承业正提笔抄写《金刚经》。砚台边的宣纸叠了三寸厚,最上面一张的“一切有为法”的“法”字洇开了墨渍。周知府不动声色打量四周:博古架上摆着鎏金佛像,香炉里积着半寸香灰,窗棂上新糊的桑皮纸还带着毛边。
“贤伉俪可曾见过此物?”周知府亮出金镶玉簪。李承业手腕一抖,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墨痕:“这是……月如的簪子。”他左手虎口的结痂突然崩裂,血珠滴在《心经》的“无挂碍”三字上。当夜,师爷带人暗查书房,从佛经夹页里翻出十数封书信,最新一封的落款是“戊子年二月初二”,信纸边缘有泪痕晕开的褶皱。
信上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表哥见字如晤,家父逼嫁之日近矣,若十五夜子时未见红灯笼挂于西墙,便当月如已赴黄泉……”周知府对着烛火细看,发现信纸夹层竟用矾水写着:“李家有秘道通妙法寺”。
扬州盐商的难言之隐三日后,周知府微服抵达扬州。林府管家引他穿过九曲回廊时,低声叹道:“小姐自小跟着舅老爷学颜体,那手字老爷烧了三回都没烧干净。”在林月如闺房的梳妆匣暗格中,搜出半块羊脂玉佩,背面刻着“白首”二字——与杭州当铺失窃的传家宝完全吻合。
林父抖着手交出婚书:“承业那孩子……有癔症。”庚帖背面用蝇头小楷备注:“戊子年惊蛰夜,病发伤仆三人”。更惊人的是陪嫁清单底页,用密语记着一笔旧账:“丙寅年冬月,李记米行短秤事发,赔银千两”——正是二十年前轰动苏州的“饿殍案”。
返程途中,周知府在运河码头听到船夫闲聊:“上月有姑苏来的画舫载着三个和尚,其中一个抱着大红包袱,沉得像装了石头。”
西湖畔的胭脂泪杭州醉仙楼的灯笼照亮半条湖滨路。周知府扮作茶商踏入二楼雅间时,名为“妙音”的姑娘正在弹《胡笳十八拍》。她左手的翡翠戒指卡在断指处,脖颈系着苏绣丝巾,但抬手抚琴时仍露出半圈青紫勒痕。
老鸨在厢房暗门后被搜出买卖契:“今收到姑苏广智师父纹银二百两,扬州林氏女一名,年十八,无破身”。按红指印的位置,赫然是妙法寺菜头僧广智的右手拇指——此人右耳垂的黑痣,与船夫描述的和尚特征完全一致。
“那晚他们给我灌了哑药。”林月如在知府衙内哭诉,从贴身小衣里取出半枚铜钥匙,“这是从了尘身上扯下的,他说能开李家地窖的锁”。钥匙纹路与苏州府存档的李宅图纸对照,竟指向后院一口被封二十年的水井。
李家祖宅后院杂草丛生,周知府命人掘开青石板,露出锈迹斑斑的铁锁链。地窖里堆着三十七个陶瓮,每个都贴着黄符,瓮口用生漆密封。撬开其中一个,腐臭气扑面而来——竟是具蜷缩的童尸,手腕系着褪色的红绳。
“丙寅年腊月,李记米行施粥毒死七十九人。”白发苍苍的讼师翻出泛黄案卷,“这些是当年失踪的乞儿,官府记录写着‘冻毙’。”李万财在堂上瘫坐如泥:“广智……是当年幸存佃户的儿子,他姐姐被……”
与此同时,衙役在妙法寺藏经阁发现暗室。墙上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被撕去半页,夹层里藏着发黑的婚书,女方姓名处残留“赵芸娘”三字——这正是二十年前投井自尽的佃户之女。
再审李承业时,周知府命人抬上一筐香灰。“这是从你书房香炉、妙法寺大雄宝殿及广智禅房分别取来的。”仵作当堂演示:三处香灰混入清水后,皆浮起细小的金箔碎——正是李家特制的“沉香金”。
“惊蛰那夜你根本不在府中!”惊堂木震落梁上积尘。李承业袖中掉出半块带血的铜香炉耳,与井底凶器缺口严丝合缝。原来新婚夜他跟踪新娘至妙法寺,在地窖口与了尘扭打时,香炉砸中对方后脑。
林月如的证词补全了最后环节:“广智师父给我看的旧账本里,记着李家用毒米换官盐的勾当。那铜钥匙能开他们罪证窖……”话音未落,后堂传来尖叫——李万财用裤带自缢于梁上,脚下散落着被撕碎的往生咒。
刑部朱批背后的叹息乾隆三十八年秋,刑部公文抵苏时惊动江南官场。主审官在结案陈词中写道:“僧俗勾结为复仇,富商造孽累三代”,但御批朱砂圈住了“新娘私逃”四字。最终判词耐人寻味:林月如因“妇德有亏”被判入水月庵带发修行,而本该流放的李承业,因“癫狂未愈”改判圈禁祖宅。
最蹊跷的是对妙法寺的处置。“该寺田产二百亩充公,僧众还俗者十九人”,但监院普照的度牒上赫然盖着“准留寺修行”的蓝印——这位真实身份为赵芸娘胞弟的老僧,在案结三日后圆寂,遗物中有一串刻满“冤”字的枣木念珠。
百年井台的回响光绪年间,有游方道士在李宅废园作法。铁佛被移开时,井中飘出混着沉香的腐味,石缝里嵌着半截金镶玉簪。坊间传言,每逢雨夜,井底会传来女子哼唱的扬州小调:“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约我黄昏头……”
宣统元年(1909年),苏州商会重修《江南奇案录》,编纂者在“李林案”脚注写道:“现场搜出伪造婚书三份,真本至今下落不明。有野史载,丙寅年毒米案原告赵氏,实为林月如外祖母族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