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三里五村最不缺怪事,尤其到了夏天,连夜风都吹得带着点子邪气。
张麻子那年三十岁,光棍一个,脸上坑坑洼洼的,小时候得过天花,留了一脸的疤,看着就不像好惹的。平时不爱说话,背着个小木匠箱子,东家一扇门、西家一个柜,靠手艺混饭吃。
这年头,谁家要是新盖房子、娶媳妇,总要请张麻子来打一打新床,说是“手打的床板结实,能睡一辈子不散架”。
这年夏天,村东头的赵大娘托了他个活儿,要做一副棺材。
张麻子一听就皱了眉,打棺材这种事,讲究多,晦气得很,做得不好沾上晦气不说,有时候还会招来些不干净的东西。
赵大娘见他犹豫,咬咬牙,又塞了两斤酒,两条腊肉,说是给他“添香火”,让他做完这个活儿后能冲冲晦气。
张麻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但那时候穷啊,一想到家里锅碗瓢盆都快敲得能当锣使了,咬了咬牙,答应了。
谁知这副棺材才打到一半,怪事就来了。
第一天晚上,他在院子里刨木头,刨花乱飞,忽然听见木头底下有动静,像是有东西在抓挠,细细碎碎的。
他以为是老鼠,拿着锤子刨了半天,也没见着影子。
第二天,他早上起来,发现棺材的盖板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裂痕,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弯弯曲曲,像是……像是一个笑着的嘴。
张麻子心里有点毛了,但想着可能是木头干裂了,自己又不敢多想,打起精神继续干活。
第三天夜里,天闷得要命,一滴雨都没下,闷雷却滚了一夜。他正打着棺材底板,忽然一道闪电劈在了院子旁边的槐树上,白光一照,他瞥见棺材里……有人影。
是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头发披散,眼睛黑洞洞地盯着他,嘴角勾着诡异的笑。
张麻子吓得一个踉跄,差点用刨子削了自己的脚,定神一看,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还没固定好的横梁,晃晃悠悠。
他不敢再干了,草草收了工,把东西一丢就往家跑,心里头怦怦跳得像敲锣。
可这一跑,就跑进了更大的麻烦里。
因为第二天,他在屋里醒来,发现门口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一双红绣花鞋,摆得整整齐齐,就像谁给他下了聘礼。
而且从那天起,村里人看到张麻子,都远远地绕开,像见了瘟神一样,私下里还嘀咕:
——“他,撞上了。”
那天夜里,雨下得比预报还猛。
整个村子像泡在黑水里,屋檐滴答响个不停。我抱着破旧的雨伞,踩着泥泞小路往奶奶家跑。
她家门口挂着一个油灯,光线昏暗,隐隐能看到门口有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奶奶,又觉得哪里不对——奶奶不可能穿那种红艳艳的衣服。
我上前几步,那影子却慢慢消失了,只剩下门下的一滩水渍,像是刚才站过一个湿漉漉的人。
我深吸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冷得像个冰窖。
奶奶蜷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她没睡,正盯着我看,眼里有种奇怪的神色。
“你是不是……看见了?”奶奶声音低得像风声。
我咽了口唾沫,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奶奶叹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是一根打着结的红绳子,已经旧得发黑,绳结处像是沾过血一样,硬硬的,散着股奇怪的铁锈味。
“这是你小时候套过的命绳。”奶奶说,“你小时候掉进村东头那口废井里,差点淹死,是绑着这根绳子才拉上来的。”
我怔住了。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口废弃的水井,听老人们说,井里养着“不干净的东西”,小孩子不能靠近。
可我就是不听话,偷偷去玩,结果真的掉了进去。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很多细节记不清了。
奶奶声音颤抖地继续说:“你那次上来之后,身上多了道红痕,缠着脖子,一圈一圈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皮肤光滑,什么也没有。
“后来请了村里最老的道公来看,他只说了一句:‘命给缠上了。’”奶奶哆嗦着把绳子塞到我手里,“戴着它,能保你一时无事。”
我攥着那根又旧又脏的红绳,心里七上八下。
窗外,雨越下越大。
屋檐下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像是赤脚踩在泥水里,溅得啪啪作响。
我侧耳听去,那声音一直围着屋子打转,一圈、两圈、三圈……
奶奶拉着我躲到炕角,蜷成一团,嘴里念念叨叨地念着什么。
突然,一声尖锐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声,刚好三声,重重地,像是某种召唤仪式。
我浑身汗毛倒立。
屋里的油灯猛地一闪,熄灭了。
黑暗中,我听见门缝里,有细细的笑声传进来,像是有人贴着门缝在笑,轻飘飘的,又格外刺耳。
奶奶一把拉住我,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
“千万别出声,千万别应门!那是……井里的新娘,来找她的新郎了!”
自从那天在祖宅阁楼翻出那本《纸命志异》之后,我整个人像掉进了另一种世界。
那晚,月亮又圆又亮,可我一刻也不敢睡。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的木梁。风从破旧的窗缝里吹进来,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混着老木头和纸灰的气息,像是要把人活生生泡烂。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的狗忽然狂叫起来,一只叫一只,接着是村头那口老钟,**咚——咚——咚——**响了三下。
三更。
狗叫声里,隐隐夹杂着什么奇怪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听,隔着墙、隔着风、隔着时间,好像有人在院子里哭。
那声音细细碎碎,一阵一阵,像女人,又像小孩,混着风吹草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紧。
我咽了口唾沫,拎着手电筒悄悄下了床。
屋门已经自己开了,一条缝,正对着院子。
我蹲下来,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月光洒在院子中央,那口红棺材竟然盖开了盖子!
更诡异的是,棺材边上,立着一个穿红嫁衣的人影,脸藏在头盖下,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垂着头,一动不动。
那股哭声,就是从她那里传来的。
我喉咙像被卡住了,几乎喊不出声。
——是顾佳。
我没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影缓缓地、极慢极慢地,抬起了头。
那不是一个活人的头。
是一张布满裂痕的纸脸,裂缝里透出幽幽的红光,像被火熏烤过,破败又扭曲。
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撕裂般的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想跑。
可脚还没动,门“吱呀”一声,被什么东西推开了。
一只手,细长、惨白、指甲又尖又黑,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缓缓地、一点点地,摸向我。
“回来……”
一个破碎又空洞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我顾不得多想,翻身冲回屋里,把所有能搬的家具都推到门口,死死堵住。
那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敲在心脏上。
“回来……回来陪我……”
哭声中夹杂着低语,像被撕裂的风,钻进耳朵里,让人发疯。
我背靠着墙,大气不敢出,手里死死握着那张婚书。
直到天快亮,哭声终于一点点消失了。
门外,只剩下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院子里,一张红盖头,被风卷着,慢慢飘到了我的窗前。
我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门口堆着的桌椅塌了一地,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棺材也不见了。
只有地上,那张被踩皱的红盖头,还静静躺着,沾着灰,沾着血。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和这个“纸命”的世界彻底缠在了一起。
我从来没想过,父母会给我安排这么一场离奇的婚礼。棺材、红线、还有那张从未见过的婚书——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不可思议了。
但是,我也不能否认,在那一刻,心底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恐惧。无论如何,我无法简单地将它从记忆里抹去。
我走出屋子,走到后院,望着那口已经空空如也的棺材,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强烈的疑问:这是梦吗?还是现实?
家里一切照常,似乎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妈妈在厨房里做饭,爸爸则在院子里修理破旧的工具。我走过去,心中满是疑惑,忍不住问:“爸,妈,昨天的事,你们怎么不提?”
爸爸头也不抬,继续修着他那把老式锯子,“什么事?昨晚你不是回来了?”
妈妈听见我的话,转过身来,笑道:“你做梦吧,哪有什么事,快点吃饭吧,饿了吧?”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寒风刮过,院子里那口空棺材的红布被风吹起,微微摇晃,似乎在向我招手。
“爸,妈,你们不觉得那口棺材怪怪的吗?”我忍不住再次问道。
爸爸抬起头,眼里有些许的不耐烦,“棺材有什么奇怪的?它一直在这儿,祖传的。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怎么就变得这么多疑了?”
我愣住了,回头看了看那口棺材。它是我从小到大见惯不惊的东西,怎么会突然觉得这么不对劲?
正当我想深入思考时,妈妈已经叫我进屋吃饭了,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进去。气氛有些沉闷,饭桌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在屋里回响。
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电话,心跳忽然加速。
“顾亦舟,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是顾佳。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我低声问,语气中带着几分紧张。
“我知道你的一切。”她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你昨天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应该很熟悉吧?那是我们婚礼的前奏,你已经跟我成婚了。”
“什么婚礼?”我猛地站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才不会跟你成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她轻轻的叹息声:“你觉得,这一切只是梦吗?如果梦真的能随意结束,那么你还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吗?”
我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窗外的天已经变得昏暗,似乎有一股不祥的气息蔓延开来。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但我会来找你,带你去‘回门’的地方。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电话被挂断,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餐桌前,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回门”……
那是顾佳说的字眼。而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预感:我的生活,或许就此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顾佳的“回门”一事,我心中早已有了预感,却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不知道那盏摇曳的红灯笼为何如此深刻地引我注目,它仿佛象征着我命运的终极转折,而我正处在这条路的尽头。每次接近它,心头的压迫感就愈加沉重。
然而,当我再次面对那口红棺材时,心中的恐惧似乎被某种力量驱散。它依然静静地躺在院子中央,红布覆盖,虽然仍未打开,但我知道,所有的谜团都将在这一刻揭开。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顾佳依然是她,穿着嫁衣,安静地站在棺材旁,抬起头,微笑着看我。她的笑容温柔而冰冷,仿佛早已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纸人,纸命。她轻轻唤我,声音柔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顾亦舟,”她说,“你来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满头是汗。梦境的触感依然清晰,而眼前的棺材依旧如一座沉默的山丘,深深压在我的心头。
我走向棺材,伸手触摸那布满尘埃的红布,感到一种冷意从手心蔓延至全身。深吸一口气,我决心揭开它。
然而,就在布被揭开的一瞬间,棺材中的景象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
里面并没有死人的尸体,而是一只精致的木偶,木质面容古老而苍白,身穿红色婚衣,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微微上扬,似在嘲笑我。她的脸,赫然是顾佳的模样,和我从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得异常剧烈,突然间,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在压迫我,呼吸愈加困难。那只木偶伸出手臂,轻轻指向我,嘴唇动了动,却发出的是顾佳的声音:“你来晚了,顾亦舟。”
这声音穿透了我整个身体,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骨髓。
我咬紧牙关,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全身的汗毛却悄然竖起,寒气袭人。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婚床。”那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戏谑,“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我根本无法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木偶的脸,那张面容,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人类,而是一个人类灵魂的替代品,冷漠而残忍。
“顾佳……”我喃喃低语,声音沙哑,“你到底是谁?”
木偶的嘴唇动了动,勉强挤出几个字:“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你许给我的命,永远无法反悔。”
我内心一阵剧痛。那一刻,我意识到,所谓的“许命”,并不仅仅是嘴上的承诺,而是我与顾佳之间,早已注定的恶性循环。
我无法逃脱。
“顾亦舟,你的命,早已与我捆绑。无论生死,你我再也无法分离。”木偶的眼睛突然间亮了起来,宛如被赋予了生命。
她站了起来,缓缓朝我走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我的心上。每走一步,我的心跳便加快一分,直到她站在我面前,我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寒风。
“这场婚礼,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量。
我感到一种窒息感涌上心头,忽然间,我明白了这一切的真相——我与她的婚姻,不是简单的许诺,而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交换。我将她从无形中带入了我的世界,而她,也带走了我所有的生命力。
“顾佳,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微笑,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光辉:“我要你的一切,永远属于我。”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跑向屋外,几乎是踉跄着步伐。
当我回到家门口,回头看那口依旧静静躺在院中的棺材时,意识到无论我走多远,回头望去,它依然在那里,等着我最终的归来。
这场梦,这场无法逃脱的婚姻,已经把我困在其中。
而我,已经无法找到出路。
梦,是从一声敲锣开始的。
“咚——咚——咚——”
三声过后,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穿一套红底金纹的长袍,站在我们家后院。而院子,早已不是那个荒败的小地方,而是被红灯笼照得通亮,墙上贴满了大红喜字,地上撒着枣子和花生,热闹得像极了我小时候看过的一场乡村婚礼。
但没有人,空空荡荡。
只有那口棺材,此刻摆在院中央,上面盖着一块红布。
我怔怔地看着它,隐隐觉得它不是棺材,是一张婚床。
“顾亦舟——”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我回头,看到她了。
顾佳。
她穿着一袭大红嫁衣,头戴凤冠霞帔,脸上涂着胭脂,眉心一点朱砂,双眼漆黑如墨,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她走路没有声音,像是脚底飘着风。
“今日你我成婚,该拜天地了。”她轻声说。
我愣住,下意识问:“这……是真实的吗?”
她眼中有一丝哀怨:“你许了我名分,又怎能反悔?”
我低头,竟看见自己手中捧着那张红纸婚书,纸上的字隐隐泛着光。
我说不出拒绝的话。也许是梦,也许不是梦。
我们站在棺材前,拜了天地。
一拜天地,天色骤黑,星斗坠落。
二拜高堂,我父母不知从哪儿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点头行礼。
三拜夫妻,她伸手握住了我,冰凉如雪,却又不舍得放开。
然后,送入洞房。
“你怕我?”她靠近我,脸几乎贴上来,语气却极温柔。
我喉咙发紧:“我不知道。”
她低头,解开了自己的凤冠。
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脸。
很美,却不像一个人。
她的眉眼像是画上去的,线条太过对称,鼻梁也太挺,像是纸人。她轻轻一笑,嘴角撕开一道细缝,露出里头一口银白细齿。
“我是纸做的。”她轻声说,“是你亲手赐我的命。”
我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墙上的红喜字忽然流出墨汁般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顾佳却仍站在原地,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丈夫,我的夫命,我的生气……你不能逃。”
我拼命摇头,嘴巴发不出声音。
她忽然靠近,手轻轻抚上我的胸口,像是在听我的心跳。
“你心里有别人。”她突然说,语气冷了下来。
“是她吗?那个你在大学暗恋的学姐?”
我猛然惊醒,坐在床上,满头冷汗。
屋里空无一人,天已微亮。
可我低头,却看到枕边放着一根红线,一头系着我手腕,另一头,拖到了门外。
我猛地起身,顺着那根线打开门,走进走廊,走进院子。
院中,那口棺材仍在,盖着的红布却已滑落地面。
棺材盖打开了一半。
我快步上前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嫁衣,整齐地叠放着,压着的,是那张婚书。
“顾佳、顾亦舟,生死相许,不离不弃。”
字迹鲜红,像是刚写上去的。
我坐在棺材边,手里握着那张婚书,纸页轻薄,红字仿佛渗进了皮肤里,带着微微的热意。
阳光照在院子里,却照不进心里那层阴冷。
这不是梦。
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做过一个梦能把味道、触感、眼神都记得这么清楚的。
我看着那口棺材,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的一句话:
“棺材不是用来装死人,是用来封命的。”
那时候我听不懂,现在想来,心里一阵发凉。
我回屋,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日期——确实是第二天的清晨。可微信、短信、通讯录,全都打不开了,像是我从现实中被剥离出来,只剩这间屋子,这口棺材,这段缠人的“姻缘”。
我去敲隔壁老王的门。
他开门,看我一眼,眼神怪怪的,像是看一个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
“你……你不是昨天刚被抬走的吗?”
我愣住:“谁抬走我?”
他脸色变了,连连后退:“顾家那口红棺材,你妈找了七个壮汉,请了黄道婆,她……她亲手把你塞进去,说你跟‘纸人’结了婚,不能再做人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
昨天?昨天我还自己从梦中醒来,怎么会有人抬我进棺材?
老王瞪着我,嘴唇哆嗦:“你脸色也不对劲,你……你照过镜子没?”
我冲进屋,站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我,肤色苍白,眼白泛黄,嘴唇微青,像……像一张纸人脸。
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皮肤传来一种干涩的触感,竟没有一丝痛觉。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不敢多想,跑去翻老宅的阁楼,那是爷爷以前的书房,堆满了发黄的旧书,还有不少手抄的民俗笔记。
我翻到一本封面写着《纸命志异》的手稿。
第一页就是一张画——一个穿着嫁衣的纸人,站在棺材边,身后是一条红线,通往人间。
旁边写了一行字:
“纸人三魂一线,一旦许命,生人归纸,纸人成人。”
我翻页,里面记载了一种古老的“纸婚术”——以婚姻为媒,夺人气、占人命、换阴阳。
而媒介,正是一口红棺材。
“纸人若有执念,可化‘纸命’,附人命运,缠三年,若成婚则永不分离。”
我脑海嗡嗡作响,终于明白——
顾佳不是人,是我手工做出来的纸人。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教过我折纸人的手艺,我有一年春节,无聊至极,就做了一个纸新娘,给她画了眼睛、嘴唇,还取了个名字:“顾佳”。
“她是我老婆。”我小时候说。
谁知道,这句话成了命。
她活了。她记得。
她来了。
那口红棺材,是婚床,也是祭坛。
而我,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纸命的世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或者说……还能不能回去。
就在我合上那本手稿的瞬间,一阵阴风从阁楼的角落吹来,堆在地上的那些纸张哗啦啦飞起。
有一张纸飘到我面前——是顾佳的画像,笑得极美,嘴角抹着一抹血红。
画像下方,墨迹未干地写着两个字:
“回门。”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在古礼中,成亲第三日,必须“回门”——新娘带着丈夫回娘家,见亲人,谢天地,完成最后的交接。
而顾佳要带我,回她的“门”。
问题是——她的娘家,早已化为灰烬,是在那片黄土之下,还是在另一层……不属于阳间的世界?
我抬头,阁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红灯笼,摇曳晃动,像极了她的眼睛。
她在等我。
这些年,我一路走来,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每一段记忆都像是刻在我心里的一道疤,痛过、麻木过、最终却带我走到了今天。
人生,真的是一场漫长的“回门”之旅。你总以为自己走得很远,但不经意间,你会发现一切都只是某种诅咒的循环,旧事如影随形,而你,已经无法逃脱。
我曾问过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是否会选择早早离开,远离那口红棺、远离顾佳、远离那无法言说的命运。我依然不确定,或许在那个时刻的我,已经把生命与命运捆绑得太紧密,无法分开。
但至少,现在的我,可以安静地站在这片曾经沧海的地方,抬头看看那星辰大海,任由思绪在风中飘散。
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中,终究有人会在某个转角处,静静地等待,等着和我一起,走完这一段冗长的旅程。
或许,这就是人生。
或许,这就是——“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