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作者:曲小蛐

精彩节选:
大胤朝,嘉元十七年。
长公主独子谢清晏,字琰之,号春山公子。掌镇北军,戍边十载,军功累累,天下归心。
时年二十有三,灭西宁,伐北鄢,平定诸王之乱,收复边岭十三州。
史家判言: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民间盛赞如潮,北境更有童谣对其歌功颂名,口口相传:“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毕,岭北从此无皇名。”
岁夏,陛下传旨,召谢清晏入京。
诏曰,定北侯谢清晏平寇天功,国之干城,晋爵为公,赐号镇国,拜大将军;
强于权贵,盛于缙绅,祀天之外,立而不跪,大胤千古,只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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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晏奉旨班师回京途中,所过之处,尽是民塞其道,举城相迎。
镇北军声势浩大,纵使王公贵胄那些雕纹佩玉的马车也要退避三舍,为之让路,更不必说平民车驾了。
寻常巷陌,一辆朴素至极的古旧马车被迫勒停,搁在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街百姓身后。
“吁——”
车驾上,女扮男装的紫苏回头,面无表情地对青布车帘内道:“姑娘,堵车了。”
“……”
马车内静寂半晌。
里面的人像是睡着了。
还是车厢内另一个丫鬟,连翘抬手,将掌中打着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多扇了下:“姑娘??”
“…嗯?”
车厢最内,倚在梨木矮几旁,乌鬂如云的女子终于微抬螓首。她手中翻得陈旧的医书跟着掩合,一双如剪秋水的眸瞳便撩望过来。
“谁唤我了?”
似乎尚沉浸在医书中言论,女子眸里带了几分雾色似的失神,如明月隔江,不分明却拨人心魄。而琼鼻前,挂至耳后的那一帘雪白面纱掩住了她半盏面容,云纱拂动,更勾勒出几分出尘脱俗的清冷。
“姑娘,紫苏说车驾堵了。偏偏赶上这暑气熏蒸的,不知还要耽搁多久,可真是要命。”连翘气郁,继而望着女子面纱上露出的雪额奇道,“这么热的天,姑娘怎么一点都不见汗?”
“……”
戚白商的心思仍在方才医书里的那个古方上。
疑有错漏之处。
于是车内寂静,在连翘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快要闷过去时,面戴雪纱的女子终于轻眨乌睫,微蹙的眉心不知因何纾解,似是缓缓回了神。
只见她左手轻抬,三指微并,搭上右腕。中指定关,食指定存,无名定尺。
平息静气,又是三息。
“哦。”戚白商慢吞着声,松了指节。
她左手拇指指根处落着一颗小痣,宛若凝雪上的一点红痕,双手扶回医书上,又徐徐将眼帘跌回去,
“大约是前几日义诊安排得紧,累了,有些阳虚。等这趟到了京城,开个方子,调理几日,便该好了。”
一句话徐徐缓缓,好似说了盏茶工夫。
连翘:“……”
即便知晓自家姑娘——只要不逢人前,永远是这副慢慢吞吞慵慵懒懒的性子,连翘还是有些噎得不轻。
慢了不知几个半拍,戚白商重抬眸:“车驾堵了?”
连翘:“……”
这不是半炷香前的话由吗?
戚白商:“烈日炎炎,此地又无集市,怎还会堵。”
今岁天气确实反常,才不过槐序时节,近月余一滴雨未见不说,还炙烤得犹如蒸笼。
素来火脾气的连翘都没力发作了,无奈至极地抬手,挑起了马车帘子,朝自家姑娘示意。
“您自个儿瞧吧。”
一角闹市映入了戚白商的眼帘,同时,满城呼声终于涌入她耳中。
人烟辐辏,车马骈阗。这番盛况,远居乡野的戚白商也是多少年未见了。
戚白商透过熙攘的百姓间,望见了烈日下浮光晃眼的甲胄。想起此行前听闻过的北地大胜的消息,她略作沉吟:“这是在迎镇北军?”
连翘点头又摇头:“镇北军还是其次,怕都是来瞧定北侯谢清晏的。”
“是镇国公。”紫苏纠错的冷淡声音传回车内。
“那只是传召嘛,正式册封的仪程至少要等到那位侯爷回京后了。”连翘嘴错脸红,不妨碍她梗着脖子不认。
对这位冠绝古今的大胤朝第一儒将,戚白商早有耳闻,只是并无太多兴趣。
没做反应,戚白商就又要低回眸去看医书。
回过头的连翘差点给自己掐人中,几乎是咬着牙开得口:“姑娘,您就一点都不关心啊?”
“嗯,”戚白商缓声,翻页,“与我何干。”
“从前是没有,如今干系可大了!”连翘阴阳怪气,“这一位,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就要和您成一家人了!”
“嗯?”
戚白商终于叫连翘夸张的语气勾回了眼眸。
“前几日,姑娘不是叫我打听京中近来事宜吗?”
望了眼马车外像是走不完的军队行伍,连翘压低声:“姑娘可知,谢清晏此番回京是做什么的?”
“军功受封?”
“那只是表面罢了,”连翘侧手遮口,“近些日子京中热议,谢侯爷今岁已过二十三,却无妻无妾,连个通房都不曾有。他可是陛下的亲外甥,长公主的独苗,虽然民间传闻他并非驸马所出,因此才随母姓……这个不重要。”
连翘神色凝重:“总之,这次是皇帝陛下一定要给他定下一桩亲事了!”
“……”
车内寂静。
半晌。
戚白商终于在连翘期盼的眼神下,缓声问:“所以,与我何干?”
倒不是戚白商自轻自贬。
她出身庆国公府不假,但只是长房旁出的庶女,生母连庆国公府的妾室都不是,本便是庆国公遗落在外的私生,年过九岁才凭着半块阴阳玉佩被认回府中。
若只是这样也罢了,偏庆国公府将她认回前的地方,还是在京城内有名的青楼。
这对庆国公府自然是天大的丑事,他们恨不得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也因此,回国公府第二年,戚白商就被送到庆国公封地的乡下庄子里。国公府对外也从不提起这位庶女的存在。
戚白商对自己身份位置很是清楚,想自己的丫鬟应该也不至于白日做梦。
连翘显然读懂她眼神了:“哎呀,我不是说您,我是说咱们府中那位享誉上京的第一才女啊!”
戚白商一怔:“婉儿?”
“是啊,”连翘点头,“自从这要赐婚的流言传出,满城贵女翘首相盼,民间更是议论纷纷,等着看这天下第一桩的好姻缘要花落谁家——京城贵胄如云,坊间评判下来,论出身地位,最配得上谢侯爷的只有他表妹征阳公主。而若论品貌才情,那就只有……”
连翘没再说下去。
戚白商已然想起了这几年庆国公府内,唯一一个会借着避暑由头、去乡下庄子里看望她的嫡妹,戚婉儿。
她浅低了睫,会心而笑,总是懒慢垂着的眼角终于起了姝色,如轻弯作两把月弧:“婉儿天下第一好,配谁皆有余。”
“这话别人说行。”
连翘下意识地瞥了眼戚白商琼鼻前那张半覆面容的雪纱,嘀咕道:“姑娘您说,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什么?”
“没,没什么。”
连翘知晓戚白商最听不得的就是戚婉儿的坏话,干脆换回了之前的口风:
“我就是不平嘛!同是议亲,配她嫡女的便是全上京贵女们的梦中郎婿,而姑娘你呢?——却是被府里当牺牲品,推出去挡灾的!”
“……”
戚白商的笑意停在了眼底,如流云散泻。
三日前,庆国公府的管家嬷嬷亲自带人去了她住的那处乡下庄子,传庆国公——她生身父亲的亲言。
教她收拾一番,当即入京。
说是府中为她议了一门亲事,对方乃是平阳王府的嫡次子,凌永安。
戚白商听到第一刻,毫无欣悦,倒是惊悸有余——庆国公府上上下下,除了戚婉儿,大约都巴不得她这个外室私生的庶出直接死在乡下庄子里。
她的亲生父亲更是将她忘于脑后,几年来对她生死一概不管不顾。
家里两位妹妹云英未嫁,若是与平阳王府结亲真是管家口中“天大的好事”,又怎会落到她这个庶女头上来?
而戚白商故意拖延了两日后,叫连翘探听来的京城之事,果然验证了她的担忧。
“……凌永安在上京纨绔子弟中都最是臭名昭著,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声名狼藉,上京哪座门第舍得女儿跳他这个火坑?”
提起这桩婚事,连翘就气不打一处来。
“府里将姑娘您扔在乡下庄子里,不闻不问,一扔就是近十年!如今,平阳王府为这个臭名昭著的次子上门求娶戚家女,他们想起姑娘你了?早干什么去了!”
见连翘气得快要跳起来把马车盖顶出去的模样,戚白商不由含了笑。
连翘瞥见,更气闷了:“姑娘你还笑得出来?”
“我只是想,当初给你取的名字当真没错,连翘,清热降火,很是宜你。”
连翘:“……这都火烧眉头的时候了,姑娘您也有心思玩笑?眼下最迟后日便要入京,等到了京中,姑娘你可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为何要逃。”
“前面可是火坑啊!”连翘哭丧下脸,“我实在想不明白,姑娘连那满屋子天书似的晦涩古方都能倒背如流,聪慧至极,怎么会应下府中如此荒唐无理的要求?”
“……”
戚白商眼眸轻恍,耳边却响起了管家嬷嬷那句带笑的冷声。
【大姑娘,国公夫人还有句话托我代传,请大姑娘记清楚了:若你还想回京城,那这便是你此生最后的机会。】
【握与不握,我劝大姑娘好生思量!】
“姑娘?”
戚白商在连翘的唤声下回过神,望向了连翘手中,那柄略微磨损的极为珍贵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
残影依稀,她像是又记起了年少时,着华贵锦衣的母亲为她摇扇纳凉的模样。
“我早说过。”
戚白商抬眸,眼底水色盈盈。慵懒与笑意却不知何时从她眼角眉梢褪了去,像一幅美极的山水画,叫清凌冷泉濯去了浮墨,显出其下如棱的风骨。
“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不惜一切。”
连翘怔在了这一眼里。
马车外,喧嚣忽沸——
“快看,来了!是谢侯爷的仪辇!”
“不愧陛下亲赐,华盖龙纹,天底下都没有第二人能得此殊荣吧。”
“马踏岭北,光复十三州,侯爷千古!”
“侯爷千古!!”
本就熙攘的百姓涌动起来,犹如能挟裹世间一切的洪流,挤得戚白商那座陈旧狭仄的小马车向后退去。
几乎被迫到墙根,无力的瘦马才停下来。
隔着从踮脚熙攘再到竞相叩拜的百姓,戚白商端坐在人群最末的车驾内,无声抬头,仰望向那座代表陛下亲赐、天家威仪的行仗。
连那位策马封疆的小侯爷,都不得不尊了他皇帝舅舅给的天大面子,弃马乘车了啊……
戚白商想着。
仪仗后,十六抬的御赐行辇正自她视线内,由左向右,缓缓游过街前。
鎏金幔帐自玄黑华盖下垂覆,龙纹踊跃于其间。
这等遥不可及的皇亲国戚,于他们这些黎民百姓而言,是多么贵不可攀,如在云巅,天壤之距。
圣人垂手,纵使拂尘,也足够碾灭蝼蚁。
可会有蝼蚁敢叫圣人赔命?
戚白商嘲弄垂眸,也低手松了布帘。
“…咦?”
在车驾内弓着身低着头的连翘听得声音,偏头一看,见自家姑娘竟复挑起帘子,对着那座威势无上的皇室仪辇,不避不让地直目相眺。
连翘大惊,慌忙要出声拦。
却听戚白商疑惑轻声:
“仪辇里……没人?”
被城中这番盛况耽搁,戚白商的马车捱到了日暮时分,才在送别镇北军的人潮中,艰难挤出了城门。
余霞散绮,暮色染得晚山粼粼。
随谢清晏班师回朝的镇北军,背影也渐渐融进了天边那抹如火的霞光里,再看不清。
天边一只孤鸟盘旋,依着暮云,停落在城门外的曲柳上。
柳梢拂过马车,窗内的戚白商敛眸。
车侧卷帘遮回,从内荡出来浅浅懒懒的一声:
“走吧。”
“是,姑娘。”
紫苏应声甩鞭:“驾。”
马车从城外还在目送镇北军的百姓间离开了。
车内,连翘按捺不下疑惑心思,好奇问道:“谢清晏当真不在仪辇中?姑娘方才直盯着镇北军看,可是有什么发现?”
要知道,她们姑娘除了在医术方面从不懈怠堪称勤勉外,对任何事那都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
今日这般反常,甚至还为看镇北军在城外多停留了片刻,实在古怪。
等马车驶离了城门,车外无人,早倚回桌旁的戚白商这才闲支着额,有气无声地启唇:“镇北军,去往何处?”
连翘回忆道:“我们向东,他们偏些,应是东南方向吧。”
不等戚白商抬眸,连翘一愣:“不对啊,他们不是与我们一样,要去上京吗?”
戚白商略微挑眸,却未开口。
多年习惯成自觉,连翘不敢指望姑娘多说两句,自己去找答案了。
她拿起旁边案几上的地图,指尖在勾画着的城池山川间比划:“……我懂了,我们取的是最近的路,穿山而过。他们却绕开了入京前的半段骊山,先去运城、再向京中?”
“嗯。”戚白商应过,指尖挑起一页书,翻拂过去。
连翘道:“依谢清晏如今的声名,到了运城定也是满城塞道,花果相迎,折腾下来至少要多耽搁一日才能回京。依我看,他还不如跟我们一样穿山呢。”
戚白商未置可否。
车帘外,紫苏却是冷淡地哼了声:“你没脑子吗?”
“我哪里没——”连翘刚要恼,忽停住,“对哦,谢侯爷压根不在御赐的仪辇中。那他搞这么大阵仗,招摇过市又是为了什么?”
“……”
帘子外没声了。
连翘自己想不明白,干脆扭过头,眼巴巴地看向自家姑娘。
戚白商垂眸望着手中医书,眼都没抬,声音懒缓:“我与他素不相识,怎知他心中所想。”
连翘却不信,贴过去:“哎呀姑娘,你肯定猜到什么了,就告诉我嘛。”
“……若我是他。”
戚白商被她摇得书都难看成了,终于无奈抬眸,朱唇轻启:
“大抵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
三十里之外,骊山内河。
玉水绕山,风梳林影,本该是山中幽寂的好景色,可惜戏鱼的水鸟早已被片刻前的肃杀之气惊得四散飞离。
配着薄甲长刀的一队轻骑无声无息地停在河畔,排成长列,在水边饮马。
这一队约有百骑,止歇时却阒然无声,可见其队中之纪律森严、令行禁止。
天边霞色覆过银鳞薄铠,如火灼灼。
为首之人背对河畔,驻马在一株古槐下,身量修长,如琼树玉立。
那人颈侧咬着睚眦肩吞,凛然生威,又有一道鹤纹银线的长帔从肩甲下垂坠,遮去了他大半背影,只余袍尾随晚风拂荡。
同身后整队轻骑一样,为首之人覆玄铁面甲,藏去了容貌。
面甲作恶鬼狰态,叫人望而生栗。他却平静地微垂着首,缓慢而又像随着某种古谱韵律,上下擦拭着手中的长柄陌刀。
于那人竹玉似的修长指骨下,陌刀刃薄而厉。落霞流泻其上,非但未减冷色,反而被衬得戾然如血,更添森寒。
直到河畔林影里,一骑飞驰而至,顷刻便到河畔。
来人翻身下马,跪地作礼。
“回禀主上,半个时辰前,那人就已逃入骊山南侧峰林中,紧随其后不足盏茶,追兵便至。”
擦拭陌刀的指骨略作停顿。
不待恶鬼面甲下出声,三人合抱的古槐后突然冒出个脑袋来。
“半个时辰?完了完了,等我们找着人,黄花菜都凉了,怕是全尸都留不下。”
青年一身素袍,手持折扇,作文士打扮。眉目生得清俊,可惜无论举止还是语调都透着股子不着调的颓废劲儿。
这会儿他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身上蹭了几处灰,正随手拍打着绕过古槐。
“云…公子。”
跪地回禀的军士迟疑了下,同样作礼。
“都说了叫我军师。”云侵月说完就转回去,“谢琰之,我可提醒你,最迟后日,仪辇就要入京了。你若驾马归京,且不说行踪成谜惹人猜忌,单说天子御赐而不乘,你莫不是想回京第一日就叫那些御史谏官参上一本?”
见披着鹤纹长帔的为首之人不为所动,云侵月挑眉,侧过身去压低了扇子,挡住口鼻。
“要不就算了吧,反正你也不确定逃出来的那人是不是真知道些什么。蕲州的走狗千里追杀,兴许和赈灾银无关,只是因为他把人家刺史夫人给拐跑了呢?”
“……”
跪地的军士差点笑出来,但是一扫见眼尾余光里的鹤纹长帔,就立刻绷住了脸。
而为首之人犹似未闻。
恶鬼面下,那双鸦羽似的长睫垂低,将眼尾压得凌厉而锋冽。
那人只这样不作声地站着,似是信手擦拭着能轻断马首的长刀,即便面甲下的容貌神态隐而未明,也拔出几分凌冽迫人的威势。
风声止歇,如千钧系于一弦。
直到最后一抹水色叫那人手中绢布拭尽,冷白如玉的指骨屈指一弹。
“铮!”
刀身震颤,锐意裂帛。
恶鬼面下鸦羽长睫终于掠起,眸冷而声清,如弦松箭发——
“上京以东,彻查骊山官道。”
拉车的瘦马踏碎了阒寂夜色,从山中官路上驰过,留下两辙树影。
马车内,案几上坐着盏宽沿敛口的黑纹陶灯。
盈盈灯火色从叶片纹的开光间透漏出来,驱散了车驾里的昏黑。
陶灯旁,素手支额的女子正半倚案几,密合色上襦夹荷花袖松散随意地堆委着,灯下隐隐透出胜雪的肤色。
她上襦内是条藕色百褶长裙,遍身称得上极简,唯有袖上与裙尾缀绣着星点的落梅痕,清雅素淡。
而与这一身素衣截然相反——仅以木簪绾起的青丝垂葳下,解去了覆面的雪色薄纱后,那张容颜却是靡极艳极,仙姿玉质。
只是此刻,从女子微蹙的眉心间,隐隐能辨得出几分无奈。
而身边能叫戚白商如此的,也就只有车驾里某个提起谢清晏就喋喋不休的小丫鬟了——
“我买到的小道消息里还说,谢清宴的表字琰之,是美玉的意思,似乎是长公主赐的字。而因他少时曾长居春山,故又号春山公子。上京还有句‘一逢春归日,满京红袖招’的俗谚,可见他在上京贵女们心中之渊清玉絜,光风霁月,君子无双……”
不知听到哪一句,困意来得格外浓烈,戚白商挽着密合宽袖的素手抬起,压了个慵懒半遮的呵欠。
“哈……”
尚未压下,戚白商就对上了忽然停口的连翘狐疑的目光。
“姑娘,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讲?”
“嗯?”
戚白商很轻地眨了眨弯睫。
大约因着动作迟滞,袖子从遮口的素手前委滑下来,露出她左手指根,近虎口处,缀着的一点朱红小痣。
似千席雪里一盏红梅,活色生香。
“听了…吧。”
戚白商垂手,拢回荷花袖,眉眼又懒懒垂下去,快合上了似的,轻缓麻木地念。
“你说大儒赞他内圣外王,庙堂之外传他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朝中誉他军功累累、天下归心,连最苛责的史家也说……谢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余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耳听着就要睡过去了。
“北境还有他的童谣呢,”连翘说得愈发兴致盎然,“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百年之恨一役毕,岭北从此无皇名!”
“……”
听到最后一句,戚白商原本都快要合上去的眼帘,兀地杵停了。
“岭北,无皇名?”
连翘并无觉察,还笑着回头:“对呀。叫那西宁皇帝敢封疆自立,如今边岭十三州已复,西宁俯首称臣,自然是再无皇名。”
戚白商翘首停了几许,像无心问:“这些,都是你从京中一并打探来的?”
连翘点头:“是呀。”
“在京中,人尽皆知?”
“对呀。”
戚白商:“……”
这位春山公子还挺招人恨。
将那柄骨雕花卉孔雀翎扇转过了半圈,合在掌心,戚白商阖眸轻叹:“母亲保佑,婉儿不要和他扯上关系才好。”
“姑娘怎会这样说?”连翘大为不解,“这可是上京贵女们最心尖儿上的梦中郎婿、天底下头一桩的大好姻缘了!”
“哪里好?”戚白商随手放下骨扇。
“自然是哪哪都好,人最好,”连翘道,“等入了上京,改日在府中见上一面,姑娘就知道了——您这位未来妹婿,绝对是世人公认的清贵儒雅,圣人心肠!”
“……”
戚白商却是听得垂眼笑了。
那张神态慵懒轻怠的雪玉容颜间,顿添三分妩媚色,春水芙蓉似的,叫见惯的连翘也晃了下神。
“谢清晏,圣人心肠?”戚白商莞尔难以。
见她不信,连翘郑重点头:“姑娘您是久未居京中才不知晓这些,春山公子的脾性,在上京可是人人称道。”
“即便不算列他麾下的三十万镇北军……”
戚白商慢慢悠悠地倚回案旁,声轻如烟:“听闻定北侯府中那支骑兵,有个什么诨号来着?”
“……”
连翘面色一僵。
定北侯府内有一支名震朝野、威煞北境的府兵,名玄铠军。
而其在大胤北境外,还有个叫西宁北鄢人人闻之色变的诨号。
叫……
只是没给连翘辩解的机会,马车前方忽然传来了山石滚乱的杂响。
跟着,车外响起瘦马嘶鸣。
车驾陡然一晃。
“吁——”
紫苏勒马,车内的连翘立刻就以身护住了戚白商:“姑娘小心!”
好在跌宕之后,车马终于停稳下来。
从惊魂甫定的连翘眼底清影里,戚白商坐直了身:“紫苏,是落石吗?”
“不止。”
停了两息,紫苏冷静道:“有人从路旁山壁上滚了下来,拦了路。”
连翘瞠目结舌:“摔、摔死了吗?”
“生死不知。”
“……”
紫苏性子冷酷,办事却利落,连翘还在马车里哆嗦着念叨“这么晚了别是山里闹鬼吧”的工夫,她已经上前将那拦路的伤者查看过了。
“是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粗布短袄,兴许是入山砍柴的猎户,”紫苏停在车驾旁,皱眉,“摔得厉害,浑身是血,怕是丢半条命了。”
戚白商拿起陶灯,挑帘:“将他抬进来。”
连翘一听连忙拦道:“姑娘,这已然入夜,男女有别,还是……”
戚白商却挪开了桌案,掀起案下顶盖,拿出里面的行医药囊。
她神色间早没了平素懒怠。
“老师收我入门时便说过,我当先为医者,再为女子。”
“……”
连翘本来也没指望能拦住,只能叹了口气,认命地下去和紫苏抬人了。
一炷香后。
沿官道行进的车驾内,戚白商将细如牛毛的银针从少年伤者的风池穴捻起,然后徐徐直身,她轻而长地叹了口气。
连翘惊恐地睁大眼:“没救了?”
“有。”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要死在咱们马车上了,”连翘松了口气,跟着不解,“既然有救,姑娘为何叹气?
戚白商瞥了眼地上,重伤者微微颤动了下的眼皮:“我只是在想,现在折返,把人扔回刚刚经过的地方,是否还来得及。”
连翘:“……啊?”
戚白商以烛火度针,敛回囊中:“这人重伤不是摔出来的,身上多是刀伤剑伤,粗略看来,不下十道。”
连翘僵住:“紫紫紫苏,快快快,掉头把人扔回——”
自然是来不及了。
此间,车驾早已向前行了数里。
而匿在夜色中,身后方向的马蹄追声渐渐清晰。
眼看车驾就要进入密林中的匝道。
月下,忽风拂影动——
惊马嘶鸣在前,杀伐之气在后。
白刃袭来,紫苏向侧下腰,避身而过,那未收的一刀狠狠砍在了车驾辕木上。
木屑四溅,惊起驮马嘶鸣。
另一道刃光紧追其后,仓皇间,紫苏只得扬手以落入袖中的短匕一挡,而后手中缰绳猛提,马车再被迫勒停。
布帘外,紫苏沉声道了句“护好姑娘”,提刀踏下。
铁戈交鸣声顿时响彻长夜,惊飞了密林中的鸟啼。
“速杀了她!”
追杀者恶声传入。
看架势,竟是不问不究,上来就要灭口。
连翘脸色发白,咬牙壮胆往外看了眼:“姑娘,外面有两人,骑一匹马来的。怕是练家子,紫苏以一敌二拖不了多久。”
戚白商眉心轻蹙,心念电转。
此刻早已入夜,又是深山,虽在官道上,但想等路过之人临近求援,怕是够她们三个等到阎罗殿去了。
此计不通。
从体貌特征看,伤者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追杀者刀刀见骨,不死不休,绝非图财,更像害命。即便将人交出或弃下,也不会放过活口。
此计亦不通。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也是霉极。”
须臾间,戚白商已经在心里过完一遍,又叹了声。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法子了。
连翘放下卷帘,回头见到自家姑娘竟还稳稳当当,一寸没动,不由急声道:“紫苏扛不下两人的,我这就去引开另一个人,姑娘快驾车逃命吧!”
“……”
戚白商拉住了连翘,“他们有马,而我不会驾车。若翻下山崖,摔个七零八落,不如他们一刀结果了我。”
字字轻飘,但笃定。
连翘却是快急哭了:“姑娘,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说自己的风凉话!”
话声未落,一只玉石小瓶被塞进连翘手中。
她低头看去,愣了下:“姑娘?”
“我教过你,须用在空旷开阔地。”戚白商慢吞吞蹙眉,“记得屏息,最好……”
“明白了,姑娘保重!”连翘立刻打断,捏紧玉石小瓶,飞快钻出了车驾。
戚白商并未去看神色壮烈的连翘,迟去半步,她同样捏了一物在左手掌心,扶着车驾内饰,悠悠起身。
在弯腰出车驾前,戚白商挂上面纱,回眸,多望了眼车里地上的少年。
“…我仁至义尽,你自求多福。”
车帘在她身后垂落。
戚白商扶着车驾外棱,缓直起身,望向马车下。
今夜月明星淡,地白如水。
紫苏在东侧数丈之外,正与一人缠斗。
连翘孤身跑到了马车前方,停在入密林的空地上,这会儿她正叉腰,颤哑着声朝那两人中移目者咋呼:“你…你来追我呀!”
在戚白商出马车前,终于脱身的另一人确实是如连翘所愿去追她的——
直至此刻。
“先杀主!再杀仆!”与紫苏缠斗者余光看清了戚白商的衣着,当即下令。
朝连翘拔足追去的那人毫不犹豫,顷刻就折返回身,手中挥起的刀光煞雪,在月下弧起一片冷芒。
杀气瞬间逼近车马,眼看是避无可避。
“姑娘!!!”
望来的连翘吓得目眦欲裂,一瞬就哑了声。
然而马车车辕上,藕粉长裙的女子竟像是吓得呆住了,一动不动地垂首停着。
眼见白刃劈近。
戚白商藏在身后的左手拨开了玉瓶瓶口,按住。
‘三。’
药效挥发范围只有丈内,必须一击中之,不能稍早或晚。
‘二。’
戚白商深吸气,夜色凉意深入肺腑。
‘一……’
就是现在。
戚白商骤然抬眸。
面前薄纱叫横劈下来的刀刃杀气猛烈拂开,从脸颊滑落向一侧。
月下清艳,冠绝京华。
来人手中,劈向女子那纤弱颈项的白刃竟下意识收了三分势。
然而戚白商没有丝毫迟滞。
她背于身后的左手抬起,在荷花宽袖下就要松开那只要命的玉瓶。
“铮——!!”
忽有疾弓劲颤。
刹那间,破风之声撕碎了漫天青夜。
一箭凌空而来。
“咻——”
“当啷!”
戚白商眼前,那道雪似的刀芒被一箭射落。森冷的箭尖擦着她颈侧,直直没入了她身后马车棱中。
“嗡……”
长箭箭羽停在戚白商耳侧,震颤不已。
一两息后,女子耳鬓旁,绾起的青丝几缕垂坠,如瀑长泻。
青丝,雪肤,红唇,乌眸。
姝颜添清妩,月下近妖。
纵使是从道旁两侧扑上来,呼吸间就将那两名追杀者擒下的甲士们,此刻也都禁不住打量向她。
花容失色,该是更艳绝。
然而美人面上寻不见分毫栗然。
正相反,戚白商凌驾于一众狰狞面甲的环围间,轻缓缓地抬了眸,她望向了官道正前方的密林中。
林中一道清影,难辨真容。如玉山岿然,长帔飘飘,不似凡尘中物。
此刻众人驻目,唯独那人漠然垂首,低眸,他勾弦覆甲的修长指骨根根松离,信手收起了长弓。
“姑姑姑娘……”
绕过那些甲胄森然的甲士们,连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来了车辕旁,连哭带嚎:“您没事吧?伤着了吗?他们是谁啊??”
“……”
戚白商这才回神,缓缓吐出方才入了肺腑的凉意。
借着月色,她四下扫过。
紫鬃马,玄明铠,饮血刀,恶鬼面。
大胤朝内,唯有一支最精锐无匹的骑兵能作此制式。
定北侯府亲兵,玄铠军。
北境又名之——
“阎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