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村,从空中俯瞰,是一座被四面青山紧紧包裹的小村子。像是一只被缝在天地间的虫茧,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滞了几十年。村口的老槐树枝干如抓扭的手臂,风吹过来,树叶哗啦啦响,像低语,又像哭声。
阿秀回村,是为了照顾中风瘫痪的奶奶。她大学刚毕业,在城里打拼没多久,公司倒闭,她没得选择,只能回这个从小就让她发梦惊醒的地方。
“你小时候说过,这村子吃人。”奶奶眼睛浑浊,但说起这句话时,神情却格外清醒。
“我小时候说的傻话,你还记得?”阿秀一边收拾房间,一边随口笑着应道。
“不是傻话。”奶奶手指微颤,指着阁楼的角落,“那件衣裳,你千万不能动。”
阿秀顺着奶奶的手指看去,一只发霉的红色箱子静静地放在角落,表面爬满了蜘蛛网。她上前,小心擦了擦灰尘,打开。
红色。
那是血一样浓烈的红,一件老式嫁衣,衣襟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凤凰,线头已经微微脱落,但依然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阿秀低声问。
奶奶脸色发白,嘴唇颤了两下才开口:
“是‘她’的衣裳。红衣娘娘的嫁衣。”
阿秀只觉得后背发凉。
奶奶压低声音说,龙眠村有一个千万不能提的禁忌——不能穿红衣,尤其不能穿这件红嫁衣。
“每隔三十三年,她就要回来找一个替身。谁穿了这嫁衣,谁就成了她。”
阿秀本想一笑了之,但奶奶眼里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她还听奶奶讲了那个传说——
清朝末年,有个叫“秀娘”的寡妇,十八岁成亲,十九岁丧夫。婆家说她命硬,是“食夫命”,把她剃了头发、剥了衣服,活活封在祠堂的石室中,说是要镇住她的邪气。
她死不瞑目,临死前咬舌喷血,诅咒村中三世不得安生。后来,村里果真出了几桩惨案:新娘在婚夜被劈死、产妇产后失踪、孩童梦游跳井……都是在她死后每三十三年发生。
“有人说,她在等一个替身,等一个能‘继位’的人。”奶奶声音低得像风,“你回来这年,刚好是第六轮……”
阿秀听得头皮发麻,但又强压着笑:“奶奶,这年头还有人信这些?”
“你不信?”奶奶忽然拉住她的手,“那你记着:正月初七别出门,别穿红衣,别照镜子。”
阿秀点头应下,但心里并没太在意。现代人,哪还信这种传说?
可当晚,她就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穿着那件红嫁衣,手脚被绑,身下是冷冰冰的青砖地。有人在给她梳头,慢慢地一梳一梳:“一梳梳到眉儿齐,二梳梳到白发齐,三梳梳到红衣埋……”
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耳边一个沙哑女人的声音:
“你,回来了……”
正月初七,龙眠村阴云密布,太阳像是被谁锁在了山背后,整天都透不出一丝亮光。村里传说,这一天是“她”的日子,鬼门开缝,红衣归宅。
阿秀早忘了奶奶的叮嘱。
她醒得晚,穿着一件从城里带回来的大红风衣就往村口的小超市走。刚出门,一股湿冷的风就扑面而来,像是从井底升起的。村里人看见她穿着红衣,脸色都变了。
“疯了吧?”
“她穿红的……还在初七穿?”
“你看她走的方向,正对着祖祠门口,真是命不要了!”
小超市门口的老张头,连招呼都没打,只是飞快地把门一关,像躲瘟神一样。
阿秀百思不得其解,站在街头抬头一看——不远处,祠堂那扇尘封的大门,居然开了一条缝。
而地上,赫然有一串湿脚印,从祠堂,一直延伸到她脚下。
她脚一软,后退半步。
“阿秀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是邻居家十四岁的毛蛋,气喘吁吁地跑来,“你……你快回家!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翠花姐……翠花姐婚礼上,失踪了!”
阿秀心头一震。
翠花是她小学同桌,年纪比她小几个月,刚刚定了亲,正月初七是婚礼大日子。新郎是隔壁村的李长根,据说人老实本分。
“什么叫‘失踪了’?”阿秀皱眉。
“她穿着嫁衣,拜完堂,去新房换衣服,说是化个妆——结果再出来的时候人没了!门锁得好好的,窗也钉死了,人像蒸发了一样!”
“怎么可能?”阿秀不信。
“你不信?全村人都慌了!你听,祠堂钟都响了!”毛蛋拉着她的手。
阿秀侧耳一听,果然,从村头祖祠传来“咚……咚……”的沉钟声。
那是龙眠村的丧钟,只有死人才能敲响。
而她忽然想起——翠花今天穿的,是一套大红嫁衣。
跟阁楼那一件……几乎一模一样。
她打了个冷战。
回到家,奶奶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医生来了说是“受惊过度”。
而阿秀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一句话:
“谁穿了那嫁衣,谁就成了她。”
她不敢再留神,翻出阁楼那口红箱子,想把嫁衣一把火烧了。
可箱子一打开——里面空了。
嫁衣不见了!
只剩下一把长长的乌木梳子,上面残留着几缕红发,仿佛有人刚刚梳过。
风,从窗缝里灌进来,梳子啪一声摔落在地。
阿秀蹲下去捡,手刚触到木梳,忽然整个人如遭电击,眼前一黑——
下一秒,她站在一间陌生的红漆房中,镜子里,自己满脸浓妆,穿着那件血红嫁衣,头发盘成一个诡异的造型。
身后,传来熟悉而恐惧的低语:
“新娘子,该上轿了。”
阿秀惊醒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躺在奶奶家的炕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乌木梳子,手心汗湿得像泡过水一样。她脑袋发胀,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刚才那个“红房新娘梦”,像是真的在另一个世界经历过,而不是梦境。
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村里人……似乎正在刻意回避“翠花”的名字。
晚饭的时候,奶奶仍昏迷着,她给自己热了点稀饭,刚喝一口,就听到外头“咚——咚——咚——”的钟声又响起来。不是丧钟,是祠堂的警钟,一共九响。
龙眠村自古有规矩——警钟九响,代表祠堂将启,众人需列队参拜。
可这规矩已经十几年没用了,上一次还是她十岁那年。
那天她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的母亲,跪在祠堂门前,磕了九个响头,第二天,就再没回来。
她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套了件外套往外走。村民已经排好长队,蜿蜒通往祠堂口,个个低头不语,有人甚至悄悄地擦着眼泪。整个村子像是一夜之间,掉入了一个沉默的地狱。
而更让阿秀感到不安的,是祖祠门口挂起的一副新画像。
红色背景,一个穿嫁衣的女人,面容模糊,脸上看不清楚,只有那头如瀑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脚边。
“是谁画的?”她低声问旁边的大婶。
大婶脸一白,悄悄嘟囔了一句:“翠花……是她。”
“什么?”
“翠花失踪前一天半夜,把这画像挂上去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画的,也没人敢摘下来。老祠堂说她‘成了相’,意思是,她不是死了,是……归位了。”
“归位?”
大婶不敢说了,把头低得更低。
阿秀越看那画像越觉得不对劲。
她总觉得画中的“新娘”正在微笑,虽然没有五官,但那笑意就像透过了画布,落在了她的后脖颈上。
祠堂里香火缭绕,长老开始念诵古老的祭文。墙上,是一排排先祖画像,但在最上方正中,阿秀忽然发现了一幅破旧的画像。
画像上,是个女人,穿着古代嫁衣,眼神冷漠,嘴角一抹冷笑,眉心有个黑红色的印记,像一滴血。
她震惊地发现——这幅画像的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谁?”她几乎是颤着问出口。
站在她身边的族长老人忽然开口:“你不该回来,阿秀。你就是她的血脉。”
“谁的?”
“红衣娘娘的血脉。她死前曾诅咒,三十三年后,她会借着自己的后人复生。”
阿秀呆住了。
“那画像,就是她。而你,是唯一能让她‘圆满’的继承者。”
阿秀感觉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翠花是个替身,她顶了你的命。而现在,轮到你了。”
祠堂的香火突然猛地一跳,火苗歪成一线,紧接着“啪”的一声,一根长香从中断成两截,砸在阿秀脚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族长面色一变:“香断,主魂不安——”
“快!闭祠堂门!”
话音未落,大门“轰”地合上了。但那画像上的红衣女子,却仿佛更清晰了。
她的五官,竟然渐渐显现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阿秀自己!
阿秀后退两步,双腿一软,扶住祠堂的香案。眼前晃过一幕幕画面:奶奶临走前反复交代不要碰红箱子、翠花失踪的那夜红嫁衣凭空消失、梦中那双捧着梳子的手……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继承者”。
她是容器。
“她”一直在找机会回来——借她的身体回来!
祭祀仪式草草结束,族人纷纷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被“礼貌”地请进了祠堂的偏厅,说是要“详谈”。
偏厅冷得像地窖。
族长慢慢取出一个木匣子,递给她。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阿秀颤抖着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面铜镜,一把梳子,一封信。
信纸泛黄,落款却写着:
“阿秀吾女启。”
她母亲的字迹。
她赶紧打开信:
“秀儿,若你见到此信,说明她要回来了。”
“她不是人,她是‘食骨娘’,民间叫‘红衣娘娘’。三十三年前,我就是她选中的人,但我逃了。我把她封进嫁衣,用你的命锁住她。但她终有一日会找到你……”
“我不是不要你,是我不敢要你。你出生那天,祖祠的画像就开始渗血,是族里老祭司用命才压住的……”
“记住,若你想活下来——千万别照镜子。”
阿秀的手抖到不行。
可就在这时,偏厅的那面铜镜——自己动了。
她本能地转头。
镜子里,自己穿着那件红嫁衣,头上插满红钗,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她举起手中的梳子,缓缓往自己头上梳了一下。
“一梳梳到头,良缘永不断。”
“二梳梳白头,此生不相负。”
“三梳梳到死,魂断不归路。”
每念一句,镜中的“她”就靠近一分,直到几乎贴在镜面上,轻轻地,用血红的唇型,无声说出最后一句:
“你还我身来。”
阿秀猛地一拳砸碎镜子!
但镜面碎裂前的最后一刻,那“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而阿秀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竟已不知何时,换上了那件血红嫁衣。
她低头看着自己,一根根红线正从皮肤下渗出,像被缝进了嫁衣里。
“她”正在缝她的魂!
阿秀尖叫着冲出祠堂,满村奔逃,身后的钟声一声比一声急促,而祠堂上空,不知何时聚起一朵巨大阴云,像是无数双眼在俯瞰着她。
红衣娘娘——真的复苏了。
阿秀狂奔到村外,双腿几乎踏断。她也不知该逃去哪儿,只记得奶奶曾说过:“村东老槐树下,有口埋掉所有‘不祥之物’的骨井。那井封住了许多命。”
“你若真遇到事了,就去那儿。”
她喘着气,跌跌撞撞地跑到村东那棵老槐树下。夜色沉沉,乌鸦像是被人扯破了嗓子似的叫着,叫声一阵比一阵凄厉。老槐树下那口枯井,如今却透出一丝湿润的泥气,像是刚刚“醒来”。
井口被老藤盖着,她扒开藤蔓,看见一块青石板封着,上面刻着几个歪斜的篆字:
“封食骨,断红命。”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推开石板,一股腥甜混着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井下,竟不是什么干井,而是——一层层累叠的人骨!
有的已经风干,有的仍带着血肉,有的还穿着残破的嫁衣。
骨头不是白的,是红的。
每根骨头都渗着红色,像是染了喜帖血墨,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吸过”。
她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信中那句:“她是食骨娘。”
是的,她不是吃肉的鬼。
她吃骨头,吃“红命人”的骨头——也就是她这种“天生嫁相”的人。
而且,她不只是吃,还要用她们的骨头,“拼出一个完整的新娘”——为自己续身。
忽然,一道红影从井底翻涌上来。
“别看!”
阿秀本能地闭上眼,可太迟了。
一道强烈的晕眩感涌上来,接着眼前景象突变——她像是被吸入了井底!
她眼前一黑,再睁开时,竟已身处一个幽红色的空间。无天无地,到处漂浮着嫁衣碎片、金钗红绸、残破骨骼,一条条血线悬在空中,如蛛丝般缠绕。
她站在一个高台前,台上放着一口朱红色的棺材。
棺材缓缓开启,里面躺着“她”——那个红衣娘娘,披着完整的新娘装,面容与她如出一辙,眼角一滴血泪,嘴唇微张:
“我缺你一根肋骨。”
红衣娘娘缓缓坐起,伸出爪子,直掏她胸口。
阿秀惨叫一声,拼尽全力挣脱。她终于明白——每一个“红命人”都是这具尸身的一部分,翠花、她母亲、甚至那个画像中的女子,都是为她“续骨”!
她不想死!
她猛地从幻象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已趴在井边,胸口剧痛,但肋骨未碎。
这时,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终于来了。”
是奶奶!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井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黑色骨针,像是用人骨磨成的。
“你妈当年也来过,但她怕死,走了。”
“我不会再让你走。”
“你要么让她‘圆满’,要么……永世不得超生。”
阿秀看着奶奶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忽然明白了——奶奶早就不是“人”了。
她,是红衣娘娘的“祭母”——专门引导血脉后人前来送命。
她不能再逃。
她握紧手里的铜镜碎片,藏在袖中:“奶奶……你说得对,我愿意。”
奶奶笑了:“好孩子。来,坐井边,娘娘只缺你一骨,等你一下,就能成神。”
阿秀缓缓坐下,心里却早已盘算好:红衣娘娘的“成神”,必须完整无缺,哪怕少一寸骨,也不能复生。
而铜镜碎片,正是当年母亲用来封印她魂识的法器。
她猛地反手一砸,把碎片狠狠扎进自己的肩胛骨!
鲜血喷涌,骨头裂开,灵魂剧痛。
红衣娘娘在井底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啸,整口井开始崩塌,血雾翻腾,骸骨倒卷!
而那双熟悉的手,又一次从井底探出——只是这一次,握住的不是她的灵魂,而是她的“拒绝”。
“我要活着,我要断你一寸骨,你成不了神!”
轰然巨响中,骨井彻底崩塌,祠堂画像尽碎,龙眠村上空的阴云被撕裂出一道血口。
红衣娘娘,终于被永远封进了那口“缺一寸骨”的井里。
阿秀倒在井边,眼角溢血,唇角却缓缓上扬。
她,赢了。
哪怕这一身骨头百孔千疮,她也保住了——自己的命。
阿秀以为那一夜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红衣娘娘被永封骨井,祠堂画像尽碎,村里恢复宁静。可宁静从来不是好兆头,尤其在龙眠村。
三日后,村里死了一口人。
不是寻常的老弱病死,而是那个专门做嫁衣的王寡妇——人们发现她倒毙在屋里,手里紧紧握着一块碎裂的红绸,面上还带着一丝笑,像是嫁出了个好姑娘。
而她家的屋檐下,居然飘着一缕……嫁魂香。
那不是凡人能点的香。
据说,只有“阴婚”之夜、鬼新娘出嫁时,才有那种味道——甜中带腥,像血糖拌梅花,一闻之下,魂魄轻飘,像要随风走。
阿秀被请去的时候,第一眼就闻到了那香。
她转头就想走,却被村长拦下。
“王寡妇走得奇怪,我们怀疑——是你带来的祸。”
她愣住了:“什么?”
“自你娘出嫁出事之后,村里就一直不对劲。你奶又疯疯癫癫,现在你又莫名回来,骨井还塌了。你说,你是不是招回了不该招的东西?”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的斗争,并没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红衣娘娘的“魂”,没死透。
她只是断了“骨”,但“魂香”还在飘。
阿秀不想管了,她想离开龙眠村。可走到村口,腿却自己停住了。
地上,是一行血脚印,从她脚边,一直延伸进密林。
她认得那脚印: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穿过的红绣鞋,村中只有一双,陪嫁时用的。
阿秀浑身一冷,回头看去,村尾山坡的那座老祠堂居然重建了。
而山风中,有人低声唱:
“绣鞋三寸催嫁魂,香火一炷引红尘。娘娘一笑换魂骨,十女九嫁死一人……”
她回到老家,屋里空荡。
墙角的香炉却自燃起来,冒出白烟——一封信,从烟中浮现。
是她母亲的字:
“秀儿,娘来接你。她只缺一个‘魂香娘’。”
“娘护你一次,你护娘一程。”
阿秀泪目,信烧完,地上浮出一道红线,一头连着她脚,一头拖进她母亲的房间。
她鬼使神差地跟着走进去,屋里陈设早已腐朽,可衣柜角落居然躺着一张未完成的嫁衣图。
画上的人,是她自己。
她终于明白,那个“拼骨新娘”的计划,从她出生那天就开始了。
而她母亲,只是个“嫁魂香娘”——负责献出灵魂、熬制魂香,引回娘娘元神。
一套仪式,三步走:
第一,食骨(翠花们的骨头);
第二,嫁香(母亲的魂);
第三,归魂(她的命)。
阿秀忽然想笑:村民不是怕鬼,而是怕知道真相。所以让她闭嘴,让她走。
“呵。”
她重新打开祠堂,一步步走上神龛。
骨井的封印虽毁,娘娘魂却散在四方。
她坐下,点燃香炉,把那封母亲的信撕成纸灰,一点点洒进香火中。
“娘,等你走完这一程,我来断这轮回。”
香火爆响,血红烟雾卷起整个祠堂,画像复原,红衣娘娘的身影再度显现。
可这一次,她不是来“食人”。
而是来——投胎。
阿秀早已准备好。
她把手中铜镜反扣在心口,轻吟:
“以母为香,以我为骨,以镜为门——娘娘,归魂!”
镜面爆裂,娘娘的魂影凝成一抹虚影,站在阿秀与母亲画像之间。
她没有扑上来,而是低头、跪下,轻声道:
“还你骨,还你香,还你命。”
说完,魂影化为一朵红花,落在阿秀的手心。
这朵花,不再是血莲,而是彼岸。
彼岸花开,旧魂终散。
红衣娘娘,真正被超度。
阿秀跌坐在地,香炉里飘出一缕清气,不再腥甜,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栀子香。
她看向窗外,天亮了。
而村子,终于能迎来第一道早晨的光。
阿秀以为自己结束了一个诡异轮回,却没想到,真正的开端才悄然开始。
她以镜为阵,以心为门,接引红衣娘娘归魂,最终成功化解“食骨嫁魂”的旧怨——可是她没想到,那一夜她烧的不是“香火”,而是引魂的藏香。
藏香者,藏魂也。
古老传说里,“藏香”是比“招魂”更可怕的巫术——它不是请魂回来,而是“藏”住别人的魂魄,用来渡另一个人复生。
那晚祠堂的香火中,除了娘娘的魂,还有母亲的愿,还有……一个陌生人的气息。
香烟燃尽的瞬间,阿秀身后的祠堂门悄然闭合——可她分明听见,门外,有人轻声唤她:
“阿……秀……”
声音细长,像猫叫。
她回头,没有人。
可门缝处,有一只女人的指甲,缓缓滑过,留下一道猩红。
她大口喘息,从祠堂冲出来。
村子依旧宁静,村民们似乎早已接受了红衣娘娘的离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她回到家,看到她奶奶的房门开着。
老人坐在床边,穿着年轻时的红衣嫁袍,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
阿秀心中发毛,走近一看,那竟是一具……小孩子的尸体。
她奶笑了笑,说:
“这孩子是你娘以前堕下的,我一直把他泡在福水缸里,现在终于能缝好了。”
“你娘香火旺,他也能跟着投个好胎。”
说罢,她将针扎进尸体额头,尸体抽搐了一下,嘴角居然浮起了笑意!
“奶!”阿秀惊呼一声。
“别怕,这是‘借尸藏香’。”奶奶慈祥地看着她,“我们老王家是‘香婆’一脉,香不灭,魂不灭。你这孩子,从小命硬,能藏大魂——咱家,等你等很久了。”
阿秀终于明白,那封母亲留下的信不是写给她的,而是写给这个“旧魂”。
自己,只是个壳。
她连夜翻找祖屋地窖,终于找到一个破损的木匣,里面是一张老旧的纸,记载着“香婆术”的全流程。
那纸上,写着:
第一层香,招魂——以香引魂归,最多可唤回三日前死者;
第二层香,藏魂——以香封魂于器,使魂不得离体,可暂时“复生”;
第三层香,移魂——以魂换魂,使人“夺舍”;高危,逆天。
她发疯似地对照时间与事件——红衣娘娘不过是第一层香,而第二层藏魂术,已经悄然发生。
借尸者不是孩子,而是……她奶!
那具孩子的尸体,只是道具——真正复活的人,是她奶体内“藏”的另一道魂。
可是谁的魂?
香婆术的纸页背后,还写着一行小字:
“藏魂一日不净,三代血亲皆疯。”
她忽然想起,母亲出嫁前,奶奶也曾疯癫,后又神智恢复。
她低头猛然醒悟:不是她疯了,是那时候就已被“藏”了另一个魂。
那个魂,现在想回来。
因为香婆术需要一个“宿命之骨”来收尾,而她阿秀,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魂太稳,骨太硬,可以承载三魂七魄而不裂,是天生的“魂器”。
“秀儿啊……”身后传来奶的笑声,越来越空洞。
她回头,奶已经不是奶了,而是一个穿着红嫁衣、眼瞳全黑的女人。
“香婆婆”笑着张开双臂:
“把魂给我,给你换一个美梦人生,咱们王家再做一回神婆。”
阿秀知道,必须结束这一切。
她转身冲向祠堂,抓出那面裂开的铜镜,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镜子破了,人却没死。
一股清风从她口中卷出,竟带出一缕浅浅的香气。
那香不是血腥,而是净香。
是她自己炼的香。
她用自己的记忆、愿望和执念熬出的“魂净香”,专破藏魂邪术。
祠堂地面震颤,奶奶(或者说香婆婆)仰天尖叫,身影炸裂成千万片灵魂碎片,被香气逐一净化。
天亮时,祠堂彻底倒塌,铜镜粉碎,香炉熄灭。
而阿秀,终于自由了。
但从此,她的右眼,变成了一朵香纹。
只要有人点香,她就能“看见”对方的前世魂影。
她没死,也没变强。
只是,成了最后一个香婆。
天灰得像被死水泡过的布,云压得低低的,连鸟都不敢飞。
阿秀回到村中那日,村口立了一尊新神像。
是个男的,穿红衣,左手执灯,右手执一块碎裂的“魂骨牌”。
村民说这是“新婚神”,专门保佑男婚女嫁、死人成亲。
阿秀眉头一紧,这种神像,她在老香婆术里见过:“魂骨女婿”——死人娶生人,生人陪魂嫁。”
这种神像立起来,说明村里要有人举行“阴婚”。
果不其然,那天夜里,她看到整个村子开始张罗喜事,却只办“男方”这边,新娘却始终没有露面。
直到夜深子时,她看到八个壮汉抬着个黑漆木棺,送进村中那间最偏的“石屋”。
石屋中,一位年轻男子正坐在床榻边,身着喜服,面无表情。
那男的叫“阿斌”,阿秀小时候见过他——自小就神神叨叨,说自己“有个梦中娘子”,每年七夕都会烧纸给“梦里的人”。
没人当真,只当他疯病。
可现在,阿秀发现不对了。
梦中娘子,怕是“真有其魂”。
她悄悄摸进石屋,看到棺中果真躺着一个穿嫁衣的女人,但那女人……不是尸体,是个纸人!
纸人有鼻有眼,皮肤苍白,面容精致,像极了真人,只是眼睛是用黑炭画出来的,永远不会眨。
阿斌却跪在纸人身前,喃喃道:“你终于肯嫁我了……”
“我等了你十八年……你说我们第十九年可以成亲,现在应诺了……”
纸人无动于衷。
可棺内却飘出淡淡的香味,熟悉得让阿秀心跳狂跳。
那是她用来破香婆术的“魂净香”!
她立刻明白了:有人窃取了她炼香的残渣,来强行招魂还婚!
阿斌不是疯子,他是被“养魂人”。
十八年前,他掉进深井,被村人救起,那井底本是“香婆镇魂池”,底下封着一缕残魂,是旧日一位“香娘”未婚先死、怨气未散所化。
他落井那刻,两魂碰撞,从此夜夜梦中有她。
他把她当情人,她把他当借壳。
现在,香气一出,魂魄归位。
纸人睁开了眼。
不,是她睁开了眼。
一个新娘模样的女子,从纸人身体中站起,脸色依旧苍白,但眸光逼人。
她看向阿斌,低声一笑:“我来嫁你了……你,还愿意娶我吗?”
阿斌疯癫地点头。
“我要你魂骨相依,三生不弃。”
她说这句话时,嘴角流出一道红线——是血,也不是血。
她的身体开始裂开,纸皮下藏着真正的皮肉,竟是以“魂香纸”为躯壳,把魂魄塑肉!
这是一种极其禁忌的术法,叫**“焚魂塑骨”**,牺牲至少一百个香火愿力、三道魂牵之血,才可炼出“活人纸壳”。
她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个魂骨新娘。
阿秀知道,阿斌若在她成形之时与其合婚,两人就会真正“魂骨绑定”,除非阿斌死,否则那女的永不散。
但那女的,是香婆传承中最邪的一位,死于一场巫蛊反噬,当年尸体未现,原来魂魄躲进井底,借阿斌之躯修炼!
此刻,香气弥漫,纸壳破尽,她已近“全形”,只差阿斌最后一拜。
阿秀冲进屋里,拦住阿斌。
“你不能娶她!”她嘶吼。
阿斌瞪她:“我爱她十八年,她不是妖,是我心里的人!”
阿秀咬牙,撒出一把黑盐,洒在纸壳周围。
魂新娘脸色骤变:“你是……阿秀?”
“你是香婆之后!你这根断香……早该灭了的……”
“我不是断香,”阿秀缓缓从怀中取出祖传香爪,“我是最后一柱人香。”
她点燃香爪,香烟盘绕,化作一面镜子。
镜中显出阿斌落井那夜的景象——魂新娘以香诱魂,以情控魄,一点点占据他心神。
“你爱的,不是她,是你幻想中那份温暖!”
“她不过借你身魂,养成复生之壳!”
阿斌泪流满面,看着镜中自己一点点疯癫。
魂新娘终于面露狠色:“你毁了我……那我就拿他骨做灯,再化一纸之身!”
说罢,她猛然化为一团红火,直扑阿斌。
阿秀怒吼一声,将香爪插入地砖,香烟暴涨,卷起满屋纸灰,将魂魄彻底净化。
一阵风后,石屋垮塌,香气尽散。
只剩阿斌,跪在残砖前,哭得像个孩子。
此后,村中再不敢立“新婚神”。
阿斌在石屋废墟上,建了一间纸香庙,日夜烧香,却只供一神——
“纸魂娘”。
而阿秀,离开村庄,踏上寻找其他“断香遗族”的路。
因为她知道,还有别的香婆魂,还未归灭。
阿秀远离了那座村庄,带着心头的沉重与迷惑。每一次面对亡灵与活人的交汇,她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负担,仿佛肩膀上背负的不只是家族的传承,还有那一道永远无法放下的责任。
在她走过一片片荒村,踏过一条条寂静小道的时候,她开始理解,香婆的职责不仅仅是为了除妖驱鬼,更是为了保留人与鬼魂之间的界限。可这界限,似乎在不断模糊,甚至有些东西,已经不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一片密林,林间的风带来阵阵淡香,依旧是那种古老的、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呼唤声。那是她曾经使用过的“魂净香”——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香爪。
这香爪,不仅仅是传家宝,它还包含着她作为香婆的使命与所有无形的负担。它带给她力量,但也在不断消耗她的生命力。每一次点燃,它便拉近了她与鬼魂的距离,甚至有时,她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被这份力量吞噬。
她低声自语:“也许,这是我应得的代价。”
她知道,她的身后依然有无数个故事等待她去解开——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谜团,每一个鬼魂,都藏着一个未曾说完的秘密。而她,注定无法逃脱这份与生死之间的约定。
正当她准备迈步走进那片林中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去哪儿?”那个声音清冷,却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她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远处。那是——阿斌。
他面色苍白,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喜服,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他的背后,有一团淡淡的红光,正是那个魂新娘遗留下的幽魂。
“你还活着?”阿秀的声音变得微弱。
“我还活着,但我不再是当初那个阿斌。”他走近她,眼中有些许忧伤,却更多的是平静。
“你……你毁掉了那一切。”阿秀低声道。
阿斌点了点头,微笑:“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不再是她的依附者。”
阿秀静静看着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情。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为了家族、为了香婆的传承,所做的无数努力,然而最终,她还是未能摆脱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阴影。
“你找到了自己的路,那你准备做什么?”
阿斌的笑容不再像从前那么迷茫,而是带着一种新的力量:“我打算将我所经历的全部告诉更多的人,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有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也有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真实。”
阿秀微微一愣,终于轻轻点头:“那你应该走自己的路。”
她突然间有了决定,拿起香爪,轻轻一划,一道香烟升起,漂浮在空中,渐渐消失。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带着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未解之谜。
而阿斌,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感。也许,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结局,只有不断重复的轮回与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