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上的春樱
春日的樱花总是开得急,谢得更急。素芬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花瓣,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和老周在武大樱园拍的婚纱照——那时他攥着方向盘载她穿越长江大桥的模样,像握住了整个世界的缰绳。
"素芬啊,我今早修车时…"视频里老周的声音闷得像被雨淋透的棉花,鼻尖泛红的模样活像他们养了十年的橘猫闹春,"修完车打火那阵子,眼前突然黑了三五秒。"
素芬正在浇花的手一抖,绣球花瓣上的水珠簌簌滚落:"什么叫眼前发黑?方向盘可攥住了?"
"说不清,就跟电视机突然关电源似的。"老周扯了张纸巾擤鼻涕,指节上还沾着机油,"明儿清明回黄陂,要不让志强开车?"
窗外的樱花树忽然剧烈摇晃,惊飞两只白头的鹎鸟。素芬望着花架上并排摆放的318国道纪念相框,去年此时他们刚自驾穿过丙察察线。相片里老周握方向盘的姿势仍如当年,只是虎口处多了几道深壑似的皱纹。
"上回体检报告怎么说?"素芬把手机支在窗台上,开始翻找药箱里的血压仪,"耳石症、低血糖、颈椎压迫…"
"你当我是那台老帕萨特呢?"老周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堆成菊瓣,"今早吃了快克,这会儿嗓子眼还齁甜。"
深夜的月光把药箱里的瓶瓶罐罐照得泛青。素芬数着降压药片,忽然想起去年在怒江七十二拐遇见的银发夫妻。当时他们的房车水箱漏了,老周钻车底修了半小时,起身时却指着远处雪峰对她说:"等咱七老八十了,还来这儿看日照金山。"
此刻视频里的老周正用改锥戳弄着发动机模型,那是女儿用3D打印的生日礼物。他总说修车比钓鱼更能静心,素芬却觉得那些铁疙瘩像他延长的手足——去年换火花塞时他哼着小调的样子,倒比在女儿婚礼上致辞时更神采奕奕。
"老周——"
"嗯?"
"要是…"素芬把血压仪的绑带缠了又解,"要是往后不能碰方向盘了…"
改锥"当啷"掉在模型引擎盖上。老周弯腰去捡时,后脑勺的白发在屏幕里刺目得像团新雪:"上回在纳木错,你不是说方向盘像拴风筝的线?"
素芬望着飘进窗棂的樱花瓣,突然记起女儿学车时的模样。二十岁的小姑娘握着方向盘哭得梨花带雨:"妈,我永远学不会这个铁笼子!" 如今女儿已是能独自开夜车回娘家的母亲,而教她换挡的老周,手背已浮起淡褐的老年斑。
凌晨三点,素芬在药味与回忆里辗转反侧。床头柜上的行车记录仪闪着幽蓝的光,存储卡里存着他们跨越二十省的轨迹。去年在可可西里陷车时,老周裹着军大衣守了整夜,说听见狼嚎像听见年轻时的汽笛声。
"生物课本怎么说来着?"素芬对着黑暗喃喃,"完成繁衍的个体就该凋零…" 月光挪到衣柜深处蒙尘的登山包上,那上面还别着川藏线的纪念徽章。
清晨扫墓时,堂弟志强的车开得平稳如船。老周坐在副驾摆弄导航仪,指尖在屏幕上划出蜿蜒的318国道。素芬望着后视镜里倒退的樱花树,突然说:"下周去中医院挂个推拿科吧?"
"成。"老周把导航终点改成神农架,"顺道把车顶行李箱换了,上回在祁连山漏雨…"
副驾储物格里,褪色的《中国自驾游地图集》露出半截书脊。素芬轻轻摩挲书页卷边,想起扉页上老周十年前写的赠言:"给副驾驶的领航员——我们的终点永远是下一个路口。"
山间的薄雾漫过车窗时,素芬忽然握住老周的手。那掌心残留的机油味与药皂香交织成独特的气息,像他们车辙碾过的每一段旅途——既有变速箱过热的焦灼,也有垭口经幡拂面的清冽。
返程时老周主动换了志强开车。后视镜里,他的倒影与三十年前那个载她私奔的年轻人渐渐重叠。那时他开的是厂里淘汰的二手吉普,仪表盘漏电,却敢载着她冲向黄山之巅的云海。
"等从神农架回来,"老周突然转身,眼底跃动着熟悉的星火,"咱们把滇藏线补完?上次到芒康就折返了…"
素芬望着窗外倏然掠过的鸟群,想起昨夜查到的医学资料。短暂意识空白可能是颈椎压迫,也可能是大脑发出的初老信号。但她此刻更愿意相信,那不过是岁月长途中偶遇的隧道——黑暗终会过去,而握方向盘的人,永远看得见下一段天光。
暮色中的樱花已谢了大半,素芬却觉得那些零落的花瓣像极了地图上的坐标点。每个坐标都藏着段未完待续的故事,正如后车厢里蒙着防尘罩的登山杖,永远在等待与某座雪峰的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