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太古结绳，仓颉造字，虫书鸟迹始镌龟甲。迨至秦汉，铸鼎勒功，缪篆盘纡乃成印信。千年以来，皖浙分宗，丁黄立派，然多囿于法度，困于窠臼。独白石老人挟楚湘云气，运造化灵刀，劈混沌而开新境，凿顽石以见真淳。今试以骈俪之辞，析其妙谛，或可窥见单刀直入之真章，自然爽辣之三昧。
金石气韵观夫白石篆刻，如睹雷电破空。刀锋所向，石屑纷飞若星陨；印面初成，朱痕斑驳似霞染。其取法将军印之峻拔，参以天发碑之雄奇。或谓"金石有味"，此老独得秦汉魂魄：阴文若苍虬入石，阳刻似老鹤梳翎。尝见"中国长沙湘潭人也"白文巨印，七字排奡，如闻湘江怒涛拍岸；"夺得天工"朱文小玺，四字峥嵘，恍见祝融峰顶云崩。
其妙在刚柔相济处：竖画似剑劈天门，收锋若棉裹铁锥；转折处或断金切玉，或游丝袅空。尤善留红布白，计黑当白，密处不容插针，疏处可走奔马。昔吴缶翁评其印"野狐参禅"，实则禅机在刀外：以石为纸，以刀为笔，写胸中块垒，吐天地豪气。
刀法精微若论单刀直入，实开千古未有之法门。寻常刻家，双刀修润，如绣娘描鸾；白石运刃，一刀定形，似壮士断腕。执刀如执斧，入石三分木；运刃似运斤，破石七分玉。观其奏刀，时而雷霆万钧，石火迸射；时而春风拂柳，游刃有余。"人长寿"印侧款云："老夫亦用单刀法"，此非炫技，实乃返璞归真之道。
其刀法之妙，在疾涩相生：疾时如快舟劈浪，涩处似老藤攀岩。线条或若屋漏痕，斑驳陆离；或似折钗股，刚劲浑厚。尤见"白石"自用印，二字竖画如断崖千尺，"白"之横折似屈铁回钩。更妙在残破处理：非刻意做旧，乃任石性自然崩裂，恰似大匠运斤，斧凿痕俱化天趣。
布局玄机至若章法经营，尤见鬼斧神工。尝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实则密处有疏朗之趣，疏处藏紧凑之机。"夺得天工"印，"夺"字独占半壁，如泰山压顶；"工"字缩于隅角，似灵蛇蛰伏。"寻常百姓人家"一印，六字参差错落，"人"字斜插如樵夫担柴，"家"末笔拖刀若流云飞瀑。
其布局之奇，在打破对称：或左实右虚，如老树倚石；或上重下轻，似危崖挂松。尤善借边栏造势："中国长沙湘潭人也"印，右缘破边若江水决堤；"大匠之门"印，左框残损如古碑剥蚀。此等经营，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非胆识过人者不敢为。
意境天成究其根本，妙在自然二字。白石尝云："世间事贵痛快"，故其印风如洞庭波涌，衡岳云驰。朱白之间，可见农夫荷锄归晚；刀石之际，能闻木匠斧凿叮咚。"牵牛不饮洗耳水"闲章，七字排列如童稚垒石；"要知天道酬勤"箴言印，六字端肃似老衲坐禅。
其意境之远，在返璞归真：削尽繁冗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悔乌堂"印，斑驳如老屋苔痕；"寄萍堂"玺，苍茫似秋江暮雨。最妙"白石造稿"压角章，四字歪斜若稚子涂鸦，然稚拙中透出大巧，随意处暗藏玄机。此等境界，非摹古者能及，非创新者可达。
结语余尝观白石印谱，但觉满纸烟云，石破天惊。其印初看粗服乱头，细观则法度森严；乍见纵横率意，深究实经营惨淡。所谓"自然爽辣"，乃千锤百炼后之天真；"单刀直入"，实殚精竭虑后之从容。今人学其印者众，然多得其形遗其神，盖因未见老人"夜长镌印忘迟睡"之苦功，未悟"一息尚存书要读"之深意。白石之妙，岂独在刀石间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