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濡湿的柏油路,李白墓园的松涛声渐渐消融在雨幕深处,飘洒的雨丝,仿佛织就的离歌,让离情别绪变的悠长。而我在雨中一路前行,为的是千年前的一个邀约,它让我踏着诗行向潭去。

青弋江流域的秋雨总带着某种仪式感,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水痕,恰似谁人执狼毫在天地间书写狂草。随身携带的《李太白全集》被风掀至《赠汪伦》那页,墨香混着窗外潮湿空气中弥漫的桂花香,氤氲成跨越千年的邀 约。

途经陈村水库时,骤雨初歇。摇下车窗,山涧腾起的白雾正漫过公路护栏,恍若李白醉后泼出的半壶残酒。

导航显示距桃花潭还有数十公里时,公路道旁李白的诗句引导我向着诗意秘境中狂奔而去,车轮碾过潮湿路面发出的声音仿佛一道邀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欢迎您来到桃花潭景区,这里早已为您温着新酿的桂花酒,廊下备了听雨的竹榻。”雨珠重新砸向车顶的刹那,恍惚听见有人在水云间吟哦:“桃花潭水深千尺...”
秋雨中,我一路寻找着诗人留下的踪迹——踏着千年的诗痕向潭奔去。

暮色将青弋江染作苍青长卷时,我踏上了南阳老街。


这条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的古道,原是运送宣纸与徽墨的商脉,青石板下至今沉着唐代铜驼铃的残音。秋雨斜斜掠过马头墙的“鹊尾檐”,在粉墙上洇出深浅墨痕,恍若谁人悬腕写就的《上阳台帖》。防疫岗亭的蓝色帐篷支在“文昌阁”遗址前,电子测温仪的红光扫过明代砖雕的门神——持笏的文官眉眼间积着尘灰,却仍守着天宝三载那个落雨的黄昏:当李白的青衫掠过这方门洞,满街的茶幌酒旗都在风里翻卷成诗笺。

被雨水泡发的樟木香里,我数着石板上马蹄铁留下的凹痕。七百年前,盐商的车队曾在此压出深达三寸的辙印,而今凹陷处积着银亮的雨珠,像散落发光的银锭。某处墙根残存着半截界碑,阴刻的“泾川驿”三字被岁月啃噬得只剩骨骼——这正是当年快马传送李白诗稿的驿站旧址,不知可有一封《赠汪伦》的墨迹,曾在某个秋夜打湿过驿卒的袖口?
水东老街里,古镇的故事早已隐入时光的褶皱里。

穿过梧桐巷的月洞门,水东老街的雨突然变得绵密。这条沿江展开的街衢,宋代《方舆胜览》称其为“千帆巷”,临河的木构吊脚楼至今保留着元代榫卯的密码。防疫封条在朱漆剥落的铺面前飘荡,某家歇业的茶轩门缝里漏出陈年碧螺春的涩香,与青苔滋生的瓦当气息混作一团。

临河的“义渡碑”半浸在江水中,碑文记载着明洪武年间汪氏族人捐建渡口的往事。

我的手指抚过被船缆磨出沟痕的系船石,突然触到某处凹陷的刻痕——借着手机微光,竟辨出“天宝”二字,或许是某个唐代船工用篙尖刻下的纪年。江水在石隙间呜咽,恍惚化作汪伦送别时的踏歌声,被秋雨揉碎成满江细密的涟漪。

“梦潭轩”的残垣隐在五棵百年梧桐之后,门额上“诗髓”二字已褪成青灰。这座毁于咸丰战火的园林,曾是汪伦九世孙汪立信的藏书楼。《泾县志》载其藏有李白手书诗卷,同治年间楼毁时,焦黑的诗页化作万千灰蝶,栖在梧桐叶上经月不散。此刻积雨正从焦墨般的枝干滑落,在石阶上敲出《秋风词》的节律。
西墙根立着半截诗碑,风化的碑面爬满地锦,唯有“潭水”二字如孤舟浮出绿潮。以指腹摩挲残缺的笔划,忽然惊觉凹陷处积着细沙——或许正是千年前李白驻舟时,从靴底抖落的桃花潭沙粒。防疫广播的电流声掠过古树梢头,却惊不醒沉睡在年轮里的盛唐月光。

“踏歌岸阁”的飞檐刺破雨幕,江风送来铁马叮咚。这座重檐歇山式的明代建筑,斗拱间藏着三十六个木雕诗仙——或举杯邀月,或倚剑长啸,最西侧那个身影的指尖正指向对岸迷雾。阁内《赠汪伦》诗碑的裂痕里,滋生着墨绿的苔衣,某个清代文人的题跋“此声不绝江水长”,在冷雨灯昏的灯光下泛着诡谲的幽蓝。

登阁北望,东园古渡的石阶在雨帘中若隐若现。十二级台阶暗合十二律吕,最上层那块“听涛石”布满蜂窝状的孔洞——传说每个孔眼都收贮过不同朝代的雨声。当我的登山杖叩响石面,孔穴中竟渗出《秋浦歌》的韵律,与健康码扫码器的“嘀”声在潮湿的空气里绞缠成丝。

夜色浓稠如砚中研墨时,我终于站在东园古渡的系舟石前。这块赭色巨石,表面布满细密的波纹状肌理——地质学家说这是三叠纪水纹,诗人却说这是《赠汪伦》原稿的折痕。

对岸“垒玉墩”上“怀仙阁”的轮廓在雨中溶解,化作一滩游动的光晕,恍若李白诗中那个永远在路上的倒影。

防疫隔离带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拦不住石缝间窜出的蟋蟀清鸣。千年前载走诗仙的舟楫,此刻正以二维码的形式印在渡口告示牌上。当秋雨将绿码的荧光洇染成青绿山水,我忽然懂得:这满江的雨原是未写完的诗行,只要还有人踏着湿漉漉的平仄行走,桃花潭便永远深过所有离别的尺度。

夜行在这座位于安徽省泾县青弋江畔,地处黄山余脉与九华山支脉交汇处的桃花潭古镇里,它因唐代诗人李白《赠汪伦》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唱而闻名。古镇依山傍水,分为南阳老街、水东老街两片核心区域,现存明清建筑群与唐宋文化遗存交相辉映,让其享有“皖南诗画古镇”美称。
古镇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南朝梁天监年间(502-519年),初为青弋江漕运码头,名“南阳渡”。唐代天宝年间,泾县令汪伦疏浚河道、扩建街市,使其成为宣州至徽州的商贸重镇。南宋时因徽商崛起,盐、茶、宣纸在此集散,街巷扩至“十二弄十八巷”格局。明清两代,汪氏后裔营建宗祠、书院、码头,形成“诗礼传家”的文化聚落。现存古建筑多保留明代徽派风格,马头墙、青石板路、雕花门楼间仍可窥见千年文脉。
古镇的灵魂深植于李白与汪伦的知己佳话。天宝十四载(755年),汪伦修书邀李白:“此地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诗人欣然而至,方知“十里桃花”乃渡口名,“万家酒店”实为万姓酒肆。二人纵酒论诗,临别时汪伦携村民踏歌相送,李白即兴挥就《赠汪伦》,为古镇烙下永恒的诗意基因。此后历代文人慕名而至,苏轼、王安石、汤显祖等皆在此留下诗碑墨迹,踏歌岸阁、怀仙阁、问余亭等建筑均以诗为骨,堪称“立体的唐诗博物馆”。

唐代商道遗存的南阳老街,青石板路上马蹄印深嵌如诗行韵脚。沿街明代马头墙连绵如屏,文昌阁遗址的砖雕门神、清代“大夫第”残垣的缠枝莲纹,皆暗藏盛唐遗风。街心“义门”石坊刻“踏歌”残字,雨夜常有游人恍惚闻得千年踏歌声。

宋代“千帆巷”化身的水东老街,临江吊脚楼留村元代榫卯技艺的密码。义渡碑记载明初捐建渡口善举,系船石上的“天宝”刻痕,似与李白舟楫共鸣。
而“踏歌岸阁”,乃明代诗碑圣地,阁内《赠汪伦》原碑苔痕斑驳,木雕三十六诗仙环绕。登阁可见东园古渡十二级石阶,暗合古乐十二律吕,阶上“听涛石”孔窍藏历代雨声。

汪氏藏书楼梦潭轩遗址,五棵梧桐、半截诗碑,秋雨落时,焦墨枝干滴答成韵,恍见李白诗稿化蝶之景。
“东园古渡”,为李白登舟处,赭色系舟石纹如《赠汪伦》原稿折痕。对岸“怀仙阁”倒映江心,雾起时如未干水墨,暗合“桃花流水窅然去”之境。
这座被历代文人视为诗魂圣地的古镇,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才被现代人重新认识到其旅游价值,2008年始被列入了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录,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讽刺。早被“土改”、“破四旧”和“文革”频繁的运动后已改变模样的古镇,不得不遵循“修旧如旧”原则对其进行修复或者重建,南阳老街茶肆重飘徽墨香,水东码头复现木帆船影。每年清明举办的“踏歌节”,童谣《赠汪伦》再次响彻青弋江,诗碑拓印、古法酿酒等非遗技艺被重新拾起,试图延续被“破四旧”“文革”运动割断的文脉。当代诗人洛夫曾题:“一潭酿了千年的酒,醉倒所有路过唐朝的云。”然而唯独没能感化现代人的良心。
…
桃花潭古镇,是镌刻在山水间的诗行,是流淌在时光里的酒曲,更是中国人精神原乡中永不沉没的月光。
夜色中,我站在静静流淌、承载千年诗魂的清弋江畔,脑海里突然想起唐·顾况《清弋江》里的诗句:“凄清回泊夜,沦波击石响。村边草市桥,月下罟师网”。
此刻我脚下的青石板,正是当年徽商押运宣纸、茶叶时,骡马蹄铁反复亲吻过的信笺,也是李白汪伦曾经携手走过的路。
疫情下的老街静得能听见时光剥落的声音。行至“大夫第”残垣前,手机电筒照亮门楣上模糊的砖雕——缠枝莲纹间藏着“天宝三载”的纪年,正是李白初访桃花潭的年份。
东园古渡的夜灯在雨雾中晕成毛月亮,疫情防控的警戒线将古碑围成孤岛。在石栏远眺——对岸“垒玉墩”上“怀仙阁”的轮廓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随时会化作墨迹在江面晕开。忽然瞥见渡口石阶缝隙嵌着半片瓷,釉色在手机电筒下泛着秘色瓷的幽光,或许正是汪伦当年摔杯送客的残盏。
雨势转急时躲进候船亭,防疫宣传栏上的二维码旁,不知谁用铅笔写着“忽闻岸上踏歌声”。雨珠砸在铁皮顶棚上的节奏,竟与踏歌节拍暗合。
江心渔火重叠,旋即化作波光消散开去。回望东园古渡,明亮的街灯投射在集水的青石板上,将疫情防控的警戒线染成诗行。或许这就是文化的韧性:纵使疫病横行,只要青石板缝里还藏着半联残句,桃花潭水便永远深过千尺。

晨雾漫过踏歌岸阁的飞檐时,梦潭轩的黛瓦正淌下隔夜的雨珠。这座始建于明万历年的三层楼阁,左傍捻军尊王府的赭色高墙,右依大夫第的雕花门楼,如同被夹在历史断章里的一个绵长注脚。青石门槛上深陷的凹痕,既承接过太平天国叛匪的铜靴,也沾过李白醉步踉跄时泼洒的酒星。
推开虚掩的桐木门,防疫封条在风中裂成泛黄的宣纸条。天井里的徽州石雕群沐在雨光中:元代“八仙渡海”浮雕的衣袂间积着鸟羽,清代“太白醉月”圆雕的玉壶已缺了壶嘴,最珍贵的当属嵌在东壁的唐代石刻“踏歌送行图”——汪伦广袖迎风的姿态,竟与阁外青弋江的浪纹惊人相似。石刻右下角题着“天宝十四载秋”,裂痕恰好穿过纪年数字,像是时光故意敲碎的谜题。
登至顶层推窗,防疫隔离带的荧光绿与捻军尊王府的琉璃瓦在视野里碰撞。正欲细观檐角蹲兽,忽见西窗棂格将透出的光影,切成菱形光斑,恰落在墙面的“踏歌送行图”拓片上。石刻原作的每道斧凿痕,在此化作光影交错的笔触:汪伦扬起的右手掌纹里,分明藏着李白《秋浦歌》的微雕小楷。
凭栏北望,怀仙阁在江雾中浮沉如搁浅的楼船。一只白鹭掠过大夫第的残破马头墙,翅影扫过清代“诗髓”匾额时,忽有铜铃声自踏歌岸阁传来——那是悬在木雕李白剑鞘下的护花铃,正将此刻的凝望,编入千年不绝的诗韵长卷。
江风掠过青弋江面时,踏歌岸阁的三十六只铜铃齐齐震颤,将晨雾揉搓成缕缕飘散的乐符。这座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三重檐楼阁,背倚西岸山,面朝东园古渡,恰似一册被风掀开的立体诗卷。暗红色立柱上斑驳的漆皮,原是万历年间彩绘的《踏歌行乐图》残迹,而今只剩几片靛蓝衣袂在木纹间浮动,恍若汪伦送别时被江水浸褪了颜色的广袖。
阁内中央立着《赠汪伦》诗碑,碑阴的苔藓在雨季会蔓延成奇异的纹路——细看竟是“不及汪伦送我情”七字的反写镜像。某位清人题跋“此乃太白醉书时水镜倒映之迹”,引得历代文人争相以酒泼碑验真。而今碑前防护玻璃上凝结的水雾,倒真将诗句折射成扭曲的涟漪,恰似当年李白醉眼里的别离场景。
登至顶层,斗拱间的木雕三十六诗仙在阴影里苏醒:贺知章拈须的手势暗合江流走向,杜甫蹙眉的褶皱与对岸山脊线重叠,最东侧那位振袖欲飞的李白,腰间玉坠竟是用真正的唐代琉璃碎片镶嵌,每逢申时日光斜射,便在对岸怀仙阁粉墙上投出“桃花潭水”四字的粼粼光斑。

晨雾未散时,东园古渡的十二级石阶浸在青弋江的呼吸里。踏着唐天宝年间铺就的赭色条石,表面早已被千年的舟缆磨出弧形的沟壑,像极了《赠汪伦》手稿上被反复摩挲的诗行折痕。石缝间的野草挂着夜露,每一滴都映着怀仙阁的倒影——恍若李白当年遗落的酒珠,在时光里凝成琥珀色的光斑。
最上层的“听涛石”布满蜂窝状孔洞,俯耳细听,江风穿过孔窍的呜咽竟暗合《广陵散》的残谱。传说这是宋代某位琴师用剑尖凿出的音孔,他在此苦候三年,只为收集李白醉中吟诗的余韵。而今石面覆满青苔,唯有孔眼边缘裸露的岩层,还留着被篙尖、马蹄、登山杖共同刻写的沧桑。
系舟石上的铁环锈成了暗红色,环内卡着半截宋代船钉。钉身的铜绿里隐约可见“宣州官造”铭文,让人想起陆游《入蜀记》中“泾川渡口,诗舟蚁聚”的盛况。伸手轻触铁环内侧,竟触到几道细密的刻痕——仔细辨认,原是万历年间某书生刻的“我亦乘舟追太白”,字迹被千万次系缆的麻绳磨得近乎透明,却仍倔强地嵌在金属的肌理里。
对岸的机动船突突响起,惊飞石阶缝隙中的白鹭。绿漆船身贴着“诗仙号”的标识,扫码登船的二维码恰好覆在某块唐代界碑的位置。渡船离岸时,螺旋桨搅起江底的细沙,忽然浮起几片带纹路的陶片碎屑——或许是汪伦摔杯送客的盏,又或是某个明清诗人沉入江中的诗筒残骸。浪头推着它们撞向船舷,发出空灵的叮咚,与手机扫码成功的“嘀”声在晨雾中绞缠成奇异的二重奏。
石阶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凹陷处,盛着历代离人的足迹:李白的云头履、苏轼的芒鞋、徐霞客的麻靴,以及此刻我的旅游鞋底纹。千年磨损让青石呈现出流水般的纹理,恰似汪伦踏歌时扬起的衣袂褶皱,永远凝固在“将欲行”的瞬间。
阴天中的古渡越发显得苍茫,这一刻忽然懂得,东园古渡并非送别之地,而是永恒的诗意漩涡:所有来过的人,都成了李白与汪伦故事的注脚,在青石的褶皱里续写未完的平仄。

此时我就站在桃花潭的水岸,“桃花潭”这个曾经演绎过千古绝唱故事的地方,让这湾江水更富有悠长的诗意和历史韵味。

晨雾漫过西岸山脊,青弋江在桃花潭的臂弯里放缓了脚步。这段十里水潭原是冰川时代的馈赠——U型谷底被流水蚀成瓮状深潭,岩壁上至今嵌着第四纪冰碛石的棱角。此刻的潭水在雾霭下泛着幽蓝,漩涡深处似有墨色游丝浮动,恍若李白掷入水中的诗稿正在化龙。

“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喟叹,在科学测绘图上具象为八十二米的最大深度。但地质学家钻孔取样的岩芯里的潭底淤泥中沉睡的何止地质年轮,更有宋元诗人的玉搔头、明清画舫的鎏金舷饰,以及某个不知名舟子遗落的古铜钱,绿锈里还隐约可见天宝年间的字样。

雾正浓时,江面浮起奇异的层积现象:上层薄雾如宣纸透墨,中层水汽织成纱幔,底层暗流在岩壁上撞出青铜编钟般的闷响。某处洄湾的漩涡永不停歇,老船工说那是李白玉壶坠潭形成的诗眼,每逢月夜会吐出气泡状的《清平调》残句。

只有正午雾散时分,潭水才会显露出真正的幽玄。阳光穿透二十米仍不触底,在岩壁上投出蓝绿交错的魔幻光斑。明代《泾川舟楫志》记载的“黑龙潜渊”奇观,实为深潭特有的光学幻象——光线在富含矿物质的冷热水层间折射,将游鱼幻化成丈余长的黑影。
如果暮色重新聚拢雾帐时,青弋江会变回那个吞噬时空的秘境,只有对岸夜钓人的荧光浮漂,才在这混沌中形成唯一的坐标。
忽然有桨声自雾中传来,节奏竟与《赠汪伦》七言绝句的抑扬顿挫严丝合缝。待要循声望去,却只惊起数只白颈鸦,它们的鸣叫在岩壁间折射成回文诗般的结构,最终沉入潭底那片永恒的黑暗。
这方深潭,是冰川与诗魂共同雕凿的容器。杨万里曾在此“掬水月在手”,徐霞客的游记里留下“潭影空人心”的注脚,而今往来接送游客的摆渡上游客的拍照的快门声,与李白的月光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唱和。当最后一缕雾霭被江风揉进怀仙阁的檐角,忽然彻悟:所谓“深千尺”,量的不是潭水,而是中国人对诗意栖居的永恒渴求。

晨雾未散时,东园古渡响起了柴油发动机的轰鸣。铁皮机动船突突震颤着划开江面,摆渡船的船工嘴叼着卷烟,将汪伦骗李白的故事说得活色生香:“哪有什么十里桃花,不过是渡口叫'十里铺';万家酒店更是个幌子,实乃万姓掌柜开的酒肆...”话音未落,船身撞碎平静的水面,绿波碎浪中忽见千年前那封邀约信在风中舒展——“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
对岸西园山轮廓渐显,江水在船沿上有节奏的拍打,宛若昔日欢送李白时村民在江岸边的踏歌声。马达声与传说在江面交织,此刻方懂李白为何将机巧谎言化作千古绝唱——在盛唐的月光里,真诚远比真实珍贵。

登岸爬上几十级台阶,桃潭西岸古门楼门楣“桃潭西岸”的题字已经斑驳难辨,这座始建于唐代门楼,是进入万村古民居的必经要道,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万村曾是微商云集之处,依街两旁店铺林立,商业繁荣,明清两朝 鼎盛东南,富甲一方,如今却没有东岸南阳老街的依旧繁华。

人置村中,恍若入画。举目有丹青,小桥人家,粉墙黛瓦,鸡鸣犬吠,炊烟落日,如入桃源仙境,西岸巧妙利用地势而建的古民居,集徽州古村落之大全,被誉为“徽州古村落博物馆”。


在万村老街不仅有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下诏表彰万村村民万晏家五世同堂,和睦相处,家风古朴而建的“义门”,还藏着李白与汪伦的友情见证之地的“万家酒店”。

万村老街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就这样默默守护着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千百年传颂至今。

在这条古朴典雅的老街上,藏着的不仅仅是往昔商贾云集的繁荣过往历史,也藏着万家酒店的灯火阑珊,更是李太白与汪伦深厚友情的见证之地,让人不禁心生向往,想要一探究竟。


万家酒店建于唐天宝十四年,为本地名流汪伦因仰慕李白修书邀约李白在此把酒言欢。

它位于万村中街与上街交结处,上下两层,粉墙黛瓦雕梁画柱,扶梯而上,临街有宽敞的观景台,美人靠临街突出,万村街景尽收眼底。


七十年代因年久失修而塌,现在能够看见的唯有那踩凹陷下去的门槛,或许能够证明它曾经的兴旺。

如今每个慕名前来瞻仰万家酒店的游人,都会因为昔日汪伦与李白诗酒唱和的酒楼毁于现代而扼腕叹息。

试想,在哪个动乱时代,毁灭的岂止一个千年前的酒店遗址,在哪个特殊的时代,几乎所有的历史文化遗存都难逃时代的劫难。

走进万村老街,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长廊,每一块斑驳的青石板,每一扇雕花的木门,都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沧桑。在这里,“万家酒店”不仅仅是一处遗址,它曾是汪伦为迎接李白而精心准备的盛宴之地,那份豪情与浪漫,至今仍让人心生感慨,因而更是一处追忆诗仙踪迹的圣地。李白曾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唱,表达了对汪伦深情厚谊的无限感激,这份超脱尘世的友情,让每一个到访的旅人都为之动容,心生敬意。

如今我站在万村中街与上街的交角处,那道被岁月压弯的门槛,像一句磨损殆尽的诗行韵脚,倔强地拱起斑驳的脊梁。凹陷处积着今秋的雨水,倒映出唐天宝十四载的某个黄昏——汪伦与诗仙李白携手进入“万家酒店”时的情景。

此刻终于懂得,真正的“万家酒店”从未倾颓——当李白的酒樽碰响汪伦的陶碗,当我们的指尖抚过凹陷千年的诗痕,这场盛唐的诗酒盛宴便在时空中永恒流转。那门槛的凹陷不是衰败的印记,而是时光为不朽情谊盖下的印章,在每双踏过的步履里,续写着新的平仄。

漫步在老街的石板路上,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徽派建筑,白墙黛瓦,马头墙高耸,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古朴与典雅。与那些喧嚣繁华的现代都市相比,万村老街更像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静静地铺展在青山绿水之间,用它独有的方式,诉说着往昔的沧桑与辉煌。

桃花潭不仅以其秀美的自然风光吸引着四方游客,更以其深厚的人文历史底蕴让人心生思古之幽情。万村老街,作为李白与汪伦友情的见证地,更是承载着无数文人墨客的足迹与传奇。从李白的浪漫飘逸,到汪伦的深情厚谊,再到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独特文化,它们共同交织成一幅幅绚丽多彩的历史画卷,让人在游历中品味,在品味中感悟。

桃花潭万村老街藏着万家酒店的灯火,更深埋着历史的陈酿,这里不仅是自然风光的旖旎之地,更是人文历史的寻觅之地。在这里,你可以追寻着李白的足迹,去感受那份跨越千年的友情与诗意;你可以漫步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去聆听那些被岁月遗忘的故事;你更可以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份独属于桃花潭的宁静与美好。让我们带着对历史的敬畏,对文化的热爱,在这充满诗意的旅程中,去感受那份独属于万村老街的千年风韵,去体会那份跨越时空的友情与浪漫。

位于桃花潭东岸的青莲祠,背靠青山,面朝碧水。这座祠堂始建于宋代,明清时期多次修缮,如今依然保留着古朴的风貌。青瓦红檐的建筑高耸入云,仿佛要将李白的诗魂永远留在此处。
青莲祠门前有这样一副楹联:“天生傲骨难随愿,但为桃潭水中仙”。寥寥数语,道尽诗仙李白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
主殿内悬挂着李白的名作《上阳台帖》,字迹飘逸如飞。殿中的李白塑像栩栩如生,衣袍褶皱间仿佛藏着黄河的奔流与银河的星光。守祠的老人对我说:“每到谷雨时节,像底会渗出墨香,连诗集上的字迹都会活过来,化作游龙飞走。”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只要心存敬仰之心,就会心生意念之像。
碑廊里立着数十块残碑,最珍贵的一块明代石碑背面,隐约可见古人用酒写下的批注:“李白的诗像昆仑山的美玉碎裂,世人嫌它刺耳,却不知碎玉中藏着整座天山。”

比邻青莲祠不远,便是汪伦的祠堂和墓地。祠堂里有汪伦半身木雕塑像,塑像两边有一副楹联,上联是“万家酒店真情引来诗仙客”,下联是“十里桃花厚谊留给汪伦公”。

细品读不禁莞尔,想当年汪伦一纸书信,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为饵,引得青莲居士欣然赴约,此种机巧,不仅留下千古佳话,更让史上名不经传的汪伦诗坛留名,与诗仙携手成就了这段千年诗酒名篇。
汪伦祠堂地砖上刻着船只的纹路,雨天时,集水成溪,仿佛重现当年李白乘舟离去场景,是我的臆想?还是内心固化的意念?总之站在这里就不由得心中幻化出许多的意象。
从汪伦祠堂内的石刻家谱里让我们认识到了其真实身份——汪伦(722---762年),字文焕,一字凤林,歙州黟县(宣州太平县,今黄山市黄山)人,唐开元间任泾县令。卸任后,由于留恋桃花潭,特将其家由黟县迁往泾县,居泾县桃花潭畔。天宝元年(740年)至宝应元年(761年),李白曾多次来安徽当涂、宣城、泾县、秋浦、南陵等地,并游历泾县桃花潭。汪伦以美酒待客。临别时,李白写下那千古绝唱《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此时青莲汪伦双祠隔空对话——诗与现实在此交织,它就是潭水边的历史回响。
探访两处古迹时,只见青莲祠的古柏挂着露珠,像是李白诗句中的银钩铁画;而汪伦墓前有两颗连理柿树,每年结出成双的果实,落地时裂开,像是为送别而碎的心。

汪伦墓的残碑渗出红痕,如同《赠汪伦》中未干的血泪。洗砚池与踏歌溪暗中相连:李白扔进的残稿,汪伦沉下的酒坛,在江心碰撞出漩涡——诗是写给永恒的情书,酒却是现实交换的筹码。

在没有游客探访的青莲祠里,蟋蟀振翅的声音仿佛李白的醉酒诗吟;汪伦墓前,石兽的低吼像是历史的无情批注。

这两处古迹,如同阴阳两极:青莲祠代表李白的超凡诗魂,汪伦墓映照他世俗的一面,它们共同拼出完整的文化图景——伟大与平凡本是一体,诗与史从来相伴相生。

离开两祠时,遥望江雾中好像飘来半张残破的诗笺,遇水浮现如下字迹:“青莲祠锁住了云烟往事,汪伦墓埋藏着酒与诗的交易。千年的桃花潭水,一半是诗人的泪,一半是世俗的银钱。”
山风将字句吹散,却把祠堂的铜铃声,永远吟唱成了唐诗的韵脚。
…

怀着悠悠思古之幽情,我登上“垒玉墩”。

“垒玉墩”临水而立,青石台阶蜿蜒如龙脊,拾级而上,脚下石块泛着青白光泽,果真不负“垒玉”之名。这方高台原是唐代船工瞭望之处,如今成了俯瞰桃花潭的绝佳所在。

墩顶不过方丈之地,却将十里烟波尽收眼底。东望青莲祠的飞檐刺破晨雾,西瞰汪伦墓的松柏掩映炊烟。脚下潭水呈现出奇特的蓝绿色,深浅不一的漩涡仿佛《上阳台帖》上未干的墨迹。

石栏上密布着历代游人的刻痕,最醒目的当属明代某位落第书生所题:“我来不见李太白,唯见青山对酒樽”。字迹已风化得近乎透明,却仍倔强地嵌在石纹里。
临水一面石壁尤为奇特,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当地老人说这是“诗窍”,每逢农历十五月圆之夜,江风穿穴而过,便会奏响《清平调》的旋律。我试着将耳朵贴近,果然听见细微的呜咽声,不知是风吟还是千年诗魂的叹息。
墩下泊着几艘渔船,船头晾晒的渔网就像阴雨天中雨幕低垂。忽见老渔夫饭后从舱底取出一只粗陶碗,舀起潭水一饮而尽。这场景与万历《泾县志》所载“渔人饮潭水而醉”的传说重叠,让人恍惚觉得,那陶碗或许正是汪伦当年与李白饮酒的器具。
天色渐浓密时,垒玉墩的石缝里渗出淡淡雾气。据说这是“诗瘴”,乃李白醉后吐纳的云气所化。此刻雾气缠绕着墩上那株歪脖松,竟在树干上勾勒出“桃花潭水”四字的轮廓,转瞬又被江风吹散。
这方石墩,原是时光在青弋江畔打下的一枚楔子。它记取了太多故事:李白的醉步、汪伦的踏歌、商旅的吆喝、渔人的渔歌。而今我来,不过是在它斑驳的皮肤上,再添一道转瞬即逝的印迹而已。

站在垒玉墩的怀仙阁,极目远眺,但见桃花潭水如碧玉铺展,远山含黛,近岸垂柳拂水。此阁临潭而筑,飞檐翘角,朱栏玉砌,正合“怀仙”之名。

凭栏而立,清风徐来,恍惚间似闻踏歌声起。那歌声穿越千年,犹在耳畔回响。潭水微澜,倒映着当年李白乘舟欲行,汪伦踏歌相送的身影。一诗一别,竟成永恒。

阁中偶见几个游人,或吟诗,或拍照,皆欲在此觅得几分仙气。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抚栏长叹:“谪仙已去,空余此阁。”然细思之,李白虽逝,其诗魂不灭;汪伦虽没,其情谊长存。此阁之所以名为“怀仙”,不正是让我们在此追忆先贤,感悟诗心么?

忽见一叶扁舟划过潭心,惊起涟漪阵阵。舟上少年朗声吟诵:“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声音清越,回荡山水之间。想来这怀仙阁,不仅怀古,更在继往。千载之后,诗心不绝,此阁之意义,正在于此。

云涌风起,阁角风铃叮当,似在诉说那段千年情谊往事。临别回望,怀仙阁渐渐隐入烟雨中。此情此景,令人顿生“念天地之悠悠”之感。

下山的石板路布满青苔,忽见某块条石阴刻“问余亭”三字。传说这是李白与汪伦对弈处,某次诗人输棋后,将《山中问答》刻在亭柱。如今亭子早湮没在荒草间,唯有石缝里钻出的野菊,年年秋日绽放成诗句的模样。

返回东岸的摆渡船上,忽觉江风裹挟着踏歌声穿透脏腑——原来“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度量,从来不是物理尺度。

站在船头回望,黛瓦间升起的炊烟在雨幕中洇成水墨,对岸西岸山轮廓被云雾晕染得似有还无。

忽然记起李白初至宣城时写“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此刻的阴雨天气却让青弋江显露出另一种风骨——江面浮动的雨雾如同万千银鱼跃动,远处竹筏载着鹭影缓缓沉入暮色。
渡口石阶上的青苔足有铜钱厚,我蹲身抚摸那道深陷的缆绳凹痕,忽然明白为何历代文人总爱在此凭栏——八百年前系舟的痕迹与今日游船的缆绳,在青石上刻下的是同一种等待或伤别。

入住的民俗桃源居
临别那日特意起了大早,雾中的古镇正在褪去诗意伪装。卖早点的铺子升起炊烟,学童背着书包跑过义门石坊。在我启动车时,民宿的董老板特意送我一包他家自产的老山茶,展开细闻,那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带着品尝品尝,这里的山水都带着太白先生的魂魄和酒香。”他笑着挥手,身后老街上空的雨云裂开一道缝隙,秋雨如酒泼在青弋江面。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公路,后视镜里的桃花潭渐渐缩成水墨点染的印章。忽然想起那个困扰学者多年的疑问:汪伦究竟为何能得李白如此深情?此刻答案在群山间回响——在举世皆醉的时代,有人愿为他酿一坛酒,修一封邀约的信笺,在离别的清晨唱一支走调的歌,便是诗人穿越千年风雪也要奔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