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八年(1375年)正月初一,南京奉天殿的琉璃瓦上还凝着白霜。朱元璋端坐龙椅,目光扫过殿内跪拜的群臣,突然指着御案上的玉玺笑道:"今日元正,朕出一联助兴,老子天下第一!"这七个字如惊雷炸响,百官匍匐的脊背瞬间绷紧,寒冬的空气里渗出丝丝血腥气。
"老子"二字在江淮方言中既指道教始祖,又含"老头子"的自称之意。朱元璋将传国玉玺重重顿在案上,震得青玉笔架微微颤动。礼部尚书钱用壬额头渗出冷汗,皇帝分明在借《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的玄机,试探群臣是否领会其"奉天承运"的至尊地位。
工部尚书薛祥的朝笏跌落在地,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大殿格外刺耳。御史中丞陈宁的指甲掐进掌心,努力回忆《洪武正韵》中是否有犯忌字眼。唯独站在末位的青年翰林修撰李仕鲁,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这个细节被朱元璋尽收眼底,他摩挲着腰间镶满东珠的玉带,嘴角扬起玩味的弧度。
李仕鲁是洪武四年首科进士,曾以"日月并行"策论震动翰林院。此刻他缓缓抬头,目光掠过殿外尚未融化的积雪,突然朗声道:"臣有下联,孙子盖世无双!"话音未落,朱元璋手中的龙泉剑"锵"地出鞘三寸,剑光映得蟠龙柱上的金漆黯然失色。
一副对联引发的血案"孙子"既可解作兵圣孙武,又与江淮俚语"装孙子"谐音。更致命的是,朱元璋祖父名朱初一,"孙子"二字直指皇室三代,触碰了《大明律》中"犯讳者斩"的死罪。李仕鲁却从容整了整青色鹭鸶补服:"陛下以道法自然为上联,臣以兵家至圣作对,愿我大明文武兼备,千秋鼎盛。"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三年前诛杀杨宪时,那个浙东才子临刑前也穿着同样的六品文官服。剑鞘上的螭龙纹硌得掌心发痛,他突然放声大笑:"好个文武兼备!赏金百两!"当黄门太监捧着金盘走近时,话锋陡转:"不过此联杀气太重,李卿该去刑部大牢静静心。"
诏狱的水牢里,李仕鲁的双手被铁链吊起,狱卒按《大诰》规定,每日卯时用浸盐水的马鞭抽打三十下。墙壁上歪斜刻着他用血写的绝笔:"日月为明终有晦,文字作狱竟无门。"这句诗后来成为洪武年间文人的禁忌,连负责抄家的锦衣卫都吓得连夜铲平牢墙。
从文字游戏到政治清洗朱元璋曾亲撰《御制纪非录》,规定"龙、凤、日月"等十二字为皇家专属。洪武五年处决的苏州富商沈万三,罪名就是僭用"日进斗金"的鎏金牌匾。而"老子天下第一"中的"天"字,恰是《洪武正韵》明令禁止民间使用的"圣讳"。
皇帝幼时放牛的淮西方言,成为揣摩圣意的关键密码。浙江布政使曾因将"则"读作"贼"被凌迟,而李仕鲁的"孙子"在凤阳话中确含"不肖子孙"之意。这种语言陷阱,使得《大明律》中"文字狱"案例七成涉及方言谐音。
洪武年间四次科举,369名进士中有127人因文字获罪。李仕鲁案的特别之处在于,其罪名并非直接犯讳,而是"以诡辞乱圣听"。这种模糊的指控,标志着朱元璋从具体避讳转向对文人思维方式的全面控制。
自李仕鲁被腰斩于市后,奉天殿元旦对对联的惯例变成死亡仪式。洪武十二年(1379年),当朱元璋再出上联"天作棋盘星作子",满朝文武无人敢应。最后是九皇子朱杞稚声应对"雷为战鼓电为旗",才让皇帝露出难得的笑容,这个细节被记入《太祖实录》,成为皇子教育的典范。
秦淮河畔的茶楼里,说书人讲到"老子孙子"故事时,总会突然改口:"且说那汉高祖斩白蛇..."连妓院墙上都贴着官府告示:"禁止谈论经史,违者流三千里。"南京城最大的刻书坊"十竹斋",将所有带"孙"字的书籍用墨涂黑,形成独特的"洪武黑斑本"。
李仕鲁死后三年,《大明会典》新增"妄议圣学"条款,规定"凡曲解经义者,杖一百,徙三千里"。国子监祭酒宋讷发明"默诵法":学生读书必须闭口无声,以防"邪音惑众"。这种制度性压抑,使得永乐年间《永乐大典》的编纂,成为对洪武文字狱的变相反抗。
朱元璋亲自设计的"洪武体"官印,将九叠篆笔画增加到十二叠,用复杂的纹路防范伪造。这种对文字的极端控制,与其说源于自卑心理,不如说是对"知识即权力"的深刻认知,正如他销毁所有记载其早年经历的碑刻,却默许"真龙转世"的传说流传。
洪武年间被禁的128种典籍中,有47种彻底失传。李仕鲁案后,江南文人转向书画自保,造就了"明四家"的艺术高峰。这种"去思想化"的文化转型,使得明代学术直到王阳明心学出现才重焕生机。
故宫博物院藏《洪武朝奏疏汇编》中,某页有后人朱批:"以字杀人,其患甚于刀兵。"当我们在南京午朝门公园抚摸残缺的洪武石刻时,那段关于"老子孙子"的往事,仍在提醒世人:对文字的恐惧,本质是对思想的畏惧。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六月,朱元璋在弥留之际突然坐起,指着虚空厉喝:"李仕鲁!你可知罪?"这个细节被《明史》隐去,却在凤阳民间的"太祖托梦"传说中代代相传。当我们在明孝陵神道走过那些沉默的石像生时,或许能听见历史的低语:真正的恐怖,从不是刀剑的寒光,而是思想被禁锢时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