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雷雨过后,村东头李寡妇家屋檐下,竟平白多出三道血手印!
老辈人说这是脏东西踩过门槛,可俺瞧得真切,那手印分明是个活人留的……"
说书人醒木一拍,茶馆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嘬着粗瓷碗里的劣茶,望着窗外淅沥春雨,恍惚又看见三年前那个浑身湿透的乞儿。
那年清明刚过,倒春寒冻得屋檐冰棱子三尺长。
村头老槐树下蜷着个叫花子,破麻布片遮不住嶙峋肩胛,活像只脱毛鹌鹑。
这乞儿怪得很,不要热粥只要冷馍,给铜板就瞪眼:"施舍要应景,大爷我讨的是气运。
李寡妇挎着竹篮打此经过,篮里新蒸的榆钱窝头还冒着热气。
这妇人命硬,克死三任丈夫,偏生得杏眼桃腮,走起路来腰肢款摆,惹得村西头二流子们总往她篱笆墙根撒尿泥。
"后生仔,跟俺回家吃口热乎的。
李寡妇蹲在乞儿面前,鬓角银簪子颤巍巍要坠不坠。
乞儿猛地抬头,那双眼睛亮得瘆人,左眼竟泛着琥珀色幽光。
灶膛里柴火噼啪,老黄狗蜷在门槛外打盹。
乞儿捧着海碗蹲在灶边,吸溜面条的动静像牛饮。
李寡妇倚着门框纳鞋底,麻绳穿过千层布,忽听得乞儿道:"大姐这宅子,住得可安稳?
"安稳个屁!
李寡妇甩过鞋拔子,尖头险些戳到乞儿鼻梁,"前日灶王爷摔成三瓣,昨儿水缸又裂了纹,这晦气……"
乞儿突然把碗墩在青砖地上,汤汁溅了满灶台:"大姐可知,这宅子底下压着口棺材?
窗外骤雨敲窗,李寡妇手里的针尖扎破食指。
血珠子滴在鞋底上,洇出朵红梅。
"瞎扯!
这宅子是俺爹留下的……"
"大姐仔细想想,"乞儿抹了把油嘴,从怀里掏出个铜罗盘,指针在雨中疯转,"您每夜子时,可听见床下有翻书声?
李寡妇脸色唰地白了。
确实有半个月了,每当更夫敲过四梆子,床板下便传来沙沙响动,像有老学究在翻黄历。
"还有东墙根那株歪脖子枣树,"乞儿抓起灶台上供的桃符,符纸竟已泛黄开裂,"树根扎在棺材板上吸阴气,这才结得鬼枣。
李寡妇踉跄着推开门,暴雨浇得她浑身透湿。
东墙根老枣树在雨中佝偻,树皮上布满暗红色纹路,活像干涸的血脉。
她忽然想起去年深秋,这树下平白无故多了堆灰,当时只当是野狐叼来的骨头。
"去取三斤朱砂,五尺红绳,再杀只黑公鸡。
乞儿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他乱草似的头发往下淌,"赶在月上中天前,把棺材钉死。
李寡妇刚要开口,院门突然被撞开。
村正王二麻子带着四个壮丁,泥水顺着草鞋往下流:"李寡妇!
县太爷征你去修河堤!
乞儿猛地转身,左眼琥珀光暴涨。

王二麻子后退半步,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抗命不遵,可要抓去衙门打板子!
"且慢!
乞儿一步跨到院中,破袄襟在风里猎猎翻飞,"诸位可知,这河堤一修,全村都要被淹?
雨幕中飘来腥风,河滩方向隐约传来呜咽声。
王二麻子突然怪笑:"你算老几?
县太爷说修就得修!
说着就要来抓人。
乞儿忽然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解开红头绳后,竟是一撮白发:"王大爷上个月在土地庙求的平安符,可还灵验?
王二麻子脸色骤变。
村正家供的泥菩萨,昨夜突然塌了半边脸。
"这河堤修不得,"乞儿手指蘸着雨水,在泥地上画出蜿蜒水痕,"看见这弯子没有?
此乃蛟龙蜕皮之迹,强堵必遭反噬。
李寡妇突然抓起火钳,将灶膛里燃得通红的柴火夹出来:"都别吵!
先听我说……"
乞儿趁机凑近李寡妇耳语:"今夜子时,备好香烛去枣树下……"
暴雨忽歇,云层裂开道金缝。
乞儿转身要走,李寡妇突然拽住他湿漉漉的衣角:"后生仔,你究竟是谁?
"要饭的。
乞儿咧嘴一笑,缺了门牙的豁口漏着风,"不过大姐记着,三日后若见穿官靴的陌生人,千万闭紧门窗。
子时三刻,李寡妇家的老黄狗突然对月狂吠,喉咙里卡着痰似的呜咽。
灶膛余烬映着枣树影子,树根在泥地里拱动,活物般扭成个巨大的"尸"字。
"东南角埋朱砂,正北位插桃符!
乞丐的破袄襟沾满泥浆,左手捏着燃半截的香,右手桃木剑舞得风雨不透。
剑尖挑破树皮刹那,黑血喷溅三尺,空气里顿时漫起腐肉味。
原来那枣树底下,竟埋着口青铜棺。
棺盖密密麻麻刻满符咒,棺缝里探出五根漆黑指甲,长达尺余。
李寡妇举着油灯的手直抖,灯油泼在棺盖上,火苗腾起丈高,照出棺头篆刻的"镇蛟"二字。
"快念往生咒!
乞丐把铜铃塞进妇人手里,铃铛上绿锈簌簌脱落,"这畜牲要借河堤破土!
村东头此时已闹翻了天。
王二麻子带着民夫刚垒起三尺高的石堤,河水突然泛起血沫,水中浮出千百张人脸,都是往年溺亡的冤魂。
有胆小的直接跳河逃命,反倒被水草缠住脚踝,拖进深水里再没露头。
"天罡踏斗步!
乞丐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桃木剑上。
剑身顿时泛起金芒,照得青铜棺吱呀作响。

棺中传出铁链断裂声,混着含糊不清的嘶吼:"李四娘……还我命来……"
李寡妇脸色煞白。
四十年前,她爹确实在汛期救过个落水的货郎,叫李四。
后来货郎死在土地庙,舌头伸得老长,有人说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用狗血淋棺柩!
乞丐夺过妇人手里黑陶碗,狗血浇在棺头的瞬间,整口棺材突然剧烈震颤。
棺缝里喷出的黑气凝成个人形,赫然就是当年那个货郎模样,只是眼眶里爬满水蛭。
"王家小儿,你好大胆子!
货郎鬼突然指向村正方向,王二麻子胯下突然炸开,草裤里淌出黑水,"贪了修堤银两,就不怕河神索命?
人群轰然炸开。
原来县太爷拨的修堤款,早被村正克扣了大半。
王二麻子刚要狡辩,河水突然暴涨,浪头里浮出座青铜鼎,鼎上刻满咒文,正是棺材盖上那种鬼画符。
"快砍断枣树根!
乞丐突然拽着李寡妇冲进雨幕。
老黄狗发疯似的刨地,前爪已经血肉模糊。
树根此时已拱破地面,扎进青铜棺的缝隙里,整口棺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李寡妇抡起柴刀,刀刃卡在树根上直冒火星。
乞丐突然掏出火折子,点燃随身带的黄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符纸无风自燃,火星溅到树根上,竟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
子夜最后一声更锣响起时,青铜棺突然炸裂。
棺中冲出的不是僵尸,而是团粘稠的黑雾,雾中隐约可见无数挣扎的人形。
乞丐将桃木剑插入地面,剑身顿时迸发雷霆,黑雾里传出凄厉惨叫。
"这是蛟龙蜕的怨气!
乞丐抹去脸上血水,左眼琥珀色更盛,"当年修堤镇住的蛟龙,怕是就要破印而出了!
李寡妇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枣树开花莫近水,铜鼎出水莫回头……"老父咽气时,手里攥着半块青铜残片,和棺头上的一模一样。
"快带村民去土地庙!
乞丐扯下衣襟画符,"庙里神像底座有暗格,藏着镇压蛟龙的……"
话音未落,河堤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
百丈高的浪头卷起青铜鼎,鼎中冲出条黑影,鳞片在闪电中泛着青芒。
黑影掠过村口老槐树时,树冠突然燃起幽绿磷火。
"用童子尿泼它!
乞丐突然拽过躲在树后的二狗子,孩子吓得尿了裤子,"快接着!
腥风扑面而来,蛟龙利爪擦着乞丐头皮掠过,带起三缕头发。
李寡妇抄起尿盆就泼,童子尿溅在龙鳞上滋滋作响。
蛟龙吃痛甩尾,半边村子顿时房倒屋塌。
"庙里神像底座有机关!

乞丐边躲边喊,"逆时针转三圈,蛟龙自会……"
话没说完,王二麻子突然举着锄头冲出来:"妖道害村!
打死他!
原来村正早被蛟龙迷惑,这会儿满脸黑气,眼珠子都成了竖瞳。
李寡妇抄起扁担挡住锄头:"王二你疯了!
"疯的是你!
村正突然张嘴,吐出的却是货郎鬼的声音,"当年李四撞破河神娶亲,就该全家死绝!
蛟龙此时已冲上河岸,龙须扫过之处,青苗尽成焦土。
乞丐突然拽着李寡妇冲进火场:"快!
神像底座的莲花纹,用你的簪子戳……"
老槐树底下那个说书人,昨夜突然哑了喉咙。
有人瞧见他在土地庙前转悠,对着裂成两半的神像直磕头,嘴里念叨着:"河神娶亲,血染三生……"
且说那夜蛟龙破堤,李寡妇的银簪子正戳在莲花纹的凹槽里。
庙堂突然地动山摇,神像底座裂开尺余宽的缝,露出个黑洞洞的井口。
乞丐一把将妇人推进佛龛:"底下有上古锁龙井,用你处子血……"
话没说完,村正举着锄头砸来。
这恶徒满脸黑鳞,颧骨上竟生出龙须,说话带着回音:"李四娘,四十年前你爹坏了河神大事,今夜就让你偿命!
原来当年李寡妇她爹,在汛期救下的货郎并非凡人,而是河神派来探路的夜叉。
那夜叉原想在村里挑七个阴时生的闺女献祭,让蛟龙借体还魂。
偏生让李父撞破,用祖传的青铜鼎镇住夜叉,自己却被怨气反噬,临终前在枣树下埋了鼎耳。
"王二早被蛟龙附身了!
乞丐突然扯下破袄,露出满身赭色符咒,"大姐快看神像眼睛!
李寡妇抬头望去,顿时魂飞魄散。
土地公泥塑的眼眶里,赫然嵌着两颗夜明珠,正是她当年嫁妆里的陪嫁。
四十年前大婚那日,新郎官渡河失踪,媒婆说看见河面浮着红盖头……
"用盖头蒙住井口!
乞丐突然拽下神像的珠帘,布帛裂成七截,每截都染着朱砂,"快念往生咒,这锁龙井要开了!
庙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嘶吼,蛟龙利爪已掀翻半边屋顶。
月光透过破洞照进来,井口突然喷出七彩霞光,竟有凤凰虚影盘旋而上。
乞丐将七截布帛系成绳梯:"井底压着大禹治水时的定海神针,需处子血……"
李寡妇咬破手指,血珠滴在井口刹那,霞光大盛。
井中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仿佛有巨兽在撞击井壁。
乞丐突然将桃木剑插入井沿:"大姐速去河边,用当年婚船上的红绸……"
话未说完,村正突然化作黑雾扑来。
李寡妇抄起供桌上的香炉砸去,青铜鼎耳应声而断。

雾中传来夜叉的惨叫:"李四娘,你竟敢毁我法器!
原来那鼎耳正是镇压夜叉的关键。
四十年前李父将鼎耳埋入枣树,自己却遭反噬。
如今鼎耳一断,夜叉即将破土而出。
"快将红绸系在柳树上!
乞丐边打手势边喊,"河神娶亲要坐花轿,用红绸……"
李寡妇冲出庙门,村道已成泽国。
老柳树在风雨中飘摇,枝条如鬼手乱舞。
她刚要系红绸,河水突然卷起漩涡,花轿虚影破水而出,轿帘上绣的凤凰活了过来。
"李四娘上轿——"夜叉的声音从轿中传出,混着水浪声,"四十年前欠的债,该还了!
李寡妇突然扯下头巾蒙住轿帘,当年新嫁娘的红盖头,此刻成了封印法器。
轿中传出凄厉惨叫,凤凰虚影啄破轿顶,夜叉化作黑水渗入河床。
乞丐此时在庙中苦战。
井口喷出的霞光渐弱,蛟龙利爪已探入庙门。
他突然咬破手指,在井口画出血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血符入井刹那,井底传来龙吟虎啸。
金箍棒破井而出的瞬间,蛟龙突然调转龙头,竟朝着河床深处逃窜。
原来这神针专克蛟类,当年大禹治水时,正是用它镇住九头蛟王。
"它要去东海!
乞丐纵身跃上房梁,"大姐速去村口,用当年婚船上的……"
话没说完,李寡妇已抄起柴刀冲向河岸。
老渔翁的破船在浪尖起伏,船头贴着褪色的"囍"字。
她突然想起四十年前,新郎官渡河前夜,船头也贴着这样的红纸。
"用船桨敲三下船帮!
乞丐的声音混在雷声中,"喊你爹教你的……"
李寡妇举起船桨,暴雨打在脸上睁不开眼。
四十年前那个风雨夜,爹送她上船时说的话突然清晰:"若遇邪祟,敲船帮唱童谣……"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童谣起时,船头凤凰虚影突然长鸣。
蛟龙在东海方向掀起巨浪,却被金箍棒震碎的鳞片如雨点落下。